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穀,冰寒雪重。
聖殿內,燈燭通明,映得整個殿堂亮如白晝。數百教眾魚貫而入,人人在心中揣測,多年來神龍隱現的教主,此番召開教眾大會,不知所為何事。
星月教素來教規森嚴,殿堂內雖擠入了數百人,卻仍肅穆莊嚴,並無嘈雜之音。左右護法立於列前,待銅鐘敲響,率著上千人齊齊躬腰:「恭迎教主!」
帷幕輕掀,故教主的貼身侍從平無傷當先走了出來。教眾們均露出敬畏的神色,誰都聽過這位平無傷的大名,均知他的武功在教內僅次於故教主,當年桐楓河一戰,若不是他死守黑風渡,只怕星月教早已傾覆於桓國人的鐵蹄之下。老一點的教眾更是對他當年如煞神般的形象記憶深刻,左護法霍宣眼中不由閃過一絲嫉恨之色。
平無傷側身彎腰道:「請教主!」
白色的高大身影由幕後轉出,殿內靜得連一根針掉到地上都能聽到。人人屏氣斂神,卻聽不到腳步聲,均在心中想道:教主輕功如此高明,看來我教振興有望。
白色身影在紫檀椅中坐定,冷肅的聲音響徹整個大殿:「都抬起頭吧,難得這麼齊,讓我也認認大家。」
左護法霍宣抬起頭來,映入眼簾的是一張戴著人皮面具的臉,那張人皮面具,精巧細緻,正是故教主經常使用的。
見他有些愣怔,假扮教主的蘇俊從袖中掏出一方玉印,平無傷彎腰接過,持著玉印遞至左右護法面前,右護法蕭蓀忙磕下頭去:「神印再現,我等誓死相隨!」
霍宣確定無疑,右手放於身後做了個細微的手勢,佇列最末,一人悄悄退出大殿。
蘇俊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冷肅威嚴,緩緩道:「這次召集大家來,是想和大家商討一下關於我月落一族立國的事情。經過多年籌謀,現在時機已經成熟,我已與族長多次溝通,族長也有意立國,只是如何立,立國後如何面對強大的華朝與桓國的夾擊,我星月教又將在未來的月落國中佔據一個什麼樣的地位,我想聽聽大家的意見。」
右護法蕭蓀神色漸顯激動,叩下頭去:「教主英明。故教主夙願實現在望,月落一族振興有期,我等必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殿內,大多數人隨之叩下頭去,左護法霍宣卻沉默不語。
蘇俊冷冷看著霍宣:「左護法有什麼意見嗎?」
霍宣抬起頭,正視蘇俊:「教主,屬下認為,現在我月落族立國的時機還不成熟,我教也不宜強行出面,暴露實力,而且屬下尚有幾點疑問,想請問教主。」
蘇俊冷哼一聲:「左護法有什麼問題,就問吧。」
霍宣聽到殿外傳來數聲鳥鳴,心中底氣大盛,口氣便有些咄咄逼人:「屬下對當年故教主的死,有些疑惑,還請教主釋疑。」
他此言一出,殿內一片譁然,故教主當年召開教眾大會,宣佈新任教主乃弟子蕭無瑕,其人將持玉印為證,執掌教務,遺命平無傷輔佐,並留下數面權杖後,便閉於密室。數日後平無傷將教主遺體請出,並言道新教主在別處靜修,一切教務由其持權杖代理,這才沒有令教內大亂。
多年以來,一直是平無傷傳蕭教主之命,左右護法分率教眾服從指令,蕭教主則神龍隱現,從不以真容示眾。教眾們心中隱有疑惑,卻因近年來星月教勢力漸盛,可見教主指揮有方,便也沒敢細細思量,更無人敢提出異議。此時經霍宣這一提出,便有人輕聲議論,殿內一片嗡嗡之聲。
蘇俊冷聲道:「不知左護法是對故教主的死有疑問,還是對本教主的身份有疑問?」
霍宣呵呵一笑:「教主倒是爽快。不錯,故教主的死,咱們不敢妄自揣測,但是蕭教主您,從不以真容示人,倒是令屬下有些迷惑。一直都是平無傷傳您的命令,教眾們卻從未見過教主真容,未免令人不服。」
平無傷踏前一步:「故教主遺命,命我輔佐教主,你有何不服?」
「屬下曾聽故教主說過,他收了一個資質超群、容顏絕佳的弟子蕭無瑕繼承大業,但這麼多年來,教主從不以真容示人,是不是怕人發現你容貌普通,是平無傷找來頂替冒充的?」
平無傷怒道:「左護法是指我平無傷廢真立偽,把持教務嗎?!」
霍宣大喇喇道:「不敢,但請教主給教眾們一個交待,也好安眾心。」
蘇俊緩緩站起,眼神掃過殿內諸人:「還有人要本教主給一個交待的嗎?有的話,就都站到左護法身後去。」
殿內之人不由紛紛互望,身形移動間,霍宣身後聚集了二百余人,其餘人均站在右護法蕭蓀身後。
霍宣緩緩道:「教主如果不敢以真容示人,那麼就請教主演示幾招『星月劍法』或是『逐星追月』的輕功身法,我等也好心服。」
平無傷立於階前,語氣森嚴:「大膽!教主威嚴豈是你能冒犯的!」
霍宣身形慢慢後退,拔出身後長劍:「教主一不敢以真容示人,二不能演示只有歷代教主才會的絕學,那就休怪屬下生疑,不服從號令了!」
蘇俊冷冷一笑:「你待怎樣?!」
霍宣轉身面向教眾,大聲道:「各位,此人冒充教主,被平無傷所挾持,還請各位聽霍某一言,不要受平無傷的迷惑,還真正的蕭教主一個公道!」說罷,他猛然長嘯一聲,隨著他的聲音,殿外忽湧入上千人,呼喝之聲大作:「平無傷謀逆作亂,速納命來!」「擒拿假教主!」
殿內之人來不及反應,湧入的人越來越多,平無傷面色劇變,閃于蘇俊身前:「霍宣,你要犯上作亂嗎?!」
霍宣冷笑道:「犯上作亂的是你吧,平無傷!」
二人這番對話的功夫,殿內形勢大亂。霍宣身後之人與湧進來的數千人手持兵刃,與右護法蕭蓀身後數百人激戰在了一起。
平無傷似是有些緊張,回頭道:「教主,形勢不妙,咱們先撤。」
蘇俊點了點頭,迅速奔下石階,與平無傷一起向殿后奔去。霍宣大聲道:「逆賊哪裡走?!」與湧入殿中一人互望一眼,劍氣閃爍,將右護法蕭蓀等人步步逼退。數千人邊?喊,邊往殿后追去。
蘇俊與平叔奔出聖殿后堂,右護法蕭蓀追了上來:「教主,你先走,我們頂住,霍宣只怕是勾結了官兵,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蘇俊正待說話,霍宣已領著數千人追了出來。蘇俊將蕭蓀一拉:「一起走!」三人迅速隱入茫茫夜色之中。
寒冬的夜晚,冰氣襲骨。
衛昭戴著人皮面具,默默靜坐,閉目不語。觀心靜氣間,一雙眼眸浮現在心靈深處,那般澄靜,那般溫柔。
他在心中默念:姐姐,你保佑無瑕,肅清內賊,得定大局,接掌族內大權,來年天下大亂,我族能借機立國,從此擺脫屈辱命運,再不做賤奴野夷!
蘇顏立於他身側,大氣都不敢出,眼前這人,仿若地獄中步出的幽靈,散發著森森殺氣,讓人情不自禁地想拜伏於他的腳底,心甘情願被他奴役,受他驅使。
衛昭緩緩睜開雙眼:「來了!」
蘇顏用心聽了片刻,方聽到細微的腳步聲,嘆服間,程盈盈帶著數人奔入林間,躬身道:「教主,大都司的人已到了。」
衛昭站起,他森厲的眼神讓眾人齊齊低頭,他望向桐楓河,緩緩道:「等蘇俊一到,就都按計劃行事吧。」
「是!」
夜色下,蘇俊與平叔、蕭蓀等人發力急奔于山野。
霍宣率眾猛追,奔走間,他身邊一人道:「霍護法,你確定無疑,此人是真正的蕭無瑕?」
霍宣點了點頭:「聖印無假,此印是教主隨身攜帶,而且此人以前出來過幾次,雖每次都戴著面具,但身形聲音均無疑問,谷將軍請放心。」
王朗手下副將谷祥微笑道:「如此甚好,此次若能將真的蕭無瑕擒到,霍護法得登教主寶座,從此不再與朝廷為敵,我家將軍也好向皇上有個交代。」
霍宣得意笑道:「一切還仰仗谷將軍。」
二人說話間,腳步並不放緩,率著數千官兵死死綴住前面奔逃的三人。
雪夜中,這數千人追逐?喊聲震破夜空,衛昭嘴角輕勾:「族長也快要到了吧?」
蘇顏正待答話,蘇俊三人已奔至瀾石渡的石碑前,月色下的桐楓河,尚未徹底冰封,河面上碎冰緩緩移動,如同一個個張著血盆大口的黑洞,時刻準備吞噬人的性命。
蘇俊三人靠住石碑,轉過身來,緩緩抽出兵刃,冷目注視著逐步包圍過來的數千人馬。
霍宣笑得有些暢然:「蕭教主,我勸你還是自行了斷罷,也免得受皮肉之苦!」
蘇俊手中寒光一閃,劍氣宛如雷霆般轟然卷過,激起飛雪漫天,霍宣與穀祥有些睜不開眼,齊齊後退數步,蘇俊與平無傷、蕭蓀沿桐楓河急奔。
奔出數百步,河邊的樹林裡湧出上千人,將蘇俊三人護住,殺聲四起,激戰漸烈。
霍宣認得來援之人竟是本族大都司的人馬,與穀祥對望一眼,均覺有些不妥。來不及細想,河岸火光大盛,一條火龍蜿蜒而來,竟似有數千之眾。當先數人大呼道:「少族長在哪裡?賊人休得傷害少族長!」
一五十出頭的老者奔于眾人之前,滿面焦慮之色:「風兒,你在哪裡?阿爸救你來了!」
霍宣認出此人是月落族族長木黎,愣神間,只聽激鬥場中有人高呼:「族長,快來救少族主,我們頂不住了!」
木黎大驚,他子嗣淒涼,年過四十才得了這麼個寶貝兒子,含在嘴裡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數日前,兒子的生母烏雅要帶他回家探望外母,他派了數百人隨行保護。不料今日傳來惡訊,朝廷派出重兵,欲擄走寶貝兒子,以挾制自己剷除星月教。急怒下,他匆匆帶了三千餘人追來瀾石渡。
此刻聽得兒子危在旦夕,依稀聽到愛妾烏雅的驚呼聲,他心神大亂,腳步踉蹌,帶著部眾殺向河邊的數千官兵。
左護法霍宣隱覺形勢不妙,穀祥卻另有打算。他本意是想借霍宣作亂之機,立下剷除星月教的奇功。此刻見月落族長竟也到場,便起了混水摸魚、借刀殺人之念,他知月落一族若是族長身亡,少族長年幼,星月教傾覆,將陷入混亂之中,這正是朝廷求之不得的局面。自己若能立下此功,說不定能───
他嘿嘿一笑:「木族長要干涉我們清剿逆賊,可不要怪我不客氣了!」說著將手一揮,身後觀戰的兩千余名官兵也壓了上去。
木黎在戰場中左沖右突,大聲呼道:「風兒!烏雅!你們在哪裡?!」
火光中,殺聲震天,直攪蒼穹。刀劍相交之聲鋪天蓋地,木黎越發心焦,眼前閃過一個熟悉的面容,忙道:「平兄,你怎麼也在這裡?見到我兒子了嗎?」
平無傷足尖在雪地上一頓,如輕雲般落在木黎身側,大聲道:「沒見著,我也是路過此地,見少族長有難,才現身相救,可惜沒找到他人!」
木黎急怒下揮出長劍,將數名官兵斬于劍下。平無傷緊跟在他身側,眼見數十名官兵挺槍攻了過來,知時機已到,暴喝一聲,影隨身動,卷起一團雪球。眾人眯眼間,他悄無聲息地在木黎腰上一點,木黎踉蹌著奔前數步,撲上一官兵手中的長槍,槍尖當胸而入,木黎抽搐著倒於地上。
這一幕被月落族人看在眼內,齊聲驚呼:「族長死了,族長被官兵殺死了!」許多人心神慌亂,被官兵逼得步步後退,不少人墜入冰河之中。
正大亂間,桐楓河對岸傳來一個聲音:「誰敢殺我族長,我蕭無瑕要讓他血債血償!」
這聲音從容舒緩,悠悠傳來,瞬間壓下震天的喊殺之聲,所有人不由停下手中兵刃,齊齊望向對岸。
寒月下,一個白色身影宛如一片浮雲,悠悠飄過河面,他白衣落落,纖塵不染,似白雲出岫,月華當空。
他身形騰起時,月光都似暗了暗,襯著他的身影如月神下凡。他落下間,足尖在河中冰塊上輕點,又似流雲湧動、星輝遍地。
他卷起的肅殺之氣讓數千人齊齊心驚,尚來不及反應,他已如山嶽壓頂,劍光閃動,如霹靂雷鳴,淩空轟出,沛不可擋,慘呼聲四起,數十名官兵跌落于雪地之中。
天地間似乎有一刻的凝滯,數十人齊聲歡呼:「教主到了,教主救我們來了!」
木黎帶來的三千月落族人大喜,他們素聞星月教主威名,此刻生命危殆之時,見他如月神一般出現,士氣大振,又向官兵們攻了回去。
左護法霍宣知形勢不妙,轉身便逃。衛昭冷笑一聲,身形如鬼魅般縹緲,一股強絕的劍氣自他手中迸出,在空中連閃三下,霍宣一聲淒厲的嘶嚎,倒於雪地之中。
桐楓河邊,所有的人被這耀目的劍氣所懾,瞠目結舌,呆立原地。半晌,方有人涕淚縱橫,泣呼道:「三神映月!月神下凡,我族有救了!」這呼聲,似有魔力一般,月落族人紛紛放下手中兵刃,拜伏於地。
衛昭緩緩轉身,望向穀祥,森聲道:「穀祥,你殺我月落族長,我要你們華朝血債血償!」
穀祥出身祈山派,向來自恃武藝出眾,頗有幾分傲氣。此刻雖見這傳聞中的星月教主劍術超群,也不驚慌,槍尖搠出點點寒光,攻了上來。
衛昭眼中迸出雪亮的殺氣,劍隨身動,突入穀祥的槍影之中。穀祥大驚,未料這蕭教主一上來便是搏命的招數,心神便弱了些許。衛昭看得清楚,暴喝一聲,劍刃架上槍桿,真氣流動,穀祥步步後退。衛昭卻忽收招,劍尖在槍尖上一點,身形飛上半空,穀祥來不及變招,衛昭淩空落下,寒劍由上而下,沒入穀祥頭頂「百會穴」中。
穀祥雙目圓睜,嘴角鮮血洶湧而出,緩緩跪落。
華朝官兵被這一幕震呆,穀祥素有「殺神」之譽,卻被這星月教主數招內取了性命,人人心神俱裂,不知是誰率先而逃,數千人齊齊逃散,?時潰不成軍。
衛昭迅速抽出穀祥頭頂之劍,白影如魅,突入陣中,劍光縱橫,瞬間便再有數十人倒於他的劍下。眾人眼睛一花,只聽見那團白影發出森冷清冽的聲音:「這裡的人統統給我殺掉,一個不留!」程盈盈等人明白他意思,率眾全力追擊。寒月下,瀾石渡邊,雪地漸被鮮血染紅,華朝官兵一個個倒將下去。星月族人見教主身先士卒,不禁精神大振,越戰越勇,人人咬牙切齒,個個不畏生死,仿佛要將這上百年來的屈辱與憤恨借這一戰徹底渲泄,永遠抹除。
當最後數名華朝官兵倒于血泊之中,衛昭執劍而立,望著這人間地獄修羅場,眼中漸湧笑意。
平叔走近,語氣欣悅:「少爺,成了!」
蘇俊早已悄悄隱入樹林之中,與蘇顏擊了擊掌。蘇顏抱著一名十歲左右的幼童步出樹林,大聲道:「少族長無恙,少族長找到了!」
衛昭長劍一彈,收回鞘內,緩步上前,微微躬身:「蕭無瑕見過少族長!」
少族長木風根本不明白發生了何事,驚慌間見生母烏雅過來,忙奔過去揪住她的衣襟,烏雅向衛昭施禮:「我母子遭逢大難,幸得蕭教主相救,烏雅不勝感激!」
衛昭還禮道:「不敢當!蕭某來遲,族長不幸慘死于華朝人手中,還請少族長速速即位,以定大局!」
烏雅媚眼如絲,瞄了衛昭一眼,面上卻裝出悲戚之色:「我們孤兒寡母的,日後還得多多仰仗蕭教主!」
大都司洪夜率著數千月落族人齊齊拜伏於地,聲震雪野:「恭迎少族長即位!」
衛昭白衣飄飄,仰望蒼穹,心中默念:師父,您當年埋下的棋子,今日都派上用場了。您在天有靈,就保佑徒兒帶領族人興邦立國,洗雪恥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