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便是對各部和各州府政務進行分工,兵部、戶部、刑部等部門和河西、南安府、洪州等富庶地區成了各方勢力爭奪的焦點。臣工們你來我往,引經論據,誰也不肯相讓,殿內一時哄鬧到極致。
皇帝冷眼看著,也不說話,待爭執白熱化,他猛然抓起案上玉鎮,擲下鑾台,眾臣見他暴怒,嚇得齊齊住嘴,匍伏於地。
太子跪落,泣道:「父皇息怒,龍體要緊!」
皇帝似氣得全身發抖,董方忙道:「皇上息怒,臣有個提議。」
「各部各司及各州府政務分工,臣覺得不急在一時,皇上可根據幾個月各臣工的表現,聖躬定奪。只是眼下有兩件大事較為急迫,皇上可先將兩件大事的分工給定了,其餘的慢慢再定。」
「何事?」
「一件是冬闈,今年因薄賊逆亂、桓賊入侵,春秋兩闈都未舉行。眼下百廢待興,更需大量提拔人才。臣等前兩個月就議定要加開冬闈,給各地士子一個入仕的機會。還有一件也近在眼前,是冬至日的皇陵大祭,乃年底頭等大事,馬虎不得。」
皇帝沉吟片刻,視線掃過殿內諸臣,在裴琰身上停留片刻,靠上龍椅,疲倦道:「這樣吧,忠孝王辦事,朕一貫放心,冬闈和皇陵大祭,就交由裴卿負責,國子監和禮部官員,應聽其差遣。」
不待眾臣答話,皇帝顫巍巍站起:「朕乏了,改日再議,先退朝吧。」
他尚未提步,衛昭匆匆入殿,稟道:「皇上,嶽藩派藩吏在宮門外伏地請罪,並上表請求,重為藩臣。」
殿內頓時炸開了鍋,岳藩已經自立為岳國,眼下竟願重為藩臣,實是令人瞠目結舌。皇帝也似有些不敢相信,陶內侍急忙接過衛昭手中的奏摺,奉給皇帝。皇帝閱罷,激動不已,連聲道:「好,好,好!岳景陽深明大義,朕要重重地賞他!」
丞相一職被廢,又被皇帝架空權力,派去管理國子監和禮部,裴琰縱是早有思想準備,仍被打了個措手不及。
他壓住心中狂瀾,馳回王府,大步走進慎園,憋了半日的怒火終悉數爆發。他握起廊下兵器架上的長槍,槍風似烈焰般激得滿園樹木在勁風中急搖。他越舞越快,身形急旋,如騰龍出水,沖天煞氣自手中擲出,轟然之聲響起,長槍深深沒入銀杏樹幹之中。
院中漱雲及眾侍早被勁風壓得喘不過氣來,待槍尖轟然沒入樹幹,更是後退不迭,還有幾名侍女跌倒在地。
裴琰發洩完心中怒火,回頭看看眾人狼狽情形,倒笑了起來。他悠然走入東閣,漱雲進來替他解下朝服王冠,換上常服。
裴琰低頭望著漱雲,眼前忽然浮現另一個面容,他一時恍惚,猛然將漱雲抱入懷中。漱雲「啊」地一聲,裴琰清醒,又慢慢將她推開。
漱雲正有些不知所措,閣外響起童敏急促的聲音:「王爺,急報!」
裴琰出閣接過童敏手中加急密報,展開看罷,「啪」地合上,快步走向蝶園。
裴子放正在蝶園與裴夫人講起岳藩之事,二人看過密報,互望一眼,俱各驚悚無言。
見裴琰反倒是一臉平靜,裴子放道:「琰兒,依你看,該怎麼辦?」
「岳景陽?父殺兄,顯然是和小慶德王串通好的,而小慶德王除了程鄭二妃,談妃也未流產,顯見也是事先進行周密的籌畫。這一切,都與皇上脫不了干係。只怕兩位,眼下都投靠了皇上。」
裴夫人冷笑:「岳藩一定,小慶德王的兵力便可抽調北上。」
裴子放歎道:「咱們在南安府、香州的人馬,無法和小慶德王的八萬兵力抗衡。」
「他倒不會明著來。」裴夫人道:「若是明著控制南安府、香州,便是要對咱們下手,他現在可不想逼反琰兒,也不想擔誅殺功臣的名聲。但小慶德王的兵力定會北上對南安府保持威懾之態,讓咱們不敢輕舉妄動。」
裴琰卻從密報中看出些端倪,他望向窗外廊下用厚厚布氈圍著的鳥籠,面上漸露一絲微笑。
裴夫人望著兒子臉上俊雅無雙的笑容,忽有些神遊物外。多年以前,他牽著自己的手鑽出雪洞,望著山腳那兩人漸行漸近的身影,也是這般要將一切操控於手心的微笑。
「玉蝶,我贏了。從今天起,鄴王也罷,子放也罷,都不許再想他們。」
她暗歎了口氣,語氣便柔和幾分:「少君。」
「母親有何吩咐?」
裴琰仍望著廊下的鳥籠,淡淡道:「一隻鳥力量小些,得等另一隻鳥走投無路,主動來找,我們合力,才能將鳥籠撞破。」
衛昭雖得封子爵,卻仍不能上朝參政,便帶著眾光明司衛巡視皇宮各處,嶽藩藩吏到達乾清門伏地請罪、並上呈奏表時,他正在乾清門交代防務。
縱是覺得萬般不對勁,不明嶽藩為何發生如此翻天覆地的變化,他仍克制著自己,將表折遞入弘泰殿,只在出殿時與莊王交換了一個眼色。
岳藩以往在朝中與各方勢力都保持著聯繫,岳景隆尤與莊王走得近,當初高霸王「不慎」放岳景隆逃走,實際上是雙方演的一場戲。岳藩立國後,雙方也一直暗中有聯繫,莊王欲奪權上位,還一直指望著嶽藩的支持。可眼下岳景隆身死、岳景陽上位,後面,到底是誰在操縱呢?
衛昭越想越不對勁,只覺眼下步步驚心,絲毫都疏忽不得。正煩憂間,瞥見眾臣下朝,便退在一邊。莊王系的官員自是與他說笑寒暄,而清流派仍是頗為高傲地自他面前走過。
衛昭也不惱,面上淡淡,眼見眾官員皆出了乾清門,轉身欲去延暉殿,卻見內閣大學士殷士林迎面而來。
殷士林為河西人氏,出身貧寒,於二十二歲那年高中探花,一舉成名。其人死板迂腐,但學問上極嚴謹,多年來歷任國子監祭酒、翰林院翰林、龍圖閣大學士,深得董方及談鉉等人賞識,是清流派的中堅人物。
他性子古板,恪守禮教,尤其看不起衛昭等內寵,數次上書泣求皇帝將宮中孌童遣散,勸諫皇帝修身養德。皇帝知他性情,也未動怒,只是將奏摺給衛昭看過後,一笑了之。
他勸諫不成,便將矛頭指向衛昭,公開場合經常給衛昭難堪,衛昭與他數次交鋒,互有勝負。前幾日相府慶宴,衛昭帶著蟠龍寶劍出席,逼得殷士林當眾磕頭,更是狠狠出了口惡氣。
見殷士林迎面走來,衛昭冷哼一聲,欲待避開,卻見殷士林腳步有些踉蹌,面色也極蒼白,再走幾步,他身子一軟,倒在衛昭足前。
衛昭縱是與他不和,可眼下是在乾清門前,不得不俯身將他扶起,喚道:「殷學士!」
殷士林閉目不醒,衛昭回頭道:「快,將殷學士扶到居養閣,請太醫過來看看。」
宗晟帶著人過來,衛昭正要將殷士林交給宗晟,卻忽覺殷士林的手在自己腰間掐了下。他心中一動,面上不動聲色,道:「還是我來吧。」負起殷士林往乾清門旁的居養閣走去。
他走得極快,將宗晟等人甩在身後很遠,待到四周再無旁人,殷士林在他耳邊用極輕的聲音吐出兩個字:「奎參。」
衛昭再想保持鎮定,腳下也不禁踉蹌了下,但他瞬即清醒,將殷士林負到居養閣放下,看也不看他一眼,便拂袖而去。
殷士林的宅子在內城東直大街最南邊,只有兩進的小院,黑門小戶,倒也頗合他自居清流的身份。他素喜清靜,又從不受賄收禮,僅靠俸祿度日,自然也養不起太多僕人,家眷留在河西,宅中便只有兩名僕女、一名廚房的老媽子。
這日殷士林自朝中回來,怒氣衝天,咒間,下人知他因在乾清門暈倒,被內寵衛昭負了一段路,引為奇恥大辱,誰也不敢觸他的黴頭,便都躲在外院,不敢進來。
夜深人靜,殷士林猶在燈下看書,一陣微風自窗戶的縫隙透入,吹得燭火輕晃。
殷士林放下書,打開房門,到茅房轉一圈回來,再將房門關上,走到裡屋,向一個人影緩緩下跪,沉聲道:「木適拜見教主。」
黑暗中,衛昭如遭雷殛,「蹬蹬」退後兩步,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殷士林站起,將燭火點燃,看了戴著人皮面具的衛昭一眼,從靴中拔出一把匕首,奉至衛昭面前。
衛昭看清匕首,身形晃了晃,雙膝一軟,跪在殷士林面前:「五師叔!」
殷士林將衛昭挽起,慢慢取下他的人皮面具,凝望著他俊美的面容,又慢慢將他抱住,輕聲道:「無瑕,這些年,你受苦了。」
衛昭瞬間眼眶濕潤,他只知,師父多年之前便安排一個人潛入華朝,這個人知道自己的真實身份。這些年以來,他也曾收過此人的幾次情報,但從不知究竟是朝中的哪位官員。他也知道,自己還有位五師叔木適,多年前便不知去向,他只是自平叔口中得知,當年那位五師叔武功並不高,是個沉默寡言、性格內向的少年。
他萬萬沒有想到,多年以來一直與自己勢同水火、清流派的中堅人物,迂腐古板的大學士殷士林,便是自己的五師叔木適。
想來,這些年他故意與自己為難,其實是在掩護自己吧?
他尚未說話,殷士林已扼住他的肩,急速道:「教主,快回月落,皇上已經知道你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