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慈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卻也不問,只用徵詢的目光望著裴琰。
裴琰微微一笑,道:「你師姐在桓軍軍中,明日辰時,她會隨她父親上鎮波橋,要你去與她見上一面。」
江慈見裴琰神情語氣不象作偽,大喜下盈盈而笑:「真的?!」
裴琰目光在她面上停留良久,輕聲道:「小慈。」
江慈覺他有些怪異,下意識往後退了一小步。裴琰稍猶豫了一下,還是將當日為求挾制易寒、強押燕霜喬之事講述出來。
江慈默默聽裴琰講罷,心中一陣酸楚,原來師姐竟是───
帳內靜默無聲,裴琰望著江慈,面露微笑。江慈張了張嘴,卻又不知該說什麼,再過片刻,直視裴琰,平靜道:「多謝相爺,允我去與師姐相見。」
裴琰輕敲著案幾,道:「你明日,勸一下你師姐,讓她和明飛一起回來。」又和聲道:「你和你師姐說,只要明飛肯回來,我既往不咎。你和你師姐,都可以留在我軍中。」
江慈並不答話,向他行了一禮,退出大帳。
裴琰目送她的背影,笑容慢慢斂去,又陷入沉思之中。良久,喚道:「安澄!」
帳外的長風衛遲疑了一下:「--侯爺。」
裴琰愣了一下:「哦,是安潞,你進來一下。」
安潞入帳,裴琰問道:「當日我讓安澄查明飛的底細,後來一直沒有回稟,你可知此事?」
安潞忙道:「屬下知道,安大哥是命朱定去查的此事,朱定回報說未查出什麼來,安大哥讓他繼續查,原想著查出什麼再報給侯爺的。」
裴琰點了點頭:「安澄不在了,以後暗衛的事情由你負責。其餘的,你暫時先理著,到時交給童敏。」
安潞忙單膝下跪:「屬下遵命!」
江慈心緒難平,回到醫帳,忙到入夜時分,方才回帳。
「小慈。」崔亮在帳外喚道。
江慈忙奔了出去:「崔大哥。」
營地旁的田野散發著陣陣草香,蛙鳴聲此起彼伏,如果不是身後接天營帳和滿營燈火,江慈恍若回到了遙遠的鄧家寨。
崔亮轉過身,望著江慈:「小慈。」
「嗯。」
「你明天,隨你師姐走吧。」
江慈微笑著搖了搖頭。
崔亮低歎一聲,伸手替她理了理軍帽,道:「小慈,我知道你很想學醫救人,但這裡真的不是你呆的地方。」他頓了頓,道:「小慈,我把你當自己的親妹子一般,想你平平安安,嫁一個忠厚老實之人,而不是───」
江慈面頰微紅:「崔大哥,我───」
夜間的風吹得草叢起伏悠蕩,江慈扯下一根青草,在指間纏繞,崔亮望著她的側面,語調溫存:「小慈,你心裡,可是有了人?」
江慈一驚,指間青草猛然斷開。她不敢看向崔亮,垂下頭去。
「小慈。」崔亮的聲音低沉中帶著幾分嚴肅:「我不管你心中的這個人是誰,但他們都絕非你的良配。你不管和誰在一起,都要面對許多艱難困苦,甚至會有生命危險,你千萬不要陷入這泥淖之中。明日,你還是隨你師姐離開戰場,等過一段時間,你自然會忘掉他,再找個本分老實的人,過平平安安的日子。」
江慈微微搖了搖頭,面頰更紅。
「小慈,你就聽崔大哥這回勸。」
遠處哨鬥上,火光閃了三下,崔亮站起身:「我得去橋頭,小慈,你今晚好好想想吧。」
天上星羅棋佈,夜風徐徐而過。
江慈默默在田野間走著,夜色下,隱約可見原野上盛開著一叢叢的野花。白色的小花在風中飄搖,柔弱的莖仿似就要被風折斷,卻又一次次倔強地挺立,在風中散發著濃郁的芳香。
江慈彎下腰,輕輕觸摸著那嬌嫩的花瓣,低低道:「怎麼辦?」
一陣風吹來,野花被吹得瑟瑟搖晃,江慈直起身,默立良久,又轉身走向軍營。
衛昭帳中,仍透著暗黃色的燭火,宗晟也仍在帳前值守。江慈立於黑暗之中,遙望著帳內那個隱約的身影,直至他帳內燈火熄滅,方轉過身去。
夏日麗陽早早衝破雲層,辰時初,河西平原上,陽光耀目,熱意蒸騰。
兩軍雖有約定,辰時初停戰,主力均撤離鎮波橋頭,但裴琰與崔亮商議後,為防桓軍突襲,仍作出了部署,一旦橋上有變,長風騎仍能迅速應戰,不讓桓軍攻過河西渠。
一切部署妥當,崔亮向裴琰一揖。裴琰點了點頭,又與衛昭相視一笑,目光掠過旁邊的江慈,在她面上停留了一瞬,微微地向她點了點頭,眼光中隱隱帶著笑意。
三人轉身而去,裴琰負手立於中軍大帳前,目送三人往鎮波橋頭走去,雙眸微微眯起。
寧劍瑜看了看他的神色,忍不住道:「侯爺,您就真的放心───」
裴琰微笑:「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劍瑜,你與子明也有一段日子的相處,應當明白他的品性。于這國家危急、百姓蒙難的時刻,他是絕不會甩手而去的。」
甯劍瑜點頭,陽光投射在他的身上,他的笑容比陽光還要燦爛:「侯爺識人極准,子明此去,若是能將那人說動,咱們這仗可就好打多了,即使不能說動他離去,好歹也讓宇文景倫這小子心裡多根刺!」
裴琰大笑,拍了拍寧劍瑜的肩:「那小子也是咱們心頭一根刺,這回,非得好好把他拔去不可!」
寧劍瑜喜道:「侯爺打算什麼時候反攻?」
江慈跟在崔亮身後,眼光偶爾望向衛昭,又迅速移了開去。
衛昭緩步而行,忽然嘴唇微動:「你走吧。」
江慈聽得清楚,見崔亮並無反應,知衛昭正用「束音成線」向自己說話,心頭一顫,偏過頭去。
衛昭清冷的聲音仍傳入她的耳中:「你隨你師姐走,不要再留在這裡,這裡不是你呆的地方。」
江慈轉頭望著他,嘴張了張,又合上,眼中卻有了一層霧氣。衛昭望瞭望她,眼中似有一絲悲傷,終直視前方,舒緩而行,未再說話。
崔亮一襲藍衫,笑容閒適,轉頭向衛昭道:「有勞衛大人了。」
「崔解元客氣。」衛昭淡淡而笑。
「衛大人就喚我子明吧。」崔亮笑道:「相爺作為主帥,不能出面,也只有衛大人能與易寒抗衡。為我師門之事,要勞動大人相護,崔亮實是慚愧。」
「子明乃當世奇才,身系天下安危,衛昭自當盡力。」
崔亮與衛昭相視一笑,又都看了江慈一眼。江慈看著他二人,展顏而笑。麗陽下,三人並肩走向鎮波橋頭。
鎮波橋乃一座石橋,橋下渠水碧青,橋頭綠樹成蔭。只是石縫間,青石上,隱約可見斑斑血跡,印證著這裡曾是修羅戰場。橋下的流水,緩緩移動,似要將這血腥與殺戳的氣息悄然帶走。
河西渠兩岸,靜得不象駐紮著十余萬大軍的戰場,鎮波橋在麗日的映照下,也燦爛得不似殺戮戰場。橋身上刻著的「鎮波」二字,端正嚴方,默默注視著三人走近。
崔亮在橋頭悠然止步,緩慢舉目,望向對岸。
橋的北側,三個人影穩步而來,江慈望著那個秀麗的身影越行越近,眼淚奪眶而出,急奔上橋。
「小慈!」燕霜喬也控制不住內心的激動,沖上橋面,將飛奔過來的江慈緊緊抱住。江慈欲待喚聲「師姐」,卻怎麼也無法成聲,只是抱住她,淚水洶湧而出。
燕霜喬的淚水,成串滴落在江慈肩頭,江慈終哽咽道:「師姐,對不起。」
燕霜喬也是哽咽難言,只是輕拍著她的背心。江慈心中也知現在不是詳說的時候,她慢慢平定情緒,聽得腳步聲響起,拭去淚水,握住燕霜喬的手,避於一旁。
易寒走近,身形淵停嶽峙,在距橋心三步處停住。
衛昭面上掛著淺淺的笑容,雙手負於身後,也在距橋心三步處停住,他目光掃過易寒肋下,易寒瞳孔有些微收縮,瞬間又恢復正常。
待他二人站定,崔亮神色平靜,緩步上橋,與一襲淡灰色布袍的滕瑞目光相觸,長身一揖:「崔亮拜見師叔!」
滕瑞微笑著上前,將崔亮扶起,視線凝在崔亮腰間的一塊玉佩上,眼中閃過一絲悲傷,神情漸轉黯然,退後一步,躬下身去:「滕毅見過掌門!」
崔亮坦然受了他這一禮,待滕瑞直起身,方微笑道:「師叔風采如昔,崔亮仰慕已久了。」
滕瑞微愣,崔亮歎道:「師叔下山之後,師父日夜掛念著師叔,曾繪了幾幅師叔學藝時的畫像。崔亮三歲入的天玄閣,十餘年來,見師父每每對畫思人,實是───」
滕瑞黯然,崔亮從袖中取出一卷畫軸,雙手遞與滕瑞:「崔亮憑著記憶畫了這幅畫,及不上師父的丹青。」
滕瑞看了崔亮一眼,緩緩展開畫卷。畫上,青山間,古松下,藍衫青年持簫而坐,紫衫少年手握書卷,似為那簫聲傾倒,望著藍衫青年,一臉崇慕之色。
滕瑞持著畫卷的手隱隱顫抖,又抬頭望向崔亮:「師兄他───」
崔亮眉間湧上悲傷,束手而答:「師父于四年前的冬至日過世。」
滕瑞呼吸有一瞬的停頓,慢慢合上雙眸,再睜開時淚光隱現,他忽低聲而吟:
「踏隴聞香打馬歸,歌一闕,酒一杯。山中來路,燕子伴雙飛。乘風而行夜未央,簫聲慢,音塵絕。
雨打殘紅醒複醉,前塵事,盡遺卻。回首但看,何處離人淚?別時方恨聚時短,誰與共,千山月。」
崔亮從袖中取出一管玉簫,簫聲宛轉,和著滕瑞這一闕《江城子》,如遼遠的懷念,又飽含長久的寂寞。
滕瑞的目光投向南面天際,那處,晴空如洗,天色蔚藍,昔日親如兄弟,今日已陰陽兩隔,他心神激蕩,吟唱聲漸轉高亢。崔亮的簫聲也轉而拔高,在高音處宛轉三頓,細如遊絲,卻正和上滕瑞吟唱之聲,待滕瑞吟罷,簫聲輕靈飄緲,悠悠落下最後一縷絲音。
滕瑞連贊三聲:「好,好,好!」
「師叔過譽。」崔亮欠身。
「看來,你師父的一身絕學,都悉數傳授於你了。」滕瑞和聲道。
「崔亮愚鈍,只學到一些皮毛。倒是常聽師父說起,師叔天縱奇才,師門絕學,皆能融會貫通。」崔亮面帶恭謹。
滕瑞微微一笑:「你象你師父一樣過謙,『射日弓』是你的傑作吧?你師父向來不喜研究這些凶危利器。」
崔亮微笑著望向滕瑞,但眼神中有著不容退後的銳利鋒芒:「凶危利器,用得妥當,也是拯救萬民之福器。」
滕瑞嘴角飄出一絲笑意,走至橋欄邊,崔亮走近,與他並肩而立。
滕瑞目光徐徐掃過河西渠兩岸,和聲道:「敢問掌門如何稱呼?」
「不敢,師叔可喚我子明。」
「子明。」滕瑞微喟道:「你是明白人,我既已入桓國,自不會再遵守天玄門規。咱們今日只敘舊,不談門規。」
崔亮雙手負於身後,微笑道:「崔亮今日來,也不是想以門規來約束師叔。崔亮只想請師叔念及當日入天玄門學藝之志,念及黎民蒼生,離開宇文景倫。」
滕瑞笑了笑:「入天玄門學藝之志,我未曾有片刻遺忘,至於輔佐王爺,更是念及黎民蒼生,深思熟慮後的選擇。」他將手中畫像慢慢卷起,遞回給崔亮。
崔亮眼神稍黯,接過畫像,再度展開,歎道:「師父常說,師叔自幼便有大志,要讓天玄絕學造福於民,可萬沒料到,師叔竟會投入桓國。」
「子明。」滕瑞道:「你師父性情雖淡泊,但絕不是迂腐之人。所以我相信你,也絕不會墨守成規。」
「師叔說得是,成規囿人,有違自然本性。正如宇文景倫,想強行改變天下大勢,卻給蒼生帶來沉重的災難,也必然不能成功的。」 崔亮將畫籠回袖中,抬頭直視滕瑞。
「不然。南北紛爭已久,由長久分裂走向統一已是大勢所趨。」滕瑞平靜道:「子明,師叔這些年來遊歷天下,縱觀世事,看得比你明白。華朝國力日衰,朝風腐亂,成帝陰鷙,只識玩弄權術,世族權貴把持朝政,以權謀私,寒門士子報國無門,百姓苦不堪言。實是到了非改革不可的時候了。
「反觀桓國,既有北方胡族刻苦悍勇之民風,又吸取了南方儒學之精華。這些年來,勵精圖治,國力日強,與南方的腐朽奢靡形成強烈的對比,統一天下,實在是天命所歸啊。」
崔亮微微搖了搖頭:「師叔,關於天下大勢,師父臨終前,曾詳細向我分析過,也曾叮囑於我,他日若能見到師叔,轉述給師叔。」
「哦?」滕瑞側頭望向崔亮:「師兄是何見解?」
崔亮面帶恭謹,道:「師父言道,古今治亂興衰,講究順勢而為,天意不可逆,民心不可違。老百姓希望的是和平安定的生活,如果為了結束南北對峙而悍然發動戰爭,結果恐怕會適得其反。」
滕瑞笑道:「師兄在山上呆得太久,不明白天下大勢,有此一言,也不奇怪。」
「不,師叔。」崔亮面上隱有傷感:「您下山之後,師父曾遊歷天下遍尋於你,一尋便是數年,崔亮便是師父于此路途上收為弟子的。這十多年來,師父更是數次下山,找尋師叔。」
滕瑞愣住,眉間漸湧一絲愧意。
崔亮續道:「師父言道,師叔當年主張民族融合方能致天下一統、萬民樂業,這個觀點並沒有錯。師父也並無民族成見,但他認為,依現下形勢,民族融合、天下一統只能順勢而為,不能操之過急。」
滕瑞微笑道:「時移世易,眼下華朝內亂,岳藩自立,月落也隱有反意。正是桓國以北統南、結束天下分裂局面的大好時機。」
「錯。師叔,這兩年來,我也一直供職於朝廷各部,對華朝形勢也有相當的瞭解。華朝現在雖亂,卻非大亂,薄雲軍謀逆已經平定,嶽藩受阻于南詔山。而月落,此族一直備受欺淩,有反意那是順理成章,但他們只是尋求擺脫奴役,卻並無意東侵。桓軍要想趁亂吞併華朝,我看是有些癡人說夢!」崔亮話語漸厲,江慈在旁細細聽來,他的話語中多了幾分平素沒有的鋒芒,甚至有些咄咄逼人。
滕瑞也不氣惱,微微而笑:「子明說我們是癡人說夢,但現下,我軍也攻到了這河西渠前,華朝北面這麼多州府也盡落於我軍之手,裴琰新敗之軍,何足言勇?!我相信,拿下長風騎,直取京城,只是遲早的事。」
崔亮仰頭大笑:「師叔未免也將華朝看得太無人了。莫說裴琰只是小敗,即便是長風騎慘敗,華朝仍有能力一戰。師叔拿下河西府後,定是見過高氏抵抗之力量,桓軍越深入,遭遇的抵抗就會越激烈,難道您打算讓宇文景倫將華朝百姓殺戮殆盡嗎?」
他目光炯炯,踏前一步,指向河西渠兩岸的田野:「師叔你看,若非桓軍入侵,這千里沃野今年將是糧食豐收,百姓富足。可偏偏因為桓軍來襲,百姓流離失所。這些百姓辛苦多年,只圖一個溫飽,而毀了他們這微薄希望的,不正是師叔您嗎?!」
滕瑞氣息微微一滯,不由轉過身去,望著千里沃野,緩緩道:「你這悲天憫人的性情,倒與你師父如出一轍。」
崔亮緊盯著滕瑞的側面,語出至誠:「師叔,師父提及您時,總說您是仁義之人,可師叔您,為何要親手造下這等殺孽,為何要助宇文景倫挑起這驚天戰事?!」
風吹起滕瑞的冠帶束髮,崔亮忽想起畫中那紫衫少年,想起師父昔日所言,心下唏噓不已,痛心之情,溢於言表。
陽光鋪灑在河西渠上,波光粼粼。衛昭負手而立,目光凝在崔亮面上,若有所思。
滕瑞低頭望著碧青的渠水,良久方道:「子明你錯了,並不是我要造下這等殺孽。我不助王爺,這場戰爭也不可避免。只有我助王爺早日拿下華朝,才能早日實現天下安定,大亂之後的大治才能早日到來。
「王爺文武雙全,天縱英才,自幼便有經世濟民之大志。我選擇輔佐於他,只希望能先統一南北,結束天下分裂的局面,再推廣德政,使百姓安居樂業。
「我始終沒有忘記當年入天玄閣學藝之志,也一直期望能助王爺開創一代盛世。我意已決,子明無需再勸。」
一隻魚鷹飛來,似是不知這河西渠為修羅戰場,在岸邊跳躍,又急紮入水中,激起銀白水花,噙出一條大魚來。
崔亮注目于魚鷹,靜默良久,忽道:「師叔,你看。」
滕瑞不解,順著他目光望向魚鷹。
崔亮聲音清朗了幾分:「魚鷹以魚為食,但最終又被漁人利用作為捕魚的工具。可見天道迴圈,有時自以為心願能成,卻不過是枉為他人作嫁衣裳罷了。」
滕瑞細想片刻,明他之意,聲音淡然地說:「天下非一人之天下,唯有能者居之。現下華朝吏治腐敗,民怨彌重,桓國取而代之也不過是順天而行罷了。目前有能力與桓國抗衡的,尚未可見。」
「不,師叔,華朝內政雖不清明,但根基猶存;其內部各方勢力雖爭權奪利,但正是這些勢力保持著一種微妙的平衡,維持著天下的穩定。一旦這種平衡被打破,又沒有一個足夠強大的勢力來化解矛盾,其後果不堪設想。目前看來,還沒有哪方有這種實力。
「反觀桓國,雖武力強盛,但貴族們恃武恣意妄為,帝皇雖欲推行儒學,但阻力較大;宇文景倫確為天縱英才,但一直受制于二皇子的身份,不能盡展所長。他若不奪權,終不過是一王爺,遲早死於國內勢力的暗鬥之中;他若奪權,難以安各方之心,遺患無窮。內亂難平,遑談以北代南,天下合一?!
「師父說,世間萬事萬物,皆有自然天道,人只能順天而行。天下一統也是如此,民族融合更需循序漸進。若以人力強行攪起天下紛爭,只會徒令生靈塗炭、矛盾激化。到時,兵連禍結,亂象迭起,各方勢力紛紛加入,局面恐怕就不是師叔所可以控制的了,甚至還有可能延綿百年,遺禍子孫。」
滕瑞笑了笑,頗不以為然:「哪有子明說的這麼嚴重?」
崔亮冷笑一聲:「師叔難道就忘了,五百年前的『七國之亂』嗎?!」
滕瑞修眉微皺,一時也無法相駁。良久方暗歎一聲,道:「可若無大亂,焉有大治?」
崔亮右手拍上石橋欄杆,歎了口氣,道:「師叔,怕只怕天不從人願,眼下華朝若是陷入大亂,桓軍是無法控制這錯綜複雜的局面的。何況高氏雖滅,還有裴氏、何氏、薑氏等世族,桓國畢竟是異族,如何能令他們心悅誠服的歸附,難道又要大開殺戒嗎?
「其實師叔心裡比誰都清楚,桓軍勞師遠征,補給難以為繼,雖攻下了河西,但已成強弩之末。如果從國內再搬救兵來,已非宇文景倫嫡系將士。不管是桓太子一系,還是威平王、甯平王,都只顧自身私利,本來就野性難馴,又對二皇子推崇華朝文化的做法深懷不滿,他們多年征戰,殺戮成性,如果率部來援,將掀起腥風血雨。崔亮敢問師叔,這血流千里、燒殺擄掠的景象,是師叔願意看到的嗎?
「到時宇文景倫大業不成,天下反而陷入長久的戰亂之中,師叔又有何面目見歷代祖師,又何談拯救黎民蒼生?!」
崔亮輕拍著橋側石欄,侃侃而談,衛昭不由側頭,正見陽光灑在他的眉目間。
他的神情有著幾分浩淼開闊,又有著幾分飄然出塵。陽光曉映,他平日的溫潤謙和悄然而隱,多了幾分如懸星般的風儀,衛昭心中微動,陷入沉思之中。
江慈也從未見過這樣的崔亮,而他所言,更是她從未聽過的。她默默地聽著,想起月落族的屈辱,想起牛鼻山戰場的慘狀,想起安澄那滿身的箭洞,悄然無聲地歎了口氣。
燕霜喬覺江慈的手有些冰涼,不由反握住她。
江慈醒覺,向燕霜喬笑了笑。燕霜喬凝望著她略顯消瘦的面容,忽然發覺,她竟似又長高了幾分,再也不是原來那個只識嬌嗔胡鬧的小師妹了。
野草連天,在夏風中起起伏伏,空氣中彌漫著濃冽的草香,卻又夾雜著萬千戰馬的燥氣。
白雲如蒼狗,悠悠而過。滕瑞靜然良久,忽然微笑:「那你呢?你既有如此見解,為何又會罔顧師命,投入裴琰軍中?難道裴琰不是野心勃勃、爭權奪利之流嗎?他不也是打著拯救天下的旗號而謀一己一族之私利嗎?」
崔亮將手由石欄上收回,輕歎一聲:「不錯。裴琰其人,野心勃勃,聰明絕頂。無可否認,他若在盛世,必有能力讓四海清平、百姓歸心。但可惜他徒有滿腹壯志,卻如宇文景倫一樣,力有不逮,所以這場亂象,他是樂見其成的。
「世間的梟雄,哪個嘴裡不是冠冕堂皇,義正詞嚴,但實際上呢,誰不是為了實現自己的私欲置天下百姓于不顧。無論興亡衰榮,苦的都是百姓而已。他和宇文景倫其實並無兩樣。」
「那你為何還要輔佐於他?!」滕瑞緊盯著崔亮。
崔亮微微搖頭,目光灼灼直視滕瑞:「師叔,大丈夫有所不為,有所必為。我現下幫他,不是幫他實現他的野心,我是幫他抵禦桓軍、平息戰火。崔亮要守護的,是天下百姓的生死安危,而非一人一姓之江山社稷。裴琰和他的長風騎,現在是守土護國、浴血沙場的衛士,我就是粉身碎骨,也要竭盡所能助他們一臂之力!」
他望向遠際天空,語氣緩而平靜,卻十分有力:「我崔亮,不怕褒貶毀譽,但求無愧於心。他裴琰若是一心為民,平息戰亂,我便將這條性命交予他;但他若是玩弄陰謀權術,置萬民於不顧,我崔亮也必絕然而去!」
鎮波橋上,一片寂靜,僅聞遠處軍營中戰馬偶爾的嘶鳴聲。
滕瑞負手望著浮雲,默然不語。
衛昭眯眼望著崔亮,目光深邃。
易寒看看滕瑞,又看看崔亮,身形稍動。衛昭白衫輕鼓,易寒微微一笑,身形凝住,二人銳利的目光相交,俱各後退了一小步。
崔亮神情漸轉肅然,終退後兩步,向滕瑞長身一揖,誠懇道:「崔亮懇請師叔,以百姓蒼生為念,離開宇文景倫。讓戰火平息,天下安定!」
滕瑞默默看著崔亮頭頂方巾,半晌也後退兩步,躬身施禮:「掌門大禮,愧不敢當。但人各有志,且王爺待我有知遇之恩,我也曾發下過重誓,要助王爺一統天下,我有我的抱負,還請掌門原囿!」
崔亮再次行禮:「師叔三思!」
滕瑞側行兩步,避開崔亮大禮,崔亮暗歎,直起身來。
他與滕瑞默然對望,良久,取出先前所吹玉簫,奉至滕瑞面前:「此乃師父遺物,當年也曾伴師叔在天玄閣學藝。師父遺命,要我找到師叔,並以此簫相贈。亮今日了師父遺願,還望師叔重歸天玄一門,亮願拜請師叔出任掌門一職。」
滕瑞並不接,望著那管玉簫,笑了一笑:「學得文武藝,貨與帝王家。子明,你就真的甘心老死山中,讓滿腹才學無用武之地嗎?」
崔亮抬頭,坦然道:「崔亮願承繼天玄一門絕學,讓其世代流傳。縱然不能高居廟堂,為朝廷所用,也可行走江湖,治病救人。入則為良相,出則為良醫,良醫未必就不如良相。」
滕瑞無語,默默取過玉簫,崔亮略有喜色,滕瑞卻忽執簫起音。簫音有著幾分決然,幾分無奈,崔亮聽著這一曲《別江南》,眼神漸暗,心下暗歎。
簫音如破竹,滕瑞目光漸轉淩厲,待音高不可聞,他忽仰頭大笑,玉簫敲于石欄上,「啪」地斷為數截,掉落於地。
崔亮望著地上的斷簫,片刻後抬頭直視滕瑞,朗聲道:「既是如此,師叔,咱們就各憑本事,你助宇文景倫,我助裴琰,看誰才是勝者!」
他倏然後退兩步,右手運力一撕,左臂袍袖被扯下一截。崔亮鬆手,袖襟在空中卷舞,落於橋下流水之中。
崔亮再向滕瑞抱拳:「滕先生,請!」
滕瑞面上隱有傷感,倏忽不見,沉聲道:「崔公子,請!」他撩襟轉身,飄然遠去。
崔亮望著滕瑞遠去的身影,下意識踏前一步。易寒眼中鋒芒一閃,移形換影,如幽靈般飄起,劍光瞬間便到了崔亮胸前。
衛昭閃電般前撲,人劍合一,化為寒芒,擊向易寒。易寒心念電轉,知自己這一劍縱是能取崔亮性命,但只怕劍未回抽,自己便會死在這白衣人劍下。
他右腕運力,回擊衛昭劍勢,「嗆」聲連響,衛昭在空中斜掠翻騰,招招奪命,攻勢駭人。易寒一一接下,二人真氣皆運至巔峰狀態,狂風湧起,崔亮與燕霜喬、江慈齊齊後退。
易寒再鬥十餘招,朗聲一笑,劍上生出一股霸道淩厲的劍氣,劍刃在麗陽照映下幻出萬千光芒。衛昭倏然變招,身形巍然不動,白袍勁鼓,手中長劍以極快的速度插入易寒的劍芒之中。
「蓬」聲響起,易寒「蹬蹬」退後數步,衛昭身形搖晃,努力將湧至喉間的血腥壓了下去,冷冷地注視著易寒。
易寒低咳一聲,盯著衛昭看了片刻,呵呵一笑:「閣下是衛昭衛三郎?這招謝氏絕學『鷹擊長空』用得不錯。」
衛昭劍鋒遙指易寒,淡然笑道:「多謝易堂主盛讚。」
燕霜喬與江慈急奔過來,燕霜喬扶住易寒:「父親,您沒事吧?」易寒微微搖了搖頭,笑道:「沒事。」
江慈沖到衛昭身邊,又頓住腳步。
崔亮也知自己一時激動,險些讓易寒偷襲得手,過來扶上衛昭左臂,正欲一探脈息,衛昭衣袖輕振,將他的手甩落。
崔亮向衛昭一笑,又望向一邊的江慈,和聲道:「小慈,此間事了,你隨你師姐走吧。」
燕霜喬喜道:「多謝崔公子。」過來將江慈一拉,便欲轉身。
江慈不動,崔亮望著她,輕輕擺了擺手:「去吧。」
江慈還是不動,陽光將她的面頰曬得有些彤紅,她沉默著,慢慢望向崔亮身邊的衛昭。
衛昭默默地看著她,心底的烙印灼得他呼吸困難,她清麗的面容、溫柔的目光更讓他無法直視,喉間血腥氣愈濃。他稍稍轉過身去,聲音低沉:「你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