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來點咖啡?」哈蒙德禮貌地問。
「不用了,謝謝,」吳靠著椅背說,「我吃不下。」他們正坐在哈蒙德的小平房的餐廳裡,平房坐落在公園中離實驗室不遠處一個僻靜的角落裡。吳不得不承認,哈蒙德為自己建造的這所平房十分優雅,其外形簡單,幾乎是日本式的。若不追究餐廳的人員是否找齊,那麼這頓晚餐應該已經可以算是盡善盡美了。
不過,哈蒙德身上卻有某種東西令吳覺得擔心。這老頭子在某方面有點異常……微妙的異常。在整個晚餐過程中,吳都在試圖確定那是什麼。一方面,他老是喜歡瞎聊,不由自主地嘮叨著,他的情緒很不穩定,一會兒怒髮衝冠,一會兒又多愁善感。這一切都可以被看作是隨著年齡漸老而自然產生的,畢竟哈蒙德已經快滿77歲了。
然而還有某種別的東西。他一直在逃避著什麼,固執地隨心所欲,末了,則是完全拒絕處理公園現在所面臨的困局。
吳被恐龍正在繁殖的證據嚇得目瞪口呆(他還沒有讓自己相信此事已得到證實)。在格蘭特詢問到有關兩棲動物的DNA的情況時,吳本想直接到實驗室去,檢查各種DNA組合的電腦記錄。因為如果恐龍事實上真在繁衍的話,那麼整座侏儸紀公園便都有問題——包括他們的遺傳發展方式、他們的遺傳控制方式,還有其他一切,甚至於對離胺酸的依賴都可能遭到懷疑。而且如果這些動物真的能夠繁殖並能夠在野外環境下生存的話……
亨利·吳想立刻檢查數據。然而哈蒙德卻固執地堅持要吳陪他共進晚餐。
「喂,亨利,你必須留點胃口吃冰激凌。」哈蒙德說著推了一下桌邊,朝後靠去,「瑪莉亞做得一手最可口的薑汁冰激凌。」
「好吧。」吳看著那位美麗嫻靜的女侍。他目送她走出房間,然後瞥了一眼裝在牆上的那部視頻監視器。監視器是黑的。「你的監視器電源被切斷了。」吳說。
「是嗎?」哈蒙德瞥了一眼,「一定是因為風暴。」他伸手到身後去拿電話,「我來查問一下控制室的艾諾。」
吳可以聽見電話線中咔嗒咔嗒的靜電聲。哈蒙德聳了聳肩,將聽筒放回電話機上。
「一定是線路斷了,」他說,「要不也許是賴德里還在進行數據傳輸。這個週末他有好幾個缺陷要解決。賴德里這個天才有自己的一套,不過我們得狠狠給他施加壓力,一直到最後,這樣才能保證他會把事情弄好。」
「也許我應該去控制室做檢查了。」吳說。
「不,不,」哈蒙德說,「沒理由那麼做,如果真有什麼問題的話,我們會聽說的。」
瑪莉亞回到了餐室,手托著兩碟冰激凌。
「你一定要再來一些冰激凌,亨利。」哈蒙德說,「它是用從島東部弄來的新鮮嫩姜做的。吃冰激凌是老年人的惡習,不過……」
吳盡義務似的把小勺子伸進碟子裡。屋外,一道閃電劃過天際,接著響起一聲雷。「雷電很近。」吳說,「我希望風暴別嚇著孩子。」
「我不該這樣想,」哈蒙德說,他嘗了一口冰激凌,「可是我克制不住對這個公園心存某些擔憂,亨利。」
吳內心感到一陣輕鬆,也許這老頭子終於打算面對現實了:「什麼樣的擔憂呢?」
「你知道,侏儸紀公園事實上是為孩子們建造的。全世界的孩子都喜愛恐龍,而孩子將在這裡得到快樂,只有快樂。他們的一張張小臉將因為終於看見這些奇妙的動物而興高采烈。可是我擔心……我恐怕活不到能看見這些的時候了,亨利。我恐怕活不到能看見他們臉上的快樂的時候了。」
「我想還有些其他的問題吧。」吳說著皺起了眉頭。
「可是沒有什麼問題像這個問題那樣沉重地壓在我心頭,」哈蒙德說,「那就是我恐怕活不到能看見他們那興高采烈的面孔了。這座公園是我們的勝利,我們完成了我們開始做的事情。而且,你還記得吧,我們原先的企圖是要利用新出現的遺傳工程技術來賺錢,許多錢。」
吳知道哈蒙德又要開始一篇老生常談的演講,他舉起一隻手。「我熟悉這個,約翰……」
「如果你要成立一家生物工程公司,吳,你打算幹什麼呢?製造產品來救助人類、抵禦疾病嗎?天哪,不行。那是種可怕的想法,是一種對新技術非常糟糕的利用方式。」
哈蒙德悲哀地搖了搖頭。「然而,你會想起來的,」他說,「原先的遺傳工程公司,如遺傳工程技術公司和賽特恩公司等,都是創建來製造藥品的——用於開發人類的新型藥品。非常非常高尚的目標。不幸的是,藥品面臨重重障礙。如果你走運的話,單單食品及藥物管理局的試驗就要花上5至8年的時間,更糟的是,在市場上有某些力量正發生作用。假設你製造出了一種用於治療癌症或心臟病的特效藥,正如遺傳工程技術公司所做的那樣。假設你現在打算一劑藥收費1000或2000美元,你可能會以為那是你的特權。歸根結底,是你發明了這種藥,是你出錢來研製並試驗它,你應該能隨心所欲地出價。可是你真的以為政府會讓你那麼做嗎?不,吳,他們不會的。病人不打算為必備藥品每一劑花上1000美元,他們不會心存感激,他們會怒氣衝天。藍十字不會付這筆錢的,他們會狂叫什麼攔路搶劫之類的,因此某些事便將發生,你的專利申請會遭到否決,你的許可文件會被延期。某些事會迫使你看清楚其中的原因——並以較低的價格來賣你的藥。從做生意的角度來看,這種狀況使救助人類成為一筆風險很大的生意。就我個人來說,我永遠都不幫助人類。」
吳曾聽過這番雄辯。他知道哈蒙德是對的,某些新型生物工程藥物的確遭受了莫名其妙的拖延和專利申請的阻撓。
「現在,」哈蒙德說,「想想當你從事娛樂業的時候,情況有多不同吧。沒有人缺乏娛樂。那不是政府能干預的事情。如果我的公園一天收費5000美元,誰來阻止我?畢竟,這不是什麼民生必需品,所以昂貴的價格非但不是什麼攔路搶劫,反而更會增加公園的吸引力。一次遊覽成為一種社會地位崇高的象徵,所有美國人都喜愛這個。日本人也一樣,當然,他們的錢要多得多。」
哈蒙德吃完了冰激凌,瑪莉亞靜靜地端走了盤子。「她不是這裡的人,你知道。」他說,「她是海地人,她的母親是美國人。不過無論如何,亨利,你該記得我們將公司對準這個方向時,其背後的最初目的是什麼——擁有不受政府干預的自由,世界上任何地方的政府都不能干預。」
「說到世界的其他地方……」
哈蒙德微微一笑:「我們已經租到亞速爾群島的一大片土地,用來建造歐洲的侏儸紀公園。而且你知道,我們很久以前就取得了關島附近的一座小島,準備用來建造日本的侏儸紀公園。後面這兩座公園的施工將於明年開始,且都將在4年內開放。到那時,直接收入就會超過一年100億美元,再加上商品銷售、電視及其他附屬權利,因此收入還會加倍。我看不出有什麼理由去為孩子的寵物操心。有人告訴我,道奇森認為我們正在計畫這樣做。」
「一年200億美元。」吳搖著頭輕聲說。
「那還是保守的估計。」哈蒙德微笑著說,「沒有理由胡思亂想。要再來點冰激凌嗎,亨利?」
「你找到他了嗎?」艾諾一看見走進控制室的警衛,便急忙問。
「沒有,艾諾先生。」
「找到他。」
「我認為他不在大樓裡,艾諾先生。」
「那就到水族館去找,」艾諾說,「到維修樓去找,到公用棚去找,到處去找,總之要找到他。」
「問題是……」警衛吞吞吐吐地說,「賴德里先生是個大胖子嗎?」
「是啊,」艾諾說,「他很胖,是一頭胖豬。」
「嗯,下面主玄關上的吉米說他看見那胖子走進了車庫。」
馬爾杜猛一轉身:「進了車庫?什麼時候?」
「大約在10到15分鐘之前。」
「天哪!」馬爾杜說道。
吉普車戛然而止。「抱歉。」哈丁說。
在車前燈的燈光下,愛麗看見一群雷龍步履笨重地穿越公路。它們一共有6只,每隻都有一座房子那麼大,其中有一隻幼龍大小相當於一匹成年馬。雷龍不急不忙、無聲無息地行進著,從未扭頭看看吉普車和它那射著光芒的車前燈。有一次,那隻小恐龍停下來從路上的一個小水窪裡貪婪地喝水,然後又跟了上去。
若換成一群與它們相當的大象,則會被到來的汽車驚嚇,會發出喇叭聲似的吼叫聲,並圍成圓圈來保護孩子。可是這些動物卻毫無懼色。「它們沒看見我們嗎?」她說。
「不完全是這樣。」哈丁說,「當然,嚴格說來,它們是看見我們了,但我們在它們眼裡無足輕重。我們極少在夜間開車出來,因此它們對夜間毫無經驗。我們只不過是存在於它們環境中的一個怪頭怪腦、散發著異味的物體而已。沒有威脅感,也就不引起注意。我偶爾會在夜間出來探望一隻生病的動物,在回來的路上,這些傢伙曾堵住公路一小時或更長的時間。」
「那你怎麼做?」
哈丁咧嘴一笑:「放一放霸王龍咆哮的錄音,把它們趕走。這並不是說它們很在意霸王龍。這些雷龍巨大無比,事實上根本沒有什麼能吃它們的食肉動物。它們能夠用尾巴抽斷霸王龍的脖子。它們心中有數,霸王龍心裡也有數。」
「可是它們的確看見我們了。我的意思是,如果我們要下車去……」
哈丁聳了聳肩:「它們很可能會沒有反應。恐龍具有極為敏銳的視力,但它們又具有基本的兩棲動物視覺系統,它會隨運動來調節。它們根本看不清靜止不動的東西。」
動物群在繼續行進,它們的皮膚在雨水下閃閃發光。哈丁啟動汽車。「我想現在我們可以繼續趕路了。」他說。
吳博士說:「我認為,你會發現你的公園正承受著壓力,就像遺傳工程技術公司的藥品在承受壓力一樣。」他和哈蒙德來到客廳,風暴猛力抽打著巨大的玻璃窗。
「我現在看不出來。」哈蒙德說。
「科學家也許想要扼制你,甚至阻止你。」
「唔,他們辦不到的。」哈蒙德說完,伸出一根手指對吳晃了晃,「你知道科學家為什麼企圖那麼做嗎?那是因為他們想進行研究,當然啦,他們向來一直想做的事便是搞研究,而不是去完成什麼事情或有所進展,只是進行研究。好啦,這下子他們就要大吃一驚啦。」
「我並不是在指這個。」吳說。
哈蒙德嘆了口氣:「我確信,對於科學家來說,搞研究很有趣的。可是我們已經進展到這地步,動物實在太昂貴了,無法被用於研究。這是一項奇妙絕倫的技術,吳,可是它同時也是驚人昂貴的技術,而且只能靠娛樂業來支撐它。」哈蒙德聳了聳肩,「事情就是這樣。」
「可是如果他們企圖關閉……」
「面對這該死的事實,吳。」哈蒙德煩躁起來,「這裡不是美國,甚至也不是哥斯達黎加。這是我的島嶼,我擁有它。沒有什麼能夠阻止我對全世界的兒童開放侏儸紀公園。」他暗自一笑,「或者說,起碼是對那些有錢的孩子開放。我告訴你,他們會喜歡的。」
愛麗坐在吉普車的後座上,凝望著窗外。20分鐘以來,他們一直在大雨滂沱的叢林中行駛,從雷龍橫越公路之後,他們就再沒見過任何東西。
「我們現在離叢林河很近。」哈丁一邊開車,一邊說,「它就在我們左邊的某處。」
他又一次突然地緊急剎車。汽車朝前一滑,停在一群小型的綠色動物前。「哇,你們今天晚上可是大飽眼福啦,」他說,「這些是始秀顎龍。」
始秀顎龍,愛麗思忖,格蘭特要是能在這裡看見它們就好了。這就是他們在蒙大拿時從傳真上看到的那種動物。小小的墨綠色始秀顎龍疾行到道路的另一側,用後腿蹲在那裡看著汽車,啾啾地叫了幾聲,便匆匆地消失在黑夜之中了。
「怪事,」哈丁說,「不知道它們要上哪裡去?你知道,始秀顎龍通常不在夜間行動的,它們通常是爬到樹上等候天明。」
「那麼它們現在為什麼會出來呢?」愛麗說。
「我想像不出,你知道,始秀顎龍是食腐動物,像兀鷹一樣。它們會被瀕死的動物所吸引,而它們的嗅覺又極其靈敏,在幾英里之外就能嗅到一隻瀕死的動物。」
「然後它們就到瀕死的動物那裡去?」
「瀕死,要不就是已經死了的。」
「我們要不要跟著它們去看看?」愛麗問。
「我也蠻好奇的。」哈丁說,「好啊,為什麼不呢?我們去看看它們要上哪裡去吧。」
他掉轉車頭,朝始秀顎龍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