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是莊王生母高貴妃壽辰,其為六宮之首,雖因前線戰事緊張,宮中一切禮儀慶典從簡,但皇恩浩蕩,仍恩准其在毓芳宮內舉辦壽宴,各宮妃嬪皆來行禮祝壽。皇帝縱是政務繁忙,也於午時踏入了毓芳宮。
高貴妃心事重重,仍笑著跪迎皇帝入座。皇帝細細看了看她的臉色,正待說話,內侍稟報:「莊王爺到了。」
一眾妃嬪忙都避入內室,莊王躬身而入,給皇帝行禮後再向母妃賀壽,高貴妃看著他的眼神無盡溫柔和悅:「煜兒快過來。」
莊王趨前,高貴妃執著他的手,輕柔地替他將束帶理好,想起心頭大事,見皇帝正低頭飲茶,便向兒子使了個眼色。莊王卻有些為難,又回了個眼色。
皇帝眼角余光將他母子這番動作看得清楚,拂袖起身,也不多話,便出了毓芳宮,唬得高貴妃和莊王忙跪地相送。
莊王不由輕聲道:「母妃,父皇還在為嶽世子逃脫的事生二表弟的氣,您再提讓高氏南遷,不是時機。」
高貴妃怏怏道:「母妃也知,但眼見桓賊就要打到河西,難道讓你舅父他們坐以待斃不成?」
皇帝一路回了延暉殿,面色陰沉。陶內侍戰戰兢兢,服侍他用過午膳。皇帝又命傳太子進來。
細問過小慶德王與談鉉女兒成親的回稟,皇帝略略寬心,道:「這幾天你跟著董學士,學著點調配糧草、統籌供應,切莫小看了這些瑣碎事情,大軍未發、糧草先行,糧草能否供應妥當,才是得勝的關鍵。」
太子唯唯應是,恭聲道:「裴琰此刻正與董學士在弘泰殿商議調糧事宜,兒臣看著,裴琰似是胸有成竹。」
皇帝點點頭:「你多學著點,差不多的年紀,人家這方面就強過你許多。」
太子不敢多話,內侍進來:「皇上,衛大人求見。」
皇帝揮揮手,太子忙出殿,衛昭微微躬腰,待太子行過,方提步入殿。
皇帝並不抬頭:「不是讓你養好傷再進宮來嗎?
衛昭上前道:「臣傷勢已大好了。想起初八裴琰帶雲騎營出征,皇上要御駕親臨錦石口送行。特來請示皇上,屆時這防務是由光明司負責,還是交給姜遠?」
皇帝抬起頭,見衛昭今日竟穿上了指揮使的暗紅色官服,越發襯得眉目如冰雪一般,腰間束著鑲玉錦帶,又添了幾分英爽之氣。不由笑道:「看來真是大好了。」
衛昭微微一笑:「天天在府裡養著,又見不到皇上,實在憋悶。」
皇帝招招手,衛昭走近,皇帝細看了看他的面色,忽伸手抓向他右腕,衛昭卻只是笑,皇帝探了一會,又鬆開:「朕這就放心了。」
他再沉吟片刻,道:「錦石口的防務就交給姜遠。」
衛昭眼神一暗,笑容也漸斂。皇帝看得清楚,笑道:「你重傷初愈,還是不要太辛勞了。」
衛昭有些遲疑,皇帝道:「想說什麼就說。」
衛昭垂下眼簾,輕聲道:「皇上,倒不是臣故意說姜大人的壞話,他雖辦事老練,但總有幾分世家公子的壞習性,臣不在宮中的這段時間,光明司交給他管束,倒管得有些不象話。」
皇帝一笑:「你這話就在朕這裡說說,出去說又要得罪一大批人。」
衛昭眼中有冷笑之意,淡淡道:「三郎也不耐煩和他們這些公子哥打交道,得罪就得罪吧,皇上護著三郎,三郎心裡自是感恩的。」
皇帝微笑道:「依你這話,難道世家子弟都是不成才的?」他取過一本摺子,似是漫不經心:「裴琰也是世家子弟,你倒說說,他有什麼壞習性?」
衛昭想了片刻,一笑:「皇上是故意為難三郎,拿裴相來問,三郎縱是想說他壞話,倒還想不出合適的詞。」
皇帝大笑:「你不是一直看他不順眼嗎?怎麼倒說不出他的壞話?」
衛昭正容道:「三郎雖不喜裴相其人,但平心而論,裴相辦事精細,年少老成,行軍打仗,華朝無人能及,倒還真沒有一般世家子弟的壞習性。若勉強要說一個出來,此人城府太深,皇上不可不防。」
皇帝輕「嗯」一聲,不再說話,只是批著摺子。
衛昭也不告退,逕自入了內閣。
已是春末夏初,午後的陽光漸轉濃烈,閣外也隱隱傳來蟲鳴,皇帝批得一陣摺子,漸感困倦,站起伸了一下雙臂,走向內閣。陶內侍知他要午憩,忙跟進來,正要替他寬去外袍,皇帝目光凝在榻上,揮了揮手,陶內侍忙退了出去。
皇帝緩步走近榻邊,榻上,衛昭斜靠在錦被上,閉著雙眸,呼吸細細,竟已睡了過去。
他的束冠掉落於一邊,烏髮散落下來,遮住了小半邊臉,想是睡得有些熱,官袍的領口拉鬆了些,但仍沁出細細的汗,原本雪白的肌膚也如同抹上了一層洇紅。
皇帝搖了搖頭,走到窗邊,將窗推開了些,涼風透入,衛昭驚醒,便要坐起。
皇帝步過來將他按住,衛昭倒回榻上,輕聲一笑:「三郎倒想起剛入宮時的事情來了。」
皇帝寬去外袍,笑道:「說說,想起什麼了?」
衛昭但笑不語,伸手比劃了一下,皇帝醒悟過來,頓覺唇幹舌燥,坐于榻邊,伸手拉開衛昭衣襟:「讓朕看看,傷口可全好了?」
白玉般的肌膚泛著點潮紅,皇帝手指撫過衛昭肩頭上的傷痕,俯下身來。
衛昭身軀微僵,皇帝抬頭:「還疼?」
衛昭笑著搖搖頭,伸手慢慢替皇帝解去內袍。
皇帝睡不到一個時辰便醒轉來,衛昭也隨之驚醒,抬頭看了看沙漏,知已是申時,忙要下榻,皇帝又將他按住。衛昭笑了笑,輕聲道:「皇上,今日初五,申時末可是考較皇子功課的時辰。」
皇帝輕歎一聲,不再說話。衛昭自去喚內侍進來,皇帝著好衣袍,猶豫片刻,揮手令內侍退出,緩步走至衛昭身前,淡淡道:「想不想上戰場玩一玩?」
衛昭一愣,旋即笑道:「皇上可別把監軍的差事派給三郎,戰場雖好玩,可三郎想到要和裴琰整天呆一起,就不爽快。」
皇帝笑道:「你就是嫉均‥,不過好在你還識大體。」
見衛昭仍是不情願的神色,皇帝道:「你倒幫朕想想,可還有其他合適的人選?」
衛昭想了一陣,沉默不語,但神色仍有些怏怏。皇帝微笑道:「你重傷初愈,朕本也捨不得把你再派上戰場。但這監軍一職責任重大,只有你才能令朕放心。」
衛昭一笑:「皇上不用這般捧三郎,三郎承受不起。」
皇帝大笑,拉過衛昭的右手:「來,朕給你說說,到時要注意哪些───」
月上柳梢,衛昭才回府。
見他的臉如寒冰一般,僕人們大氣都不敢出,衛昭冷冷道:「沐浴。」管家忙不迭地命人將漢白玉池倒滿熱水。
衛府的漢白玉池建在正閣後的軒窗下,軒窗上幾叢吊蘭,垂于水面上方。衛昭長久地浸于池底,待內息枯竭方急速躍起。
水花四濺,吊蘭搖曳。衛昭緩緩伸手,將蘭花掐下,面無表情,直到蘭花在指間化為花汁,滴于池中,方再度潛入水中。
衛府園中,花木扶疏,夜半時分,十分幽靜。衛昭一襲白袍,在府中長久地遊蕩,神思恍惚,終又站在了桃園前。
他在園門前默立良久,躍牆而過,緩步走至桃林前,望著夜色下的桃枝疏影,他眼神漸轉飄忽,又提步走入小木屋。
木屋中,楊木臺上,銅鏡仍在,木梳斜放在銅鏡一側。淡淡的月光由窗外透進來,銅鏡發著幽幽的黃光。
衛昭拈起木梳上的一根黑髮,輕柔地放於指間纏繞,又慢悠悠地走出木屋。
易五正穿過正院,往自己居住的東院而去,忽見後園方向過來一個白影,忙迎了過來:「三爺!」
衛昭看了他一眼:「你今夜又不當差,去哪了?」
易五右手悄悄移至身後,將那物事籠入袖中,神情有些尷尬,但知這位主子的手段,不敢不說實話,只得??道:「也沒去哪,就在紅袖閣喝了兩杯酒。」
衛昭微一皺眉:「你傷剛好,就去青樓留連飲酒,倒是出息了。」
易五忙道:「小的倒不全為去飲酒,主子吩咐我盯著安澄,安澄在紅袖閣有個相好的,叫絳珠。小的去看一看,想辦法安了一個人在絳珠身邊。」
衛昭微微點頭,忽然右袖一拂,易五呼吸微窒,身軀後仰。衛昭右足踢出,易五急翻筋斗,避開他這一腳。衛昭笑道:「不錯,功力恢復了八成,沒偷懶,到時還有大任務要派給你。」
易五出了一身冷汗,忙點頭道:「是,主子。」
「歇著去吧。」衛昭淡淡道。
易五忙行禮離去。
衛昭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長廊盡頭,緩緩俯身,從地上拾起一本冊子。
長廊下懸著的燈籠在夜風中輕擺,衛昭慢慢將那冊子翻開,眼神凝在冊中的圖畫上,眼皮突突直跳,「啪」地一聲將畫冊合上,面上漸無血色。
不知過了多久,他方挪動腳步,回到正閣,和衣躺到床上,翻了幾次身,終再度將畫冊從懷中取出,慢慢地掀開來。
牆外,更梆輕敲。
衛府值夜的老於提著燈籠一路巡視,遙見長廊下有一身影,喝道:「什麼人?!」
易五忙直起身:「是我。」
老於照了照,笑道:「原來是易爺,大半夜的,您在這做什麼?」
易五百思不得其解,撓了撓頭:「奇怪,掉哪了?」
「易爺可是找什麼東西?」
易五面帶遺憾:「是,不見了,怪可惜的。」又彎腰一路尋找。
老於跟在後面,笑道:「什麼寶貝,這麼要緊。」
易五笑得有些曖昧,低聲道:「紅袖閣最新出的春宮圖,一百零八式,你說是不是寶貝?」
老於頓時來了精神,忙也彎腰尋找:「這可是個寶貝,易爺怎麼弄丟了,您也會掉東西,可有些稀奇。」
易五正待說話,忽然面色大變,喃喃道:「不會吧───」
江慈早上醒來,崔亮便已不在西園,倒是安華又被派了過來,伺候於她。
半年不見,安華身量又高了些,與江慈站在一塊,差不多高矮。她笑著與江慈搭話,江慈卻總是面上淡淡,輕應幾句,安華說得多了,她便將門一關,不再出來。
裴琰這日忙得腳不沾地,申時方和董學士議好調糧事宜,又帶著崔亮打馬去了城外的雲騎營,夜色深沉,方趕回相府。
他仍惦著崔亮將要製成的強弩,一路進了西園,崔亮知他用意,接過他從宮中兵器庫中拿來的「天蠶絲」,細細纏上強弩,再調了一番,與裴琰步出正屋。
他將一枝竹箭搭上強弩,勁弦輕響,竹箭在空中一閃,「碰」地一聲,沒入前方數十步的樹幹中,裴琰大喜,忍不住與崔亮右掌互擊,又接過強弩,自己再試了數回,笑道:「子明,得你相助,不愁拿不下桓軍和薄賊!」
崔亮微笑道:「可惜『天蠶絲』不多,只能裝備一千人左右的射擊兵。其餘士兵只能用韌性差一些的麻絲,不過也夠用了。」
裴琰笑道:「這一千人便是我長風騎的奇兵,看他宇文景倫拿什麼與咱們這支奇兵抗衡!」
安華由西屋步出,輕輕掩上房門,過來向裴琰行禮。裴琰望瞭望西屋:「她睡下了?」
「沒有,正在看書,小的勸她早些休息,她只是不聽。」
裴琰揮了揮手,安華出了西園。
裴琰轉向崔亮,平靜道:「小慈肩上有傷,要勞煩子明替她療傷才好。」
崔亮一驚,昨夜江慈一回來便躲于房中,他今日一早便出了園子,未想到江慈肩上有傷,忙步入西屋。
江慈正在燈下看書,見崔亮進屋,站了起來:「崔大哥。」
崔亮望著她消瘦的面容,心中暗歎一聲,和聲道:「小慈,你讓我看看肩傷。」
江慈面上一紅,崔亮醒悟過來,忙道:「不用看了,你說說,怎麼傷的,傷得怎麼樣,我好開藥。」
江慈正待說出自己先前在服的便是他開的藥,裴琰已站在了門口,她便將話咽了回去,淡淡道:「是被人誤傷的,那人用內力將我肩胛骨捏裂,用過了藥,好很多了。」
裴琰與崔亮同時面色微變,室內陷入一片沉寂,僅聽到室外,風吹過樹葉沙沙作響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