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明請說。」
崔亮理了理頭緒,道:「從火場痕跡來看,起火點是在馬槽,但燒得最旺的卻是金右郎所在的正房,而我看了一下正房的結構與所用木材,似還不及另幾處的房屋那般容易過火。但大火從馬槽一路燒到正房,時間極短,逃生的人驚覺時,正房便已被大火吞沒。」
「子明的意思,是有人在正房放了助火之物?」
崔亮點了點頭:「這是其一。其二,從表面看,起火原因似是馬槽的油燈打翻,燒著了草料,但從昨晚的風向和風勢來判斷,正房西北面的大門縱是被大火吞沒,火勢也不可能瞬間便將正房的四個面都圍住。若從其東南面的小窗逃生,還是來得及的,金右郎大人為何未能及時逃出,大有疑問。」
「使臣團的人說昨夜金右郎飲多了點酒,可能火起時他正處於醉臥狀態。」
「那其餘喪生的五十餘人呢?據桓國人所述,昨夜使臣館的人都飲了點酒,可我詳細問過禮部負責給使臣館供應生活物資的小吏,他那裡都有詳細的清單。桓國人善飲,如要令五十餘人皆喝醉至無法逃生,至少得二十壇以上的烈酒方行。但禮部並未供應過這麼多烈酒給使臣館。
裴琰陷入沉思:「也就是說,這些人並不是喝醉酒,只怕是被人下了藥。」
「酒應當是喝了的,但必不是喝醉,而是喝暈了,喝迷了。」
「那為何還有十餘人未曾迷暈呢?」
「總得留些人逃出來,而且最重要的,得讓那個雷副使逃出來鬧事才行。」崔亮一笑。
裴琰冷笑道:「籌畫得倒是周全。」
崔亮道:「其三,也是最明顯的一點,所有的死者口腔裡都沒有煙塵,而真正被燒死的人,因為要掙扎呼救,嘴裡一定有大量的煙塵。這足以證明使館裡的人是被迷倒了以後才被燒死的。」
裴琰點了點頭:「這些都能證明是有人故意縱火,但現在只是能證明有人縱火,這比失火對我們更不利,到時桓國咬定是我朝故意派人放的火,形勢會更糟糕,得找出真凶才行。」
崔亮遲疑片刻,終開口道:「還有一個最大的疑問,我現在沒有十足的把握。」
裴琰笑道:「子明但說無妨。」
崔亮右手手指在桌上敲了數下,緩緩道:「我懷疑,正房找到的那具屍首,並不是真正的金右郎!」
裴琰一驚,即刻平靜下來,眉頭微蹙:「這就很令人費解了。不管是哪方所為,只要能將金右郎燒死在使臣館,便達到了攪亂局勢的目的,為何要費大力氣把真的金右郎劫走,另放一具屍身進來呢?」
崔亮搖了搖頭:「這個就不得而知。但我詳細聽了桓國使臣團眾人的講述。金右郎是前年從馬上跌落,摔斷了右足脛骨。他的馬夫在此次火災中得逃一命,我詳細問了他,當年金右郎跌落下馬,右足挫於地面,才將脛骨挫斷。那具屍身右足脛骨確曾斷裂過,但從斷裂的骨口來看,挫斷的可能性不大,倒像是被打斷的。」
說著他到院中拿來兩根木棍,將一根豎放在地上,運力挫斷,另一根則用手掌邊緣橫著用力劈斷。裴琰低頭看了幾眼,點頭道:「不錯,力道不同,斷面是不同的。」
江慈收拾好廚房之物,邁入正房,見二人商議正事,便坐於一旁安靜聽著。聽到這處,忍不住插嘴道:「讓別人把真的使臣運走,還運了個被打斷過腿的屍身進去,這使臣館的防衛倒是稀鬆得很!」
裴琰得她一言提醒,想起一事,道:「你讓人喚安澄進來。」
江慈行到園門口,長風衛的人一直在外守候,她吩咐之後,並未進屋,坐于院中的石凳上,遠遠看著正屋之中全神貫注討論案情的二人。
燈燭之下,裴琰眉頭微蹙,原本俊雅的面容有些嚴肅和冷峻,崔亮或沉思、或疑惑,原本溫和的面容也變得格外謹慎與沉重。
江慈默默地看著二人,忽然覺得,這權相名臣,倒也與販夫走卒沒啥區別,都是營營碌碌,費心費力;這江湖與朝堂,也沒什麼不同,都是勾心鬥角,爭來奪去。原來,自己以前把江湖、把世上之人,想的真是太過天真、太過美好,這江湖並不是那麼好玩,這朝堂也不是看上去那麼風光。
只是現在,自己如何才能解去身上之毒,離開這個是非兇險之地呢?看來得想個巧妙的法子,和那沒臉貓見上一面,先解了那層毒,然後再設法讓大閘蟹給自己解藥才行。
一朵秋菊被風卷落,撲上江慈的裙裾,她將嫣紅的菊花輕輕拈起,輕聲道:「是風把你吹落的,可不是我摘下來的,要怪,就怪這秋風吧。」
她蹲下身,將菊花埋於泥土中,拍拍手笑道:「其實,你紅豔豔地開過這一季,又化作花泥,明年還能開出更豔的花來,再好不過了。好比人死後投胎,再世為人,我江慈真要是一命嗚呼,大不了跟閻王老子求求情,說幾句拍馬屁的話,討他歡喜,下輩子投個好人家就是了。」
她頓了頓,恨恨道:「只是千萬別投在王侯將相之家,最好再回到鄧家寨!」她抬起頭,望著星空,自言自語道:「也不知師姐什麼時候嫁人生孩子,要是能投胎做她的孩子,再好不過了!」
安澄入園,從她身後經過,聽到她的自言自語,忍不住看了她一眼。
裴琰見安澄進來,想了想道:「你去查一下,城內可有失蹤人口,其中何人與金右郎身形相近,何人曾被打斷過右腿。還有,徹查一下這兩日京城進出的人員和車馬記錄。再馬上去與姜遠知會一聲,讓禁衛軍即刻起盤查進出京城的每一個人和每一輛馬車,發現可疑人物,一律攔下。
安澄應了聲是,正待轉身,裴琰又道:「慢著!」
他再想了想,道:「姜遠有些讓人放不了心,禁衛軍那汪水只怕也渾了。你派四個人,分別帶五十名長風衛,守住四個城門,給我盯緊了。再徹查一下城內出現的生面孔和江湖人物。」
崔亮道:「如果真要將金右郎運出去,從昨夜到今日,只怕早已運出去了。」
裴琰搖了搖頭:「我倒有種感覺,金右郎還在這京城之內。」
待安澄離去,裴琰望向崔亮:「子明,除去斷腿這一點,還有沒有辦法證明那具死屍確實不是金右郎?」
崔亮想了一陣,道:「一來得將服侍金右郎的人再找來詳細問話,二來,得再驗驗那具屍身才行。」
「估計要多長時日?」
「最好能給我三至五日的時間。」
裴琰點了點頭:「好,刑部那邊也是五日後出驗勘結論。我估計桓國的人快馬加鞭,將火災消息傳回國內,再派人日夜兼程趕過來,是二十天之後的事情。我們總要趕在這二十天內,先把金右郎並未身亡這件事給確實了,再找人,找真凶。」
他站起身來:「子明辛苦了一天,先休息兩個時辰,子時,我們再去驗屍。」
崔亮知假『金右郎』的屍身已經當著雷淵的面收殮入棺,要想公然啟棺驗屍,只怕桓國之人會有強烈反應,縱是裴琰,也只能做一回『半夜君子』。遂道:「相爺一夜未睡,今日又忙了一日,也歇息一下吧,常年累月這麼辛勞,鐵打的身子也熬不住的。」
裴琰微笑道:「沒辦法,在其位,謀其事,食君俸祿,就得為君效命。我這輩子,是不可能象子明這般逍遙自在的了。」
崔亮笑了一笑,將裴琰送出屋外。
二人走至院中,江慈從花叢中冒出頭來,笑靨如花:「相爺要走了?」
裴琰淡淡地望過去,此時,皎潔的月光透過藤蘿架灑在江慈身上,她手上還拈著一朵海棠花,邊說話邊將海棠花瓣扯下往嘴裡送。
裴琰眉頭一皺:「這個也可以吃得的嗎?你還真是什麼都吃。」
江慈將海棠花往他面前一送:「酸甜可口,相爺試試。」
裴琰笑得有些得意:「我只知道,這世上,有些東西是不能亂吃的。」
江慈也不氣惱,搖頭晃腦道:「我也知道,今朝有酒今朝醉,管他明日風與霜!這人啊,就是明天要去見閻王爺,今日也得將肚子填飽才行。」
崔亮不明二人過節,笑道:「有些海棠花是可以食用,海棠果實也一直用來入藥,小慈倒沒哄人。」
裴琰轉身道:「子明,我子時再過來。」說著步向園門。耳中卻聽得身後傳來江慈與崔亮的對話。
「崔大哥,子時還要出去嗎?」
「是。」
「這麼辛苦?」
「事關兩國百姓,當然得辛苦些。」
「哦。那這樣說來,管著天下所有百姓的皇上,豈不是更辛苦?」
崔亮似停了一瞬,方答道:「你以為王侯將相那麼好當的啊。」
江慈笑了笑:「我以前一直以為什麼王爺、相爺啊,就象戲曲裡面唱的一樣,穿個大蟒袍,出來踱幾個步子,日日山珍海味,夜夜笙歌曼舞,就象這樣───」
裴琰聽得好笑,在園門口立住腳步,回過頭。只見江慈與崔亮已步向屋內,她正仰頭向崔亮開心地笑著,雙眸閃亮,學著戲曲裡的袍帶小生手舞足蹈,崔亮被她逗得笑容滿面,還輕輕拍了拍她的頭。
深秋的夜,西園內湧著薄薄的霧,氳氤縹緲,裴琰遠遠看著屋中暗黃的燭光,看著那二人邁入屋中,這才轉身出了西園。
裴相府在京城是出了名的精緻府第,裴琰本身又是個講究享樂之人,他居住的慎園,更是雕梁文磚,畫角飛簾,曲廊朱欄,流水壘石,滿庭馥芬。
慎園裴琰居住的正屋後有一漢白玉池,夏日引的是相府後小山丘上的清泉水,秋冬沐浴時則由僕人和侍女們輪流將燒好的熱水抬來注入池內。池底池岸,俱用一色白玉石磚砌成,池邊種著各色時花綠草,陳設著錦椅繡榻,奢靡豪華到了極致。
裴琰進園,吩咐一聲『沐浴』,侍女漱雲忙指揮近二十名侍女輪流將池子注滿熱水,又在金爐內點上一把水沉香,往池中撒上各色鮮花及香熏幹花,在池邊擺上祛寒的葡萄酒。
裴琰任漱雲替自己除去中衣,漠然地看了她一眼,將身子浸入池中,閉目養神。溫熱與清香讓他緊繃了兩日的神經逐漸放鬆下來,真氣在體內流轉,不多時便氣行九天數圈,頓覺神清氣爽,積累多時的疲勞也似乎一掃而空。
腳步聲輕響,漱雲在池邊跪落,柔聲道:「相爺連日辛勞,可要奴婢替您按捏一下?」
裴琰半睜雙眼,側頭看了漱雲一眼,只見她雲髻半偏,眉畫新月,秋波流動,櫻唇凝笑,渾身的溫柔與婉轉。他轉回頭,閉上眼,輕『嗯』了一聲。
漱雲伸出雙手,替裴琰輕輕地按摩著雙肩。裴琰雙目微閉,呼吸悠長,似是極為舒坦,片刻後,他低低地吐了一口氣,猛然反手將漱雲拉入池中。
水花四濺,漱雲驚呼一聲,裴琰已將她的輕紗衫用力撕落,她上身一涼,緊接著後背一陣冰冷,被裴琰按倒在池邊。
漱雲上半身仰倒在池沿,後背是冰涼的白玉石,胸前卻是裴琰修長溫熱的手掌,她嬌柔一笑,也不說話,只是脈脈地看著裴琰。
裴琰面無表情地看著她,伸手取過池邊的葡萄酒,慢悠悠地喝了一口,手指如同撥弄琴弦一般,輕輕滑過她光潔的肌膚,讓她情不自禁的一陣顫慄,發出惹人憐惜的嬌喘。裴琰眼睛微微眯了一下,嘴角輕輕一勾,慢慢地向她俯下身來。
漱雲心中歡喜,正待展開雙臂將他環住,卻被一股大力扼住雙手,隨之而來的是疾風暴雨般的壓迫與衝撞,讓她幾乎窒息和暈厥。背後的白玉石冰冷而堅硬,身前的人卻比那白玉石還要冰冷堅硬,讓她的心慢慢陷入絕望之中。
那帶著點溫熱與清香、修長柔韌的手掐上她的咽喉,慢慢地用力、收緊、放鬆,再收緊、再放鬆。她痛苦地呻吟出聲,不自覺地扭動著身體,換來的卻是更加暴虐的撞擊和蹂躪。她感到自己就象即將折斷的蘆葦,在肆虐的秋風中瑟瑟飄搖。
裴琰冷冷看著漱雲爬上池邊,跪於他身後,依舊替他按捏著雙肩。她上池時帶起池中的鮮花隨波蕩漾,一片海棠花瓣飄起,貼在他赤裸的胸口,嫣紅欲滴。
他低頭拈起那海棠花瓣,看了片刻,緩緩道:「還有沒有海棠花?」
漱雲努力讓身軀不再顫抖,道:「奴婢這就去取來。」說著從屋內端來一玉盤,盤中擺滿了剛摘下的海棠花。
裴琰拈起一朵海棠,扯下花瓣,看了看,送入口中。漱雲一聲輕呼,他卻閉上眼,細細咀嚼,片刻後笑了一笑:「倒真是酸甜可口。」
他良久方睜開眼來,將手中海棠花一瓣瓣扯落放入口中,邊嚼邊道:「從明天起,我不在慎園用餐,你們不用備我的飯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