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帝登基後,內閣在兩位首輔的主持下運作良好,冬闈順利開科,月落也於十二月二十日立藩,並進獻藩表,從此正式成為華朝藩屬。
明帝一系列的惠政,贏得民間一片頌聖之聲,兩位內閣首輔裴琰和董方更是深受百姓擁護和愛戴。
眼見年關將到,殿試、各項祭禮、宴請各國使臣,讓裴琰忙得喘不過氣來,直到臘月二十八這日,皇帝正式休朝,他才鬆了口氣。
甫回王府,他想起前幾日見崔亮所繪之圖似已完成大半,便直奔西園。江慈見他入園,來不及躲回西廂房,忙罩上披風掩住已略微隆起的腹部。
崔亮見裴琰進屋,笑道:「王爺來得正好。」
裴琰走近一看,大喜道:「畫好了?」
「是,有小慈幫忙,比預想的要快很多。」
裴琰笑著看了看江慈,又輕撫著《天下堪輿圖》,歎道:「華朝江山,一覽無遺,巨細不差,真不愧是魚大師的傑作!」
崔亮微笑道:「各處礦藏,我會在這幾日一一標注。」
「子明辛苦了,歇息幾日,過完年再弄吧。」
崔亮伸了伸雙臂,歎道:「確實有些累,整天在這西園也有點悶。」
裴琰道:「子明莫急,我總會想辦法把盯著你的幾條狗弄走的。對了,我也一直想讓你入內閣幫我的忙。」
崔亮忙擺手道:「王爺千萬別拉我入內閣,我這性子,當官可當不來。」
裴琰也不急,笑道:「那就先放放,過完年再說。」又轉向江慈道:「小慈也辛苦了。」
江慈微微笑了笑,道:「王爺今天可在這吃飯?」
「當然。」裴琰脫口而出。
等飯菜擺好,江慈卻躲入了房中,裴琰也未留意,與崔亮吃罷,再喝了杯茶,才起身告辭。他心情暢快,走至西園門口,忽然心中一動,停住腳步。院中牆下,倒著一堆藥渣,裴琰蹲下細看,眉頭微蹙。
「王爺,讓藥鋪的人看過了,是保胎的藥。」
裴陽退出慎園,裴琰呆呆坐於椅中,直至董涓進來,方才醒覺,見董涓手中捧著幾枝臘梅,便微笑道:「哪來的?」
董涓也報以微笑:「聽說母親喜歡臘梅,我便去宮中折了幾枝,這是最好的『踏雪寒梅』,正要送去給母親。」
「王妃費心了。」裴琰自是知她入宮所為何事,卻只是微笑。
二人就這般端著笑,各自心照不宣。裴琰起身欲行,董涓卻叫住了他:「王爺。」
「王妃請說。」
「過年得給各園子的人發年例,其他人倒好辦,就是西園子的崔先生和那位江姑娘,該依何例?」
裴琰想了想,道:「這二位都不是愛財之人,發年例沒的辱沒了他們,勞煩王妃備些好酒送去便是。」
「是,王爺。」
晚上偕董涓給裴夫人送臘梅並請過安,裴琰正待退出,裴夫人卻叫住了他。
待董涓帶著一眾侍女離去,裴夫人站起來,慢慢走至窗前,凝望著董涓遠去的身影,輕聲道:「你這位王妃,倒不愧是董方的女兒。」
裴琰微笑道:「母親給孩兒找的好親事,孩兒正要多謝母親。」
裴夫人忍不住瞪了他一眼,道:「你給我說老實話,西園子那位江姑娘,是怎麼回事?」
裴琰心中一咯,垂下頭。裴夫人踱至他身邊,淡淡道:「你以前說她是崔亮看中的人,可她與崔亮之間以兄妹相稱、執禮甚恭;聽說她在你軍中做了大半年的軍醫,如今回來,卻有了身孕。母親很想知道,她肚子裡的那個孩子,到底是誰的?」
裴琰只是低頭看著腳下的錦氈,不發一言。裴夫人有了些怒意,道:「你堂堂一個王爺,看中哪個女人,納了便是,何必弄這些鬼鬼祟祟的名堂!她若懷的不是你的骨肉,明日便讓她離開王府!」
裴琰橫下心,抬頭道:「是,她懷的是孩兒的骨肉,只因、因我們是在軍中,所以--」
裴夫人滿意地笑了笑,柔聲道:「你的王妃也不是善妒之人,趁過年吉慶,納了她,母親也好在你父親靈前告知:裴氏有了後人。」
裴琰下了決心,也覺輕鬆了許多,微笑道:「孩兒多謝母親。」
看著崔亮將圖卷起,江慈低聲道:「崔大哥,多謝。」
崔亮歎了口氣,道:「小慈,你快別這樣說,我受蕭兄所托,是一定要完成他的遺願的。」
江慈淚水在眼中打轉,一低頭,成串掉落。
崔亮看得心疼,伸出手去,替她拭去淚水,見她仍是低泣,便撫上她的秀髮,低頭勸道:「你的胎兒剛穩些,千萬別再傷心了。」
江慈不住點頭:「是,我知道。」她忽感一陣眩暈,頭便抵在了崔亮肩頭。
西園園門輕輕開啟,董涓提著一壇酒,輕步進來,卻在院中的藤蘿架下停住了腳步。由這處望去,可以看到屋內燭火照映下,他正輕柔地替那位姑娘擦去眼淚,他輕撫著她的頭頂,她的額頭抵在他的肩上,他似在說著什麼,神情那般溫柔。
她長久立於藤蘿架下,提不動腳步,直至見到屋內之人分開,見到他似是抬頭望向院內,才忙平定心情,微笑著踏入屋內。
崔亮未料她竟會來到西園,望著她端麗的面容,一時說不出話。江慈見她服飾,忙行禮道:「王妃。」
董涓凝目看了她片刻,笑道:「早聽說江姑娘秀外慧中,今日一見,果然。」
崔亮清醒過來,也長身一禮:「平州崔亮,拜見王妃。」
董涓還禮,柔聲道:「崔軍師切莫多禮,你是王爺左膀右臂,更是王爺的知己好友。年關將近,我備了一壇上好的『蘭陵醉』,請崔軍師和江姑娘笑納。」
崔亮沉默片刻,道:「多謝王妃。」
董涓再看了看江慈,目光在她腹部停了一瞬,若有所思。崔亮看得清楚,忙道:「小慈,你去將『三脈經』默出來,明日我要問你。」
江慈也覺室內氣氛有些怪異,便接過酒罈回了西廂房。
崔亮出屋,走到院中,董涓跟了出來。
崔亮退後幾步,立於藤蘿架下,微微欠身:「王妃,你我男女有別,不宜獨處,還請王妃早些回去。」
董涓微微仰頭,看著他一如昔日明朗的面容,歎了口氣,道:「那你和她呢?不是男女有別嗎?」
崔亮別過臉去,口中急道:「她是我的妹子,自然不同。」
董涓一笑,輕笑聲也一如往日,崔亮聽得心中一酸,硬生生地克制住想轉過頭去直視著那張端麗臉龐的欲望。
董涓幽然歎了口氣,道:「你還會去遊歷天下嗎?」
「也許會吧,眼下還沒有什麼打算。」 崔亮低頭道。
董涓也低頭,輕聲道:「你若去,將來寫了遊記,還會借我一觀嗎?」
崔亮沉默,良久方澀澀道:「王妃若是想看,崔亮必當相借。」
「那就好。」董涓再無話說,盯著自己的鹿皮靴看了許久,歎了口氣,默然轉身。崔亮下意識伸了伸右手,卻見園門開啟,裴琰走了進來,忙退後幾步。
裴琰見董涓迎面而來,微微一愣,董涓笑道:「王爺可是來找崔先生飲酒?正好,我剛送了一壇『蘭陵醉』過來。」
「有勞王妃了。」
「王爺請便。」董涓施了一禮,微笑著與裴琰擦肩而過。
江慈弄了幾個小菜,端來一盆炭火,又幫二人將酒熱好,仍舊回了西廂房。裴琰替崔亮將酒杯斟滿,歎道:「還是你這西園自在。」
崔亮握著酒杯出神,裴琰也有心事,二人許久都未說話,直到炭火爆起一團灰塵,這才醒覺。裴琰笑道:「乾脆,日後我還是到你這西園吃飯好了。」
崔亮忙道:「王爺,您剛成親,可不能冷落--」轉眼想起這是人家夫妻間的事,便說不下去。
裴琰放鬆身軀,仰頭喝下一杯酒,歎道:「朝中之事,一步都不能行錯,子明還是來幫我吧。」
崔亮默默飲著,道:「王爺,不是崔亮不願入朝幫你,實是我的性情,不喜這些明爭暗鬥。崔亮今日也有幾句話想勸王爺。」
「子明請說。」
「王爺,自古權力爭鬥,苦的卻是百姓。即使是太平年間,朝廷的每一項政策都決定著萬千百姓的生死存亡。以『攤丁法』為例,先皇本意是增加朝廷稅銀,同時制約各地士族吞併土地、蓄養家奴。可各世家貴族呢,又想盡辦法將稅銀攤到佃農的身上。由河西回京城的路上,亮曾詳細瞭解過,有多個州府已因此事導致佃農外逃,田地荒蕪。」
「確是如此,可眼下要廢除『攤丁法』,有一定困難。」
「王爺,崔亮斗膽說一句,這困難,並非因為這是先皇頒佈的法令,而是因為要顧及朝中各方勢力的利益!」
裴琰呵呵一笑:「子明倒是比在朝中的某些人還要看得透徹,所以我說,子明,你若入朝來幫我,這樣───」
崔亮打斷了他的話:「王爺,崔亮今晚說這個,只是舉個例子。崔亮希望王爺以後在照顧各方勢力的利益的同時,也要多關注民生民計,以百姓為重!」
裴琰覺崔亮今晚有些異樣,笑道:「那是自然,此次華桓之戰,我也親見百姓的疾苦,自當如此。」
「我就怕王爺將來眼中只有裴氏一族,只有朝堂的權力,而看不見權力陰影下的千萬百姓啊!」 崔亮喝了口酒,眉間隱有惆悵,又輕聲道:「王爺,《天下堪輿圖》我這幾日便可繪好,礦藏地我也會一一標注,但亮有一言,想告之王爺。」
「子明請說。」
「以銅礦為例,亮希望王爺不要為了一時的利益,而濫采銅礦,也不要為了制約他人,而故意造成銀錢短缺、市幣失衡。還有這地形圖,崔亮希望王爺將來是用它來守疆護土,保護萬千百姓,而不是用作爭權奪利的工具。崔亮懇請王爺,日後少考慮一族之利益,多考慮百姓之艱難。望王爺助帝君優恤黎庶,與民休息,勤修仁政,慎動干戈。崔亮在這裡謝過王爺了!」說罷,他長身而起,深深地揖了一禮。
裴琰忙面容一肅,還禮道:「子明之話,裴琰定當記在心間。」
崔亮不再說,只是默默地飲酒,裴琰見他悵然若失的樣子,心中一動,笑道:「子明,說實話,你也該成家了。若有心儀的女子,我幫你去保媒。」
崔亮再喝下一口她親手送來的酒。酒入愁腸,化作利刃,要割斷過往的一切。崔亮笑了笑:「不瞞王爺,我是曾有過心儀的人,不過她已嫁作人婦,一切都過去了。」
裴琰被他這話觸動心事,便也不再說話,二人默默飲酒,直至酒乾菜盡,都有了幾分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