易寒心知中了圈套,不及多想,手中寒若秋水的長劍凜冽一閃,氣勢如雷,裴琰覺一股寒意迎面撲來,揉身輕縱,劍鋒由身側飛起,叮叮聲響,二人瞬息間已過了數招。
易寒一上來就是搏命的招數,為的是要與裴琰糾鬥成旁人無法插手的局勢,方不會被群起圍攻。裴琰自是明他心意,步步後退,試圖拉開與易寒的距離。易寒卻劍隨身動,圍著裴琰遊走,上百招下來,二人鬥得難分難解。
安澄等人圍於一側,知插不上手,他久隨裴琰,處事老到,便分散各長風衛,守住雙水橋四周,防止易寒逃逸。
易寒劍招突變,由剛烈而轉靈幻,振起一片寒光,似幽蓮綻放於靜夜,又如石子投湖濺起圈圈漣漪,裴琰接招接得十分吃力,這柔和的劍氣綿延不絕,竟纏得他身形有些微的搖晃。
易寒知機不可失,一聲長嘯,身形拔起,踏上橋邊垂柳,借力一升,在空中連踏數步,躍至對岸。對岸尚有幾名長風衛把守,他劍氣自空中劈下,如閃電一般,震得這些人踉蹌後退。他右足再踏上一人頭頂,那人頭骨迸裂倒地,他卻借力一飄,掠上屋頂,疾奔入黑暗之中。
裴琰怒哼一聲,緊跟在易寒身後,但安澄等人便被遠遠地拋在了身後。
易寒見只有裴琰一人得以跟上,心中略安,他知二人武功不相上下,兩個月前自己在長風山莊敗於他手只是因心神被擾亂,卻非技不如人。只要能擺脫長風衛的圍攻,與裴琰一人對敵,他並不懼怕。只是如何擺脫他的跟蹤,倒是件頗費思量的事情。
紛亂的號聲震破夜空,易寒知是安澄等人正調集人馬封鎖各處。他心中暗恨,卻仍保持著高度鎮定,聽得身後裴琰衣袂之聲,又細心辨認各處人馬往來調動的聲音,在城中如一縷輕煙,東飄西晃,不多久便到了西南角的城牆邊。
裴琰怒喝一聲,劍光快如疾風,淩空擲向欲縱身出城的易寒。易寒右足在城牆上一點,拔高丈許,右手劍光橫於身後,『叮』聲過後,裴琰擲來的長劍掉落於地。易寒向上急攀,裴琰急速追上,易寒見他兵刃已失,放下心來,躍下城牆,向郊外奔去,聽得裴琰仍在追趕,笑道:「裴相,真是不好意思,改日我再到您相府做客!」
裴琰也不說話,從腰間掏出數把匕首,不停擲出,易寒左躲右閃,不多時,二人一逃一追,奔入一片墳地之中。
裴琰一聲長喝:「易堂主,你就不顧你女兒的性命了麼?!」
易寒一驚,腳步一頓,緩緩轉過身來,目光如冰,冷冷看著追上前來的裴琰。二人靜然對望,裴琰一笑:「易堂主,裴某只是想請你過府一敘,你又何苦這般躲避?」
易寒冷冷笑道:「敢問裴相,你一人可能將我留下?」
裴琰搖頭道:「不能。」
「那就是了,我今日是一定要走的。至於我女兒,她若有絲毫損傷,裴相家大業大,親人也多,我日後一一拿來祭奠我的女兒,也是不遲的。」易寒沉著臉緩緩道。
裴琰嘖嘖搖了搖頭:「看來易堂主的確是心狠之人,無怪當年拋棄燕小姐,害死燕將軍及夫人,又害了素大姐的終生。」
此處山野向北,夜風甚急,吹得林中樹葉簌簌作響。易寒沉默片刻,道:「裴相,你今日已不可能將我留下,我還是那句話:你若傷我女兒,我定要你全部親人性命相償!」說著劍光一閃,劈下一截樹枝。
裴琰笑道:「易堂主,我也不是一定要取你性命,也不是要將你繩之以法,只是有個問題想問問你。」
易寒迎上裴琰目光:「裴相請問。」
「我想問問易堂主,金右郎金大人,現在何處?」裴琰閑閑道。
易寒一愣,複又大笑:「裴相倒是聰明人,知道使臣館一事是我所為,不過你可問得太晚了,我現在也不知金大人身在何處。」
裴琰面上閃過一絲惱怒,輕哼一聲:「你們這招倒是毒辣得很,看來你家二皇子是絕不願貴國與我朝簽訂和約,而是一心想挑起戰事,好重掌兵權。」
易寒見只裴琰一人跟蹤而來,也不懼怕,微笑道:「和約若成,二皇子便要交出兵權,他自是不願出現這種情況。所以命我一把火燒了使臣館,只是累了裴相,倒是對不住裴相大人了。」
裴琰極為惱怒,面色陰沉。
易寒見他身形立如青松,知他正意圖封鎖自己逃逸的各個方向。他想了片刻,欲分散裴琰的注意力,好趁機逸去,遂悠悠道:「我這事做得十分隱秘,不知裴相是如何得知,一切乃我所為?」
裴琰右手指關節掐得喀喀響,冷冷道:「當今世上,要從使臣館內將一個大活人劫出,躍上數丈高的屋頂,翻牆過到衛城大街,還要避過使臣團、禁衛軍和光明司的耳目,這份功力,便只有我、易堂主和蕭無暇蕭教主方有。」
「那為何裴相認定是我易寒所為,而非蕭教主所為呢?他可也是一心想破壞這份合約的。」
裴琰面色漸轉平靜:「人是你劫的,火卻不是你放的。我詳細調閱了所有筆錄,發現自火起被禁衛軍察覺,至全部人馬趕來救火,時間極短,且人來人往,還有光明司的司衛們正在巡防。你要急著將金右郎大人帶走,自不可能再來放火,那麼只有一個可能,就是使臣團內部有人與你配合,你方把人劫走,他便放了這一把火。而且事先,使臣團的人飲下了有迷藥的酒水,這也只可能是內部有人作案。蕭教主雖神通廣大,但要支使這麼多桓國人替他辦事,似乎不太可能,所以,我便想到是易堂主大駕光臨,而且你也確有這份動機。」
易寒哈哈一笑:「裴相果然聰明,易某佩服。所以,你才設下計策,引我出來,想逮我歸案?!」
「不錯,關於有年輕女子在打探當年燕將軍後人一事,是我命人在京城及四周散播出去的。我知你聽到這個傳言後,定要來京城一探究竟,想知道這個年輕女子到底是不是你的親生女兒。」
「那裴相又是如何找到我的女兒的?」
「這可就是機緣湊巧了。我本也沒想到你的女兒會在這個時候出現,我與素大姐說定,替她父親燕將軍翻案,讓她先根據真人真事排演一齣戲曲,在百姓中製造同情的聲勢,再上書聖上,替燕將軍洗刷罪名。我知你一定會去找素大姐,也知她這堂戲,你是非看不可。本還想著找一名年輕女子來假扮你女兒,當堂認親,引你出現。不料你真正的女兒在這個時候出現在京城,倒省了我一番力氣。這是她自己送上門的,可怪不得我。」裴琰微笑道。
易寒仰面而笑,聲震山野,笑罷他臉一寒:「裴相,你果然行事狠辣,手段高超,只是你縱知這一切是我所為,又有何用?你今日既不能將我留下,更無法找到金右郎大人,你又如何洗刷你朝意圖破壞和約的罪名?聽說裴相可是立下了軍令狀,要在半個月內找到真凶,否則烏紗難保,易某真是有些對不住裴相了。」
裴琰一笑,意態悠閒,月色當空,易寒將他面上笑容看得清楚,那笑容竟似看著獵物在網中掙扎,極為得意,他心呼不妙,又不知問題出在何處。正思忖間,裴琰猛擊雙掌,二人身側不遠處的一處石墓,軋軋作響,墓碑緩緩移動,火光漸盛,十餘人點燃火把從墓中步了出來。
易寒心一沉,見那十余人中,本國副使雷淵正陰沉著臉望向自己,知又中了裴琰之計,暗恨不已。
裴琰面上笑得更為優雅,緩步走到那十餘人面前,依次介紹:「這位是雷副使,易堂主自是老相識,無需我再介紹。」說著解開了雷淵的啞穴。
他又一一道:「這位是西茲國駐我華朝的使臣,阿利斯大人;這位,是烏琉國駐我朝的使臣越大人;這位,是韃靼的使者鐵大人。」他一一解開各人穴道,抱拳道:「為防易堂主聽出各位聲息,多有得罪,只是此事也關係到各國會否受戰火波及,權宜之法,請各位使臣大人見諒。還請各位能為我朝作個明證。」
三位使臣忙道:「裴相太客氣了,真相大白於天下,我等一定會據實作證的。」
裴琰步到雷淵身前,微笑道:「雷副使,不知您還有何疑問?」
雷淵輕哼一聲,望向易寒,冷聲道:「易堂主沒將我燒死,還留了我一命,我倒是要萬分感激堂主。」
易寒知事情敗露,前功盡棄,卻也不甘心被裴琰拿住,力貫劍尖,盯著裴琰,只待他稍有鬆懈,便突圍而出。
裴琰笑道:「我知道易堂主一定很不甘心,也心有疑惑,為何我會算到易堂主一定會逃到此處,而事先在這處安排好一切?」
易寒卻已想通,冷冷道:「裴相水晶心肝,剔透玲瓏,不管是雙水橋畔,還是城中圍堵,路線都是算計好了的,包括先前投擲匕首,為的就是將我逼到此處。」
裴琰大笑:「正是,易堂主想得透徹。我不妨再告訴易堂主,我早算到這城中必有我朝之人和你接應,而且為你劫人提供幫助。前幾日京城之內,嚴厲搜查各客棧,也是我命人所為。只有這樣,方能逼你與其聯繫,住到他為你安排的宅子之中。你先前歇息的那兩個多時辰,我已將那宅院的來歷,屋主是誰,順藤摸瓜查得清清楚楚,只怕此時,我的手下已將此人拿住,逼問出金右郎大人的下落了。」
易寒只覺嗖嗖涼氣自腳底湧上心頭,眼前這位華朝左相,年紀甚輕,卻手段淩辣,精明嚴密,心機似海,將自己似貓捉耗子般玩弄,實是讓人感到不寒而慄。
他想尋隙遁去,剛欲拔身而起,卻見裴琰身形也是一動,將自己逃走的角度封死。正對峙間,聽得腳步聲紛響,數十人由山腳奔來,火光大盛,他轉頭見看見一人,面色大變。
火光下,燕霜喬鬢髮微亂,氣息微喘,被數名長風衛押著,眸中隱有淚花,神情複雜,望著易寒。
易寒心尖一疼,但他已將面前這位裴相看得通透,知即使自己束手就擒,他也絕不會放過自己父女。他念及此,一聲厲嘯:「裴琰,你若有膽動我女兒,我要你的親人十倍以償!」
他牙咬舌尖,噴出一口鮮血,劍如蛟龍,劍光竟比先前盛了幾分。裴琰面色一變,手中忽閃一道寒光,短刃蕩起疾風,如銀蛇亂舞,轟然一陣巨響,場邊諸人搖搖而晃,掩耳而避。只聽得易寒一聲大喝,猶如奔雷,再睜開眼來,場中已不見了他身影,而裴琰面色蒼白,立于原地,單手撫胸,唇邊溢出一縷鮮血。
見長風衛欲待追去,裴琰喝道:「不用追了!」
紛擾既定,長風衛們自去安排各國使臣回城,裴琰帶著數人押著燕霜喬回了杏子巷的『邵府』。
望著床上被迷香迷暈過去的江慈,裴琰靜默片刻,轉向燕霜喬道:「你這師妹于我還有些用處,你若不想傷害到她及你的小姨,就只有聽我安排。」
燕霜喬自寅時被『邵公子』喚出屋外,眼見江慈在睡夢中被迷香迷暈,又被長風衛制住押出邵府,再見裴琰圍追易寒,恍然醒悟,知一切都在這裴相的算計之中。她冷哼一聲,望向床上酣睡的江慈,目光漸轉柔和,終低歎道:「我自會聽你命令列事。只是我很好奇,你是如何安排下這一切的?」
裴琰目光自江慈身上挪開,淡淡道:「你到你外公墳前祭拜,便被我的人盯上了,後來你入城四處打聽江慈的消息,手下回報,我便讓人假扮邵二公子將你撞傷,把你暗控起來。」
「所以,你猜到了我是易寒的女兒?」燕霜喬想起這幾日與那『邵繼宗』的相處,心中隱隱作痛。
「我也只是懷疑,安澄曾聽江慈自言自語,說她要回鄧家寨。自明飛試探出你是江慈的師姐後,我便飛鴿傳書,派人在全國尋找鄧家寨,在陽州找到了認識江慈和你的鄧家寨人,也找到了你母親的墳墓。根據墓上所刻姓名燕書柔,我確定了你是易寒的女兒。」
「所以你帶小慈去聽戲,故意造成我們相會,就是為了最後確認我是她的師姐,也就是燕書柔的女兒,然後再想法子讓人帶我們去攬月樓聽戲,將易寒引出來?」
「是。」裴琰再望向床上的江慈,忽然笑道:「你是聰明人,也不用我多說,要你做什麼,我現在還沒想好,但自會為你安排一個好去處的。」
燕霜喬愴然一笑,裴琰微笑道:「你如果不想你師妹有什麼閃失,就麻煩你寫上一封書信,讓她安心留在我相府。」
望著長風衛將燕霜喬押走,裴琰轉過身,緩緩步到床邊坐了下來。他凝望著江慈略帶潮紅的面頰、恬靜的睡容,手撫胸口,咳嗽數聲,輕輕替她將滑下來的被子蓋好,大步出了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