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人敢說話,也沒人敢抬頭。
朱韻感慨,在這樣的叫罵聲中,幾位研究生學長竟然還能如此專心致志地做事,甚至比往日更加認真投入,倒是頗有主席菜市口看書的風範。
張曉蓓指著朱韻,劈頭蓋臉地痛罵:
「你把人家好好的程序改成什麼樣子了?亂七八糟!我拿去人家看完,那個表情,哎呦我真應該帶你去看看!你低著頭幹什麼,一句話都沒有?你知不知道什麼叫羞恥啊,還是個小姑娘呢?」
「我一眼看不到東西就被你做成那個樣子!也怪我太相信你了,看你當初來的時候那麼信心滿滿,結果呢?你告訴我你怎麼有臉皮進這個實驗室的?」
「來,你告訴我,別不說話啊,林老師就教出你這樣的學生?!」
朱韻安靜地垂著頭,沒有看張曉蓓。
張曉蓓罵了半天見不到朱韻回應,更加咬牙切齒。
「一點反應沒有,你們看見沒,一點反應沒有!」她衝著屋裡的研究生說,「滾刀肉一樣!」
她氣頭上,推了朱韻一把。
她的指頭比聲音更尖。
朱韻退後兩步,低聲說:「對不起……」
「對不起!?」張曉蓓一見她出聲,馬上用更大的聲音嚷道:「你知道這是政府項目嗎?出問題你以為一句對不起就行了?你丟學校的臉你知道嗎!你擔得了責任嗎?」
朱韻以為自己很淡定,直到從實驗室裡出來,她才發現自己心臟跳得很快。
不論她心底怎樣想,張曉蓓到底是老師,「師」與「生」的身份,自古以來就不平等。張曉蓓佔有得天獨厚的優勢。
朱韻在樓道口,給自己搧風降溫。經過這一輪折騰,她著實同情韓家康他們,也好奇他們在這樣的導師手下工作幾年,出來得變什麼樣?
朱韻抱著電腦回宿舍,張曉蓓給她兩天時間修改程序,美其名曰再給她最後一次機會。
她說那話時一字一頓,試圖讓朱韻深刻理解「最後一次機會」的寶貴和重要。
朱韻回到宿舍,大忙人方舒苗難得在寢室。
天越來越冷,快要期末考試了。方舒苗也充分打好提前量,提前半個月著手這學期的校優秀學生幹部評比。朱韻進屋後,方舒苗跟她打了招呼,然後又一次投入到相關材料的整理當中。
方舒苗已經不常去基地了。
朱韻腦中浮現出任迪曾經說的那句話。
「她堅持不了多久,李峋這人……一般的女人跟不住他。」
朱韻沒有細想那話中的含義,她打開電腦,她還得搞定張曉蓓好心賜予她的「最後一次機會」呢。
……
好想抽菸。
方舒苗不在寢室就好了。
雖說是給了兩天時間,但第二天中午,朱韻就被張曉蓓叫去了。
這回她們談話的地點不是實驗室,而是張曉蓓的辦公室。學校裡有獨立辦公室的老師不多,張曉蓓恐怕是裡面最年輕的一個。
不過張曉蓓業務繁忙,永遠穿梭在實驗室和各個公司之間,辦公室很少使用。朱韻在路上一直思索,為什麼張曉蓓要給她叫來這種隱蔽的地方訓話?
良心發現不想當眾羞辱她的可能性有嗎?
好像沒啊……
她一邊展開複雜的心理活動,一邊敲門。
張曉蓓平靜地說:「進來」。
朱韻進屋,辦公室裡冷颼颼的。
張曉蓓站在辦公桌旁,桌上是一杯泡好的茶。
「現在的學生了不得啊。」張曉蓓一改之前大吵大嚷的風格,溫聲細語起來。
朱韻聽著這聲調,寧可她吵了。
張曉蓓來到朱韻身前。她們身高相仿,張曉蓓勝在一雙高跟鞋上。她俯視朱韻,輕聲說:「你是覺得自己挺厲害?」
沒錯,有些方面她確實很強。
但朱韻還不清楚張曉蓓指得是什麼,所以她靜默無聲。
「我問你話呢。」
我怎麼回答?
「不說話?」
朱韻是真的不知道要怎麼回答,是?肯定不行,不是?好像也不行。
就在朱韻思前想後之際,張曉蓓忽然拾起桌上的茶水,反手潑了朱韻一臉。
「我教書這麼多年!第一次碰到你這麼賤的學生!」
張曉蓓忍不住了,她恢復了之前在實驗室的音量,有過之無不及。
「你覺得自己挺厲害吧?就你懂,把老師都當傻子?我還真不知道現在的學生心思這麼惡毒!故意寫差想讓我出醜?你還有臉當學生!處心積慮羞辱老師,在學校就敢這樣,走向社會還了得了!?」
朱韻終於明白為什麼張曉蓓要叫她來辦公室裡訓話了。
當著手下學生面,要她如何承認自己被一個小小的本科生耍了這種事。
張曉蓓指著她:「你給我馬上回去改。我告訴你朱韻,你這種行徑太過惡劣,你回去好好想想,以後還出國麼?還保研麼?學校的推薦指標還想要麼?你自己考慮,這件事結束之後,你必須給我個交代!」
張曉蓓撒完氣,風風火火離開了。
朱韻抹了抹臉上的茶水。
從辦公樓出去,衣服還濕著,她覺得有些冷,想要快點回宿舍。
身後有人叫她。
「你等等!」
朱韻回頭,看到一個臉色嚴肅的男生跑過來,她記得他叫周金陽,也是張曉蓓的研究生,不過平日話不多,總是悶頭在角落裡幹活,在實驗室沒什麼存在感。
他把朱韻拉到一旁,馬上說:「韓家康告訴她的。」
朱韻沒反應過來。
「韓家康告訴她的。」周金陽又說了一遍。
朱韻靜靜看著他。
「韓家康課題做得不好,被張曉蓓說了,他為了討好她,把你故意寫爛代碼的事告訴她。你懂吧,張曉蓓一急,就能把他的事忘了。」
周金陽應該是偷偷從實驗室跑出來,說話很緊張,聲線不穩,眼神閃爍著洩密的快感。他說完,瞄瞄朱韻眼睛,似是想看她的反應。
之前……
朱韻心想,之前,她好奇的是什麼來著?
「我得回去了。」周金陽看到朱韻沒什麼動靜,往回走,走了幾步又沖朱韻道。「你千萬別跟韓家康說。」
她想起來了——
那些研究生學長,在這樣的導師手下工作幾年,出來得變什麼樣?
看著周金陽有些佝僂的背影,她覺得自己似乎知道答案了。
朱韻回到宿舍,電腦裡顯示著張曉蓓給她的「最後一次機會」,朱韻看也不看,直接扣上。
她進屋洗澡,將一身的茶葉味沖得乾乾淨淨,換上睡衣,泡杯咖啡,再從書櫃裡抽了本編程書,悠閒地享受午後時光。
沒過多久,她接到李峋電話。
「來基地。」他低聲說。
朱韻剛要問怎麼了,李峋又改口了,說:「算了,去操場吧,把你電腦帶著。」
進入十二月,足球場上的草黃得理所應當了。
操場上沒有多少人,馬上要進入考試周,所有人都在抱佛腳啃書本。
李峋還是坐在老地方,足球場破舊的門框旁。門框上有鏽跡,他不在意,依舊靠著,垂眸斂目。
朱韻邊走邊想,他天天不離電腦,每天工作那麼久,可怎麼就不近視呢……
真讓人嫉妒。
李峋在抽菸,看她來了,抬頭。
「我好像說讓你把電腦帶來。」
朱韻坐到他旁邊:「太沉了。」
李峋皺著眉,彈煙。
朱韻若有所思地瞟他。
李峋:「幹什麼?」
朱韻說:「你今天真奇怪,我沒照你的要求做,你居然沒罵人?」
李峋冷冷地看著她:「還沒被罵夠?」
「……」
他怎麼知道的。
朱韻收回目光。
荒草地裡大風滾滾,草肆意擺動。
她覺得冷,可他在這,她完全不想動。
「那天是你吧。」李峋抽著煙,淡淡地說,「我就站在教室門口,那人走的時候腳步聲太大了。」
朱韻驟然緊張。
比起張曉蓓的質問和謾罵,李峋輕輕一句話,讓她緊張到心臟都要跳出來了。
他靠在掉漆的球門框上,低聲說:「其實你接張曉蓓項目的時候我就應該猜到了。」
朱韻手指攥緊,一語不發地等著他接下來的話。她完全不想讓他知道,有人聽到了那天的談話。那種讓他難堪的場面,看過的人全死光才好。
靜了許久,李峋輕笑道:「我說公主……」
她如履薄冰。
李峋蜷起右腿,拿煙的胳膊搭在上面,寒風中調笑。
「你拿我當豆腐做的呢?」
「……」
她轉頭,看見他的發被風吹亂,就像地裡的雜草,放肆又無禮。
她覺得自己永遠都不會忘記他此時的笑。
驀然,李峋另一條腿蹬了她一腳。
「你個傻逼。」
朱韻:「……」
「你在她身上浪費什麼時間,閒的?」
朱韻:「……」
「以後我就得給你上把鎖,拴柱子上,省得你瞎他媽搞心理活動。」
朱韻:「……」
他把煙按滅在草地裡。
「晚上帶電腦來基地。」
朱韻終於找回語言能力。
「幹嘛?」
「你說幹嘛?」
朱韻不說話,李峋十分不環保地將菸頭往遠處一扔,又指向朱韻:「你不拿電腦來基地,我就去你宿舍裡寫。」
「……」
「你不用這麼看著我,到時候你就知道我能不能幹出來,公主殿下。」
你能。
你特麼什麼不能。
你上天都能。
說完,李峋起身,隨手拍拍屁股,往外走。
「喂!」朱韻起身沒那麼快,又不能放走他,直接拉住他胳膊。
他回頭,這個角度看他,朱韻脖子都要仰折了。
「你不用管這個,你專心弄我們的軟件。」
李峋無奈道:「我說——」
「你不用說。」
朱韻也站起來,她走到李峋身邊,凝視著他的眼睛。
「李峋,我不是公主。」
李峋從沒被她這樣看著,一時無言。
「但我也不是傻逼,咱們等著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