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將衣襟攏了攏,俞雲雙解釋道:「我那件霞帔上沾了毒,這衣裳是向昨日與我一同進城之人借的。」

  裴鈞緊繃下頜終於鬆了鬆,停頓了片刻,才開口問道:「你與淮陵侯世子,有沒有……」

  有沒有同房?

  後面的話卻被壓抑在胸腔中。修長有力的五指狠狠一攥,裴鈞沉默了許久,終於低垂了眼簾,長長的眼睫在下眼瞼處投下如墨殘影,使他整個人看起來愈發的疲憊:「是我僭越了,我這就去客房門外等候長公主。」

  俞雲雙弧度柔媚的鳳眸微眯,面色沉靜地注視著裴鈞離開了客房。

  待到俞雲雙梳洗完畢,重新打開客房的木門時,一眼便看到裴鈞背對著客房大門負手佇立,頎長的身形,挺拔的背脊,宛若一隻蓄勢待發的黑豹一般。

  聽到了房門響動,裴鈞轉過身來。

  「進來罷。」俞雲雙道,讓出了房門口的位置。

  兩人一前一後走到客房正中的榆木圓腿八仙桌旁坐下,俞雲雙左手執袖為兩人各倒了一杯清茶,問道:「你是何時回來的?」

  「辰時末。」裴鈞將茶盞捧到手中,「我在殷城通往淮陵的路上尋你未果,回到殷城在守城的侍衛中沒有看到阿珩的身影,猜想他必定已經守到了你,便回來看看。」

  俞雲雙沉吟:「我昨日為了甩開追兵,並未從官道回殷城,估計便是因為這樣,我們二人才錯了過去。」

  「無論怎樣,你沒事就好。」裴鈞笑了笑,漆黑眼瞳深深看著俞雲雙。

  俞雲雙避開了他的視線。

  「我昨日在回來的路上發現了不少追蹤你的騎兵,他們此刻應是沒有料到你已經到達了殷城。」裴鈞似是並不在意俞雲雙的態度,修長的食指沿著茶盞的杯口緩緩滑動,「淮陵侯膝下僅有一子,如今老年喪子,必然不會善罷甘休,你下一步打算怎麼做?」

  「回凌安。」俞雲雙慢條斯理地輕啜了一口茶水。

  客棧中的茶是用碎茶渣子衝出來的,清淡無味,自然無法與宮中的貢品相提並論。可俞雲雙喝茶的動作卻分外從容雅緻,仿若啜飲的是瓊漿玉露一般:「此事是誰起的頭,便讓誰去擺平,我雖然深陷局中,卻還是有把他拖下水的本事。」

  裴鈞面色劃過一絲複雜之色。

  「我知你心裡想什麼。」俞雲雙抬起眼簾便掃到了裴鈞的視線,輕笑道,「如今大寧朝內有近憂,外有遠患,我也不會在這個時候拎不清,將淮陵侯的仇憤引致整個寧朝。但我們這麼多年的情分,你也瞭解我的性子,我亦不會坐以待斃,任由別人往我身上潑髒水。」

  「我知道。」裴鈞道,「聖上做的太不明智,此事我不會阻攔於你。」

  俞雲雙的眸光暖了暖。

  「雲雙……」裴鈞的手向前伸了伸,卻在將將觸碰到俞雲雙平放在桌上的柔荑時生生頓住,指尖在沉悶的空氣中一劃,改為緊握住面前茶壺的手柄,為俞雲雙將已然空了的茶盞填滿茶。

  俞雲雙亦假裝沒有聽到裴鈞方才對她的稱呼,薄唇輕輕抿了抿,紅潤的指尖無意識地在桌上輕點著。

  「裴家世代輔佐聖上,鞠躬盡瘁。」過了良久之後,裴鈞主動開口,打破了這一世的沉寂,「先帝曾經說過,開國有將門蘇家,而今有裴家將類,四方且得安平。你可懂我要說什麼?」

  「我明白。」俞雲雙指尖輕觸桌面的頻率一亂,索性收回了手,開口道,「將門蘇家先有蘇世清老將軍隨太~祖爺開疆拓土,後有一生無敗績的大將軍王蘇逍征戰四方。雖然將門蘇家亦斷在蘇逍大將軍那一代,可直至如今,他的事蹟依然廣為人頌。先帝將裴家與蘇家比肩,於裴家來說是莫大的榮耀。只是如今裴家只剩下了你與裴珩二人,而裴珩他……」

  俞雲雙說到此處頓了頓:「若要維持裴家聲名不墜,你必須步步為營,不讓裴家捲入一切黨派之爭中。你有你的堅持,我自始至終都明白。」

  裴鈞卻搖了搖頭:「我所為的不僅僅是裴家聲名,我所求的是一個太平盛世。」

  俞雲雙神色微動。

  「但是……」裴鈞線條剛毅的眼眸深深看向俞雲雙,「我也不會允許任何人傷害你。」

  「即便那人是當今天子?」俞雲雙黛眉微挑問道。

  裴鈞頷了頷首,口吻堅定重複道:「即便那人是當朝天子。」

  「在人人避我如蛇蠍的今朝,你能說出這樣的話來,我已經十分感動,不枉我們當初一起長大的交情。」俞雲雙眉眼笑彎,宛如暖日和風,「不過這話以後還是莫要再提了,你這些年來對於裴家的苦心維持我都看在眼中,我不會允許自己去做那最後一根稻草。」

  看出裴鈞面上的反駁之色,俞雲雙傲然笑道:「更何況,我也不是什麼稻草,我是無雙長公主。」

  俞雲雙說話時,黛眉之下的眼眸似有璀璨流光輾轉,竟將從雕花窗牖處斜照來的豔陽光輝都比了下去。裴鈞的指尖動了動,抬起手來正要觸上那抹光亮,客房的房門處驀地傳來一陣響動,卻是裴珩直接推門而入。

  俞雲雙側頭看向門口,只覺得自己方才定然是沒有睡醒,才會將屋外彬彬有禮叩門之人認為是裴珩。

  裴珩這小子,在自己面前從來都學不會叩門二字,定會被他兄長責罵。

  果不其然,看到了裴珩興致沖沖破門而入的模樣,裴鈞的劍眉向中心一蹙,開口沉聲斥道:「出去!何時學會了叩門何時再進來!」

  裴珩顯然也沒有料到自己的大哥這麼快就回來了,幾欲咧到耳朵根的笑容驀地僵住,抬腳進門的動作一頓,一雙桃花眼委屈地看向俞雲雙。

  俞雲雙悠然地端起茶盞輕啜了一口,柔媚的面容上表情從容,竟是擺出了看也不看他一眼的架勢。

  裴珩終於絕望,就著自己抬起腳的動作向後撤了又撤,順手關上了房門。

  「讓長公主見笑了。」裴鈞無奈地闔了闔眼眸,對著俞雲雙道。

  俞雲雙纖長的睫毛忽閃了兩下,打趣道:「裴小珩什麼性子我哪能不知道?雖說長兄如父,可你總是出征在外,一回來就訓他,也難怪他如此怕你。」

  房門這時被人從外面輕輕扣了三聲,裴珩的口吻在俞雲雙聽來都有些可憐兮兮的:「大哥,我能進來了麼?」

  「進罷。」裴鈞沒好氣道。

  客房門被人小心翼翼地推開了一條縫兒,裴珩那雙清澈璨亮的桃花眼先對著門縫忽閃了兩下,見到裴鈞的面色緩和了下來,這才放心地推門進來。

  裴鈞將手中的茶盞放回到八仙桌上,青瓷的底部與榆木桌相碰,發出沉悶的一聲,對著裴珩開口問道:「我方才回來之後去你的客房中找過你,一大早你不在房中,做什麼去了?」

  裴珩步伐小而疾地向著俞雲雙的方向飛快挪了幾步,靠近她身側之後,面上一直緊繃著的表情才放鬆了下來,回答道:「我在殷城有一個精通百毒的朋友,我將雲小雙……」

  見裴鈞凌厲的視線又一次掃過來,裴珩嚥了口吐沫,匆忙改口道:「長公主!我將長公主出嫁的霞帔拿到他那裡去詢問了!」

  裴鈞今日方才到達殷城,自然不知道其中的原由,聞言面帶疑惑看向俞雲雙。

  俞雲雙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說與裴鈞之後,指尖輕點掌心下的八仙木桌,對著裴珩問道:「那結果如何?可與秦隱公子所說的一致?」

  裴珩面上原本還興沖沖的神情瞬間垮了下來,苦哈哈道:「我敲了許久的門,不知道為何,我那朋友卻並沒有應門。」

  「原來你也會叩門?」裴鈞冷冷瞥了他一眼道。

  裴珩渾身打了個激靈,又向俞雲雙的身後縮了縮。

  俞雲雙將他護在身後,擋住了裴鈞嚴厲的視線,開口道:「不在便不在罷,我們直接回凌安便是。」

  「這可不行。」裴珩匆忙道,「我那朋友於百毒十分精通,是最好的人選。況且凌安城的水太深,我們若是入了凌安之後再去尋可以信賴的人鑑定,只怕是難上加難。」

  裴鈞沉吟道:「你那朋友,當真可以信賴?」

  裴珩恨不得將腦袋都點到地上去:「我以項上人頭擔保!」

  「那好罷。」裴鈞望瞭望外面的天色,「此刻是巳時,待到午時初,我與你一同去你尋你那朋友。」

  裴珩在聽到裴鈞前半句話時眼眸驀地一亮,而後桃花眼中的光亮隨著裴鈞後面的話愈發黯然,眸中的無措不加掩飾,求助地看向俞雲雙。

  裴鈞對於裴珩向來嚴厲,俞雲雙一看他這幅模樣,便知道他是害怕與裴鈞單獨相處。

  沉默了片刻,俞雲雙對著裴鈞道:「你向殷城太守放出消息說我這幾日要到來,不讓他關閉城門,其實是為了向我傳達你在此處等我的消息罷?」

  裴鈞點了點頭。

  「雖然我已然與你們匯合,但是淮陵侯派出的追兵還在四處搜捕我的蹤跡。為了掩蓋行蹤,我們該做的樣子還是要做的。」俞雲雙道。

  裴鈞與俞雲雙相識十幾年,話不用往深裡說,彼此一點就透,從八仙桌旁站起身來道:「好罷,我這就去找殷城太守,讓他將城門再開幾日,待到我們遠離殷城後,再重新恢復落鎖,如何?」

  「如此甚好。」俞雲雙秋水一般的眉眼一彎,「那便由我陪著裴小珩,一同去會會他在殷城的那個朋友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