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我在我在!」蒙叔疾步走到床榻的帷幔外立定,喜極而泣道,「公子您終於醒了!」

  帳內那人沉默了一瞬,而後問道:「我這次昏迷了多久?」

  「現在是未時。」蒙叔望了一眼外面的日頭道,「這次昏迷的時間比往日都要長,我生怕……生怕……」

  「又讓蒙叔擔心了。」秦隱在帳內輕聲道。

  蒙叔伸手在泛著烏青的眼底胡亂抹了兩把,盡力平穩了語調道:「醒過來就好。公子您現在感覺如何?顏姑娘剛走不久,用不用將她請回來再給公子您瞧瞧?」

  「不必了。」月白色的紗幕輕擺,而後錦被與衣袂摩擦的窸窣聲從紗幕後傳來:「我既然可以再一次醒過來,便表示已經無礙了。」

  猜測秦隱公子應是在起身,蒙叔有些著急,開口勸說道:「公子您莫要亂動了,再躺著休息一會兒可好?」

  「不打緊,躺太久了只會更累。」隨著這句話音落下,俞雲雙能隱隱約約看到紗幕後的人以手撐著床榻邊沿坐起身來,烏色錦緞一般的長髮順著他的肩頭披散而下,霎時間墨染了那人在月白色紗幕上的剪影。

  窸窣的聲音終於停下,而後傳來幾聲壓抑的低咳聲。

  俞雲雙在原地遲疑了片刻,走到內室與外間的交界處,執起了一直放在熏籠上溫著的藥壺,將裡面的藥汁倒入放在一旁的白釉瓷碗中。看著藥碗被泛著濃濃苦澀氣息的藥汁填滿,俞雲雙小心翼翼地端著它走到蒙叔的面前:「我記得方才蒙叔說過,公子一醒便需要將這副藥服下去。」

  「我方才看到公子醒了太高興,竟然將這麼重要的事情給忘記了。」蒙叔對著俞雲雙感激一笑,從她手中接過藥碗,「還是姑娘有心。」

  秦隱原本已然打算掀開帷幕走下床榻,聽到了俞雲雙的聲音,伸向紗幕的手一頓,聲音瘖啞道:「是你?」

  俞雲雙纖長的睫毛忽閃了兩下,這「是你」兩個字能指代太多的人,她也不知道秦隱公子是真的憑著短短一句話聽出了她的聲音,還是將她認成了別人。

  許是也想到了這點,蒙叔笑呵呵道:「公子,昨日我們在回殷城途中遇到的那個姑娘也來看您了。」

  這句話畢,蒙叔懊惱地拍了拍腦門,轉向俞雲雙道,「每次都姑娘姑娘地喚,倒也一直忘了問姑娘到底應該如何稱呼。」

  秦隱含著笑意的聲音從紗幕後傳來,宛如玉石墜地:「雲小雙。」

  俞雲雙怔了怔,沒想到裴珩昨晚上只嚎了一嗓子,秦隱公子卻將這三個字給記住了。

  黛眉之間的風華猶如皎月,俞雲雙笑道:「其實喚我雲雙就好。」

  「那哪裡成。」蒙叔匆忙擺手道,「老奴是僕,直接稱呼姑娘的名諱未免太不合禮數。」

  「既然蒙叔喚阿顏顏姑娘,便也喚我一聲雙姑娘如何?」俞雲雙又建議道。

  蒙叔對著俞雲雙眉開眼笑道:「雙姑娘。」

  俞雲雙應了一聲。

  而秦隱卻在紗幕的另一側並未言語。

  蒙叔垂下頭來用瓷勺輕輕翻攪著白釉瓷碗裡的藥湯,待到藥湯不再燙手之後,開口輕喚他道,「公子,該服藥了。」

  月白色的紗幕被人掀開了一道縫隙,一隻如在冷玉上精心雕琢出的手伸了出來,接過蒙叔手中的藥碗。

  瓷勺與藥碗相撞的玲玲聲響起,那人應是輕啜一口藥汁,而後輕聲道:「好苦……不想喝……」

  聲音倒是恢復了朗潤,口吻卻透著莫名的委屈。

  聽到此話,俞雲雙眨了眨眼,只覺得自己必然是一時耳鳴,聽岔了那人的話。

  蒙叔開口勸哄道:「這藥也是為了公子的病情好,喝了藥病才能好徹底。」

  帷幔另一側卻再無任何動靜傳來。

  蒙叔偷偷瞥了一臉驚詫的俞雲雙一眼,無奈解釋道:「公子自幼便怕苦,喝了許多藥也沒有改過來。」

  俞雲雙啼笑皆非,見識過了溫雅有禮的秦隱,卻沒想到他竟然還有這樣的一面,不禁側過頭去細細打量紗幕後那人端著藥碗若隱若現的模樣。

  秦隱似是在端著藥碗發呆,僵直著背脊坐著,半天也不動一下。

  「要不……」蒙叔站在原地想了想,「我現在去給公子端一碗清水過來,待到公子將藥喝下去了,便再喝些清水壓壓嘴裡面的苦澀,這樣可以好受一些,如何?」

  秦隱的身形終於動了動,從簾幕外能看出他似是點了點頭,而後道:「最好是放了雪梨的糖水,這樣還能止咳。」

  話畢,也不待蒙叔答應,便聲音清潤笑道:「多謝蒙叔了。」

  蒙叔與俞雲雙對視了一眼,面上的表情看似無可奈何,眼眸中卻是慈祥暖意:「那我去去便回。」

  注視著廂房外間的木門「吱呀」一聲闔上,俞雲雙轉回身來看向床榻,便聽到白釉瓷碗的底部與床榻邊沿的檀香木輕撞的聲音傳來。

  是秦隱放下了手中的藥碗。

  「草民秦隱。」寒澗之水一般的聲音,口吻不卑不亢,「恰逢病重,無法下床行禮,還請無雙長公主恕罪。」

  俞雲雙在聽到秦隱說出「草民」二字的時候,面上便是一怔,在他道出她的身份後,心中更是掀起驚濤駭浪。雖然自己在與秦隱相處的過程中並未刻意隱瞞身份,可是也從沒想過竟然如此快便被人看穿。

  心中雖然驚駭,俞雲雙面上卻絲毫看不出來一樣,口吻帶著幾分興致道:「你是如何知道本宮身份的?」

  以本宮來自稱,便是承認了秦隱的話。

  位於帷幔之後的人低咳了幾聲,在咳聲平息,舒了一口氣後,才開口解釋道:「其實昨日遇見長公主,聽過蒙叔對你的形容與你們二人之間的交談,我心中便隱隱有此猜測。畢竟能穿著大紅嫁衣在淮陵通向殷城的官道上被人追擊,並且身負一身武藝的女子並不常見。待來到殷城之後,聽到閣內傳上來淮陵侯世子暴斃的事情,我便更加確定了你的身份。」

  俞雲雙緩步走到秦隱的床塌邊,姿態隨意卻不失雅緻地靠著他榻前的床柱坐到了地上:「本宮確實是無雙長公主。昨日本宮並未對你表明自己的身份,你也沒有對本宮提你的身份,我們說來倒也算是互不虧欠。」

  床榻上的人聞言失笑:「我的什麼身份?」

  「秦隱公子。」俞雲雙道,「若不是昨日跟在本宮身邊那人認出了屈易公子,也許到了現在,本宮也不會將你與凌安城內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隱閣聯繫到一起。」

  秦隱的口吻卻十分不以為意:「一個掛著招牌的小閣,何足掛齒。」

  「小隱入丘樊,大隱住朝市。」俞雲雙道,「公子這個隱字確實高妙,無足輕重的小閣,卻引得凌安城中眾多顯貴爭相拜訪,倒也離奇。」

  「本就只是一個做生意的地方,有人有求於我,我便幫他解決煩擾。憑此餬口,倒是讓長公主見笑了。」秦隱口吻溫潤道。

  俞雲雙下頜微揚,想尋一個更加舒適的姿勢靠著,只是檀香木的床柱畢竟十分堅硬,無論靠在何處,背後都硌得難受。

  帷幔內的秦隱似是能看出俞雲雙的苦惱一般,層層白紗如潮水般流動,一個籐條編織的軟枕便從帷幔中伸出,遞到了俞雲雙的面前。

  俞雲雙將藤枕接過,就著窗牖外照入室內的明媚光線打量了一番,開口道:「藥枕?」

  「嗯。」秦隱重新靠回到自己的床頭,「裡面有決明子、苦蕎皮和五味子,可以靜氣安神。你若是坐著不舒服,便靠著它罷。」

  「那本宮可要當心,莫要與你說著說著便睡著了。」俞雲雙打趣道。

  「若是真的想睡,也需有高枕,才可無憂。」床榻上,秦隱勾了勾唇角,眸光有如一片繁星湧動的夜空,話鋒一轉問道,「長公主的事情處理的如何了?」

  即便他沒有明說,俞雲雙卻懂了,搖了搖頭道:「此事本宮不打算親自處理。」

  秦隱一頓:「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確實是個好主意。」

  「與公子說話果然輕鬆。」俞雲雙道,而後笑意盈盈看向秦隱,但轉念一想自己無論是什麼神態,隔了一層帷幔後的他都看不到,便也收斂了笑意,緩緩道,「不過若是當時公子沒有點出問題出在那熏香上,本宮也無法如此輕易地尋到解決問題的方法。」

  「我也只是對長公主當時所講的新婚夫君暴斃一事心生好奇,才會多注意了些。」秦隱道,「今上能謀劃出如此一石二鳥的方法,其實也算是個妙人。」

  「妙人?」俞雲雙的眸光一凝,搖頭笑道,「也是,若本宮不是那個被算計之人,怕是也會如此認為。」

  秦隱向前傾了傾身,開口問道:「長公主對於此事,怕是還無法釋懷罷?」

  「那是必然。」俞雲雙坦然承認道,「任誰被自己的從小寵愛的弟弟算計,也不會如此快釋然。」

  秦隱聞言卻沉默了。

  俞雲雙側頭看向帳中,調侃道:「怎麼,莫不是秦隱公子也有個如此的弟弟,所以感同身受?」

  秦隱音色清朗道:「秦隱孑然一人,已然沒什麼親人在世。」

  秦隱說這話的口吻十分淡漠,卻引得俞雲雙一陣唏噓。俞雲雙與俞雲宸和睦相處了十多年,關係卻在先帝駕崩那日一朝破裂,如今這世上唯一的一個至親之人處處針對於她,也不知道是自己這般辛苦一些,還是秦隱那般淒涼一些。

  熏籠上的藥壺雖然已經被人拿起,內室瀰漫著的藥香卻久久沒有散去,隨著熏籠裊裊溫熱在屋內一層一層化開。俞雲雙靠在床腳的床柱上,而秦隱則靠在床頭,兩人之間隔著一道月白色的紗幕,一時間各懷心思,誰都沒有說話。

  半晌之後,俞雲雙梳理好了心情站起身來,將一直墊在背後的藤枕拿起,對著秦隱道:「你將蒙叔支走便是為了與本宮說這些?快些將藥喝了罷,若是完全放涼了,對胃不好不說,藥效也沒有那般好了。」

  帷幔卻一絲起伏都沒有,放在床沿的白釉瓷碗也沒有被人重新拿起來。

  俞雲雙轉了轉有些發僵的脖頸,見狀詫異道:「難道你是真的怕苦?」

  「長公主這一路上雖然沒有刻意隱瞞身份,但是如今畢竟身負淮陵侯世子一案,自然越少人知道長公主的身份越好。」秦隱說完,低咳了一聲,這聲咳與其說是因為病情,倒不如說是在掩飾尷尬,「我雖然確實有將蒙叔支開與長公主說幾句話的心思在,但我若只是隨口一說,蒙叔也不會這般容易地離開。」

  俞雲雙紅潤柔軟的指尖輕觸著手中枝條柔韌的藤枕,失笑道:「原來如此,不過比起公子替本宮考慮這麼多,本宮倒是覺得公子如此怕苦這件事更加有趣一些。」

  秦隱撐著床榻坐直,聽到俞雲雙的調侃,有些尷尬地側過臉面向床榻的內側。

  俞雲雙顯然也注意到了他的動作,倒也不再打趣他,開口一本正經道:「不過還是多謝公子在殷城中為本宮瞞下身份。」

  秦隱轉回頭來:「此事無需謝我,反正瞞得過初一,瞞不過十五,再過不了幾日,不只是殷城,只怕連凌安城都會傳出淮陵侯世子在與長公主大婚當夜暴斃的消息。正如長公主所說,這般離奇的事情,坊間最愛流傳。」

  俞雲雙嘴角的笑意一僵:「我方才也只是調侃了你兩句,你卻處處將刀子往本宮心口上戳。」

  從鼻腔間傳來的輕笑聲十分悅耳,沾染著滿室的淡淡藥香,風流無邊。

  俞雲雙纖長濃密的睫毛呼扇了兩下,對著秦隱道:「其實本宮自從今日進了你的屋子便十分好奇,傳聞中你無論見誰,中間都會隔一道屏風,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秦隱頓了頓,而後口吻半真半假道:「可能,是因為我的面目十分醜罷。」

  俞雲雙輕哼了一聲,將手中的藤枕正正擲向了帷幔的縫隙。

  層層帷幔被藤枕所帶起的勁風掀起,卻在將將拂開最後一層紗簾的時候,被床榻上的人穩穩接住,月白色的輕紗如瀑一般重新垂下,將床榻嚴嚴實實遮蓋住。

  俞雲雙目不轉睛地盯著床榻之中,卻連那人的指尖都沒有看到。失望地嘆了一口氣,俞雲雙擺手道:「罷了,既然你這般謹慎,必定有什麼難言之隱。」

  秦隱口吻帶著幾分柔和:「多謝長公主。」

  「時辰已然不早,本宮也該走了。」俞雲雙抬眼透過鏤空雕花的窗牖看向外面的天色,「待到蒙叔回來,還請公子替本宮向他道聲別。」

  秦隱眸中的笑意微微收斂,開口問道:「你要回凌安了?」

  「若是此刻再不走,只怕又要在殷城多留一日了。」

  「一路順風。」秦隱說完,泛著淡淡琥珀色的眼眸輕輕一轉,勾出一尾精緻弧度。將已經快要走至門外俞雲雙喚住,秦隱道,「長公主既然知道隱閣,必然知道隱閣在凌安城什麼地方。」

  「確實知道。」俞雲雙轉過身來問道,「怎麼了?」

  「長公主莫要忘記還欠著我兩件外衫。」

  俞雲雙聞言瞪大了眼睛:「堂堂隱閣的閣主,要什麼沒有,難道還缺兩件外衫?」

  「缺的。」秦隱清朗聲音帶著三分笑意七分嚴肅道,「長公主也知道我的身體十分孱弱,每月花在草藥上的銀兩便不計其數,更何況還要時不時做做面子上的功夫。長公主的月俸不低,應該也不缺那兩件外衫罷?」

  「自然是缺的。」俞雲雙撇了撇嘴,眼尾微挑的鳳眸明若秋水,「本宮不僅缺外衫,還缺錢。待本宮一回到凌安,便將那兩件外衫拿去當鋪當了,你若是還想要,便派人一家挨著一家地去當鋪尋罷。」

  話畢,俞雲雙薄唇微勾,笑意竟比窗牖外午後豔陽的光輝還要耀目幾分。又向著被月白紗幕遮掩的帷幔掃了一眼,俞雲雙從鼻腔中漾出一聲輕笑,這才步履悠然地出了秦隱的廂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