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州乃華朝有名的魚米之鄉,物產豐庶,民多商賈,自比其他地方要富庶幾分。這翠光湖位於洪州城南,因山間遍植翠竹,晨時麗日自山后升出,光照翠野,灑於山腳湖面,波光粼粼,故此得名。
這日是十一月初五,正是洪州城每逢五、十之日的「雜耍盛會」。雖坐于馬車之中,江慈仍能感覺到城中的繁華熱鬧氣象。見她不時掀開車簾望向車外,裴琰微笑道:「你這麼愛玩,以前怎麼在鄧家寨呆了十幾年都沒下山?」
江慈笑道:「也不是沒下山玩過,以前師父就經常帶我下山玩的,也走了一些地方。師父去世後,師姐看我看得緊,鄧家寨的大嬸們又愛告密,我溜了幾次,都沒到山腳就被師姐逮回來了。」
裴琰低頭飲茶,沉默片刻抬頭微笑道:「你倒挺怕你師姐的。」
江慈笑容漸斂,輕聲道:「我也不是怕她,她武功其實還不及我。相爺不知道,師姐她很可憐的。柔姨那時病了兩年,病得很重很重,瘦得跟枯柴似的,後來實在拖不過去世了,師姐有半年都沒有說話。她本來就話少,只在我面前還能露露笑臉,我不願她不高興,要是能令她多笑一些,做什麼都願意。這次偷跑下山,我也只不過想玩一玩,再帶些新奇玩意回去給師姐,逗她笑一笑。哪知道───」
裴琰掀開車簾,側頭望向窗外,口中道:「要是星月教主的事情了結了,我又給你解了毒,你是想回鄧家寨,還是會繼續在外遊玩,又或是───」
江慈大喜,屁股一挪,坐到裴琰面前:「相爺肯給我解藥了?!」
裴琰微微一笑:「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江慈側頭想了想,笑道:「相爺莫怪我臉皮厚,要是真無性命之憂了,我還得賴在相爺府中一段時間。」
裴琰笑容漸濃:「我相府雖然家大業大,但你這般好吃,只怕多住一段時日,我會被你給吃窮了。」
江慈惱道:「虧你還是堂堂相爺,這般小氣,你放心,我不會住太久的。師姐留了信,讓我在相府等她,只要她回來,我就和她一起回鄧家寨,以後再也不會叨擾相爺。」
正說話間,馬夫一聲長籲,馬車停穩,江慈當先跳了下去。她將車門打開,侍立一旁,伸手欲讓裴琰就手下車,裴琰面容微寒,左手食指籠於袖中,輕輕點上她臂間穴道。江慈手一酸,垂落下來,眼見裴琰下車,在楊太守的引領下往高閣而去,忙揉著右臂,跟了上去。
「流霞閣」建于華朝初年,為當時的開國功臣「宣遠侯」何志玄出資修建。其背靠小幽山,西臨翠光湖,夏有芙蓉遍目,秋有黃菊滿山,時見白鷺晴鷗自湖面掠過,實為洪州第一攬勝觀景之處。現下雖至冬季,但這日天氣好轉,楊太守又命手下在閣內置了些暖爐,空曠處圍上屏風,倒也不覺寒冷。
閣中擺著十余張黃楠木矮幾,楊太守將裴琰引至首位上盤膝坐下,江慈撫著酸麻的右臂在裴琰身後跪落,不明這只大閘蟹為何突然翻臉,要點自己的右臂穴道。見他俊面含笑,對洪州一眾官員說著漂亮至極的官面話,不由恨恨地對著他的背脊骨翻了個大白眼。
那楊太守介紹過一眾官員,陪笑道:「相爺,聽聞相爺肯賞面來觀這『雜耍大會』,宣遠侯府的小郡主說要前來與相爺敘敘舊,下官也有個女兒,與小郡主甚是交好,頑劣不堪,嚷著要前來一湊熱鬧,相爺您看───」
裴琰微笑道:「本相也很久未見何家妹子,她與令千金要一同觀賞雜耍,本相極願作陪。」
江慈曾聽人言道,世代襲爵、定居洪州的「宣遠侯」府有一位小郡主,自幼拜在青山門下,習得一身好武藝,又性情潑辣,在洪州城呼風喚雨,無人敢惹,聽得她與裴琰竟是舊識,還要公開出席這等官宴,不由有幾分好奇。
裴琰回頭看了她一眼,努努嘴,讓她將酒斟上,江慈嘟著嘴伸出右臂,裴琰一笑,右手彈出一粒花生米,解開了她的穴道。
江慈跪于裴琰身邊,替他將酒杯斟滿,低聲嘟囔道:「相爺為什麼不索性點了我全身穴道,我也不用看這滿席的佳餚幹流口水了。」
裴琰笑著舉起酒杯,與右手下方案幾後楊太守遙敬後仰頭而盡。
腳步聲響,數名女子由閣後轉了出來,其中一人嬌笑道:「裴家哥哥倒是自在,怎麼到了洪州也不來看我!」
江慈轉頭望去,只見當先一名女子,年約十七八歲,眉彩飛舞,英氣勃勃,顧盼生姿;她身後一名女子,年紀相當,腰肢嫋娜,翩躚輕盈,略略垂首,偶爾抬頭暗窺裴琰,秋水盈盈,脈脈生波。
裴琰也不起身,笑道:「我在京城也聽說青泠妹子打遍洪州無敵手,所以不敢到侯府拜見妹子,以免被打得起不了床!」
何青泠笑聲極為爽朗:「裴家哥哥又拿我說笑,你可是武林盟主,我再大膽也不敢和你動手的。」她說著踢了踢跪于裴琰身邊的江慈,江慈只得轉到裴琰另一邊跪落。
何青泠在裴琰身邊坐下,又拉著身後那名女子笑道:「裴哥哥,這是楊太守的千金,也是我的金蘭姐妹,更是這洪州城有名的才女。」
裴琰微微欠身,笑容俊雅無雙:「素聞楊小姐詩才之名,裴琰正想向小姐討教一二。」
那楊小姐滿面含羞,低聲道:「相爺客氣了。」她遲疑再三,終還是掙脫何青泠的左手,帶著兩名丫鬟低頭行到楊太守身後坐下。
小郡主何青泠一邊與裴琰說笑,一邊瞥了眼另一側手執酒壺的江慈,將酒杯一頓:「裴哥哥新找的這小廝可沒一點眼色,不知道給本郡主斟酒。」
裴琰伸手取過江慈手中酒壺,笑吟吟地替何青泠滿上:「他是新入府的,不知道青泠妹子的酒量。」
何青泠笑道:「裴哥哥這是回長風山莊嗎?我正準備明日上長風山莊與師父師姐們會合,倒巧,可以和裴哥哥一道。」
「好是好,恐怕有些不便。」裴琰微微皺眉。
何青泠一愣:「有何不便?」
裴琰微笑著與洪州守備舉杯共飲,放下酒盞,湊近低聲道:「我此次是代表朝廷去觀禮的,若是與妹子一道,武林同道們會以為朝廷支持你們青山派奪這個武林盟主,可就不太好了。」
何青泠冷冷一笑:「他們愛猜疑,就讓他們去猜罷。我們青山派這回,是一定要將這個武林盟主搶過來的,讓那些嚼舌頭的人看看,青山派的女子,要勝過男兒數分!」
裴琰點了點頭:「妹子英豪不遜于七尺男兒,我自是知道的。只是不知貴派,這回推舉了何人競選這個盟主?」
何青泠隱有不悅:「還能有誰?!師父不願出面,自是只有大師姐了!」
「『青山寒劍』簡瑩?她武功是不錯,但也不見得就強過妹子,妹子可惜入門晚於她,不然一定可以去奪這個盟主的。」裴琰微笑道。
何青泠輕哼一聲:「師父偏心于她,我有什麼辦法!」
裴琰搖了搖頭:「妹子錯了,程掌門倒也不是偏心于你大師姐,實是妹子身份有些特殊,要代表青山派去奪這武林盟主,不太方便。妹子若是肯聽我一言,倒也有希望去奪回這個盟主的。」
「哦?」何青泠坐近一些,低聲道:「裴哥哥快教教我。」
江慈跪于裴琰右側,看著二人低頭細語,又未見閣前高臺上雜耍開演,眼前空有滿案美食,也不能下手,未免有些鬱悶。忽覺衣襟被人扯動,回頭一看,是一名十五六歲的俏麗丫鬟。
江慈不明這楊小姐的丫鬟找自己有何事,欲待不理,那丫鬟猛然伸手揪了一下她的右臂。江慈差點痛呼出聲,瞪了她一眼,悄悄跟著她出了正閣。
二人行到閣後回廊,江慈揉著右臂,怒道:「小丫頭,你掐我做什麼?!」
那俏丫鬟盈盈一笑,靠近江慈身軀:「這位小哥,你可別氣,我是見你長得俊俏,才忍不住掐你的。」
江慈這才醒覺自己是小廝裝扮,心中好笑,輕咳一聲,雙手抱於胸前,靠上木窗,右足足跟輕敲地面,冷冷道:「這位姑娘,咱們素不相識,有什麼話就快說吧,本公子忙得很,咱家相爺可是一時都少不了我的。」
那俏丫鬟笑得更是嫵媚,右臂攀上江慈肩頭,低低道:「不愧是相爺府中出來的,公子真是一表人才,談吐不凡。」
江慈愈覺好笑,肩頭又有些癢癢,不由向後退了兩步。那丫鬟正低頭說話,始料未及,右手搭空,險些摔了一跤。
江慈伸手將她扶住,順帶在她腰上摸了一把,笑眯眯道:「妹子要站穩了,可別摔掉了門牙。」
閣內,裴琰忍不住微微而笑,何青泠將他面上俊雅笑容看得清楚,一時便有些走神。
江慈從閣後進來,仍跪于裴琰身後。裴琰側頭看了她一眼:「說了讓你不要離我三步之內,把我的話當耳邊風了?」
江慈只笑不語,眼睛眯成了一條縫,唇邊酒窩愈深,笑得一陣,她不可自抑,趴倒在案幾上。
裴琰正待說話,閣前搭好的高臺上鑼鼓齊響,一隊數十人的雜耍團在熱烈的掌聲和喝彩聲中登上高臺。
江慈目光頓時被吸引過去,忙坐直身子,裴琰和她說話,她也恍然不覺。只見高臺之上,十餘人在疊羅漢,最上的一名童女,身若無骨,倒撐在一名少年手中,作著各式各樣的驚險動作,江慈看得興起,忍不住隨著眾人一起鼓掌。
疊羅漢演罷,臺上更是精彩紛呈,有吐祥火的,有滾繡球的,還有耍柘板、橫空過軟索的。江慈看得眉花眼笑,一時忘了替裴琰斟酒布菜。
何青泠見裴琰仍是自行斟酒,自己夾菜,又見江慈坐於一旁用心觀看雜耍,終忍不住道:「裴哥哥,你相府的規矩可得立一立了。」
裴琰一笑:「妹子不守侯府的規矩,倒來管我相府的規矩。等妹子當上武林盟主,我自當聽從妹子之言。」
一輪大雜耍演罷,先前那名表演的童女再度登場,只見她梳了兩個童丫髻,額間一點紅痣,面如粉團,甚是可愛。
她倒翻上數條架起的板凳,板凳有些搖晃,江慈不免替她擔心,卻見她身如柳葉,柔若蠶絲,牢牢地粘在最上面一條板凳之上。江慈剛鬆口氣,台前一名漢子不停將瓷碗拋向那女童,女童單手倒撐,雙足和另一隻手不停接過拋上來的瓷碗,摞成一疊。
隨著她接住的瓷碗越來越多,台前閣內的喝彩聲也是越來越響。卻聽「鐺鎯」之聲,那女童一隻瓷碗未曾接穩,身子失去平衡,跌落於地,瓷碗滾滿高臺。
眾人一片惋惜之聲,台前的那名漢子面色一變,上臺踢了那女童數腳,仍舊喝令她重新登上凳梯。那女童淚光瑩瑩,抽噎著重新上臺,再度接住那中年漢子拋來的瓷碗。
江慈見這女童不過七八歲年紀,練功練至這等水準,可以想見吃了不少苦頭,那漢子先前踢她數腳極為用力,有一腳踹在面部,隱見其右頰高高腫起,不由憐惜之心大盛。
一陣勁風吹過,板凳一陣搖晃,眾人皆輕呼出聲,那女童似是受驚,身子一斜,再度跌落於地,眼見那漢子罵罵咧咧沖上去對她一陣拳打腳踢,江慈終忍不住拉了拉裴琰的衣袖。
裴琰轉過頭來,江慈猶豫了一下,貼到他耳邊輕聲道:「相爺,你能不能說句話,救救她?」
「我為什麼要救她?」裴琰微笑道:「她學藝不精,表演失敗,就該責打,怨不得她師父。你若是學武用功些,也不至於到今日這種地步。」
江慈又羞又怒,只覺這人心硬如鐵,耳邊聽得那女童猶自哭嚎,在臺上滾來滾去,狀極痛苦,「騰」地站起身來,怒視裴琰:「相爺妹子多,這個何家小姐也是,那個楊家小姐也是。只是不知臺上這位若也是相爺的妹子,相爺管倒是不管?!」
她憤怒下話極大聲,滿堂賓客齊齊將目光投向她。一邊的何青泠與那楊小姐更是愕然張嘴,說不出話來。
江慈瞪了他一眼,身形一閃,躍出正閣,縱上高臺,將那女童護在身後,向那中年漢子怒目而視:「不准再打她!」
中年漢子一愣,眼見這小廝從閣內躍出,顯是某位大官的隨從,得罪不得,便尷尬笑著退了下去。
江慈返身牽住那女童的手,見她滿面驚惶之色,微笑道:「你別怕,我會想辦法,不讓他再打你的。」
閣內,何青泠看著臺上的江慈,又看著笑得意味深長的裴琰,恍然醒悟,忍不住輕哼一聲:「裴哥哥,一年不見,你可變了。」
裴琰眯眼看著江慈牽著那女童走入閣中,冷冷一笑:「是嗎?!」
江慈牽著女童走到裴琰身後,也不看他,逕自從案上端起一碟糕點,拈了一塊,送至女童口中,柔聲道:「快吃吧。」
那女童張口接過,沖江慈甜甜一笑,又低下頭去。江慈心中高興,轉身又去拿案上菜肴。女童卻突然抬頭,眼中閃過得意的光芒,右手一翻,手中匕首寒氣凜冽,帶著森森殺意,直刺向正俯身端起碟子的江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