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 章

  俞雲雙此番是由屈易親自駕著馬車接至隱閣的。馬車停下之後,俞雲雙環顧了一番四周頗為陌生的景緻,看向屈易的清澈眸光之中便染了幾分疑惑。

  「公子在出發之時對我說,如今的時刻過於敏感,若是讓有心之人發現長公主與隱閣有所往來,必然會給長公主帶來不必要的麻煩。」屈易將面前的大門打開,對著俞雲雙做了一個請的手勢,「長公主請隨我來。這是隱閣的後門,平日裡隱閣的眾人都用此門進出,位置十分隱蔽,尋常人是不知道的。」

  透過微微敞開的門縫,一片鬱鬱蔥蔥的竹林便直直撞入眼簾,雖然還未看到隱閣竹樓的影子,俞雲雙卻已然可以確定此為何處。眼角微挑的鳳眸中劃過一縷暖暖笑意,俞雲雙隨著屈易一同入了內院,口中道:「還是公子思慮周全。」

  昨日一場夜雨席捲凌安,直至今日的清晨大雨方停。兩人此時沿著蜿蜒的青石小路走在隱閣的後院,呼吸吐納之間便能聞到被雨水潤過之後的竹木清香。

  這味道清冽怡人,像極了那人的聲音。

  屈易腳步不停,將俞雲雙一路領至秦隱的房門口,這才轉過身來,一雙如鷹般銳利的眼眸直直落在她的身上,半晌之後開口道:「公子這幾日身體不太好。」

  雖然俞雲雙與屈易相交不深,卻也能看出屈易對於秦隱的關切與恭敬,若是屈易都開口說秦隱的狀況不好,只怕他的身體確實消受不了長時間的會客。

  俞雲雙的眉心微動,頷了頷首道:「本宮知道了,本宮此次前來本就只是想與秦隱公子言歡閒聊,必然不會讓他多費心思。」

  屈易收回了視線垂下頭來,拱手示意俞雲雙進屋。

  而後俞雲雙推門而入。

  近日凌安城風急雨驟,寒意初臨,俞雲雙知道秦隱畏寒,卻未料到他的房中竟然足足放了五六個炭火盆子,加之放置在房屋正中央的熏籠,甫一進屋,俞雲雙便能感受到滔天的熱浪席捲而來。

  不禁伸手將自己的衣袖向上理了理,俞雲雙正要開口說話,便聽到屏風之後有一聲輕笑,而後那人的聲音傳來,宛若金玉相撞一般琅然動聽:「長公主可是覺得太熱了?」

  「熱倒是沒有。」俞雲雙掃了一眼地上的幾個炭火盆子,選了一個距離它們最遠的籐椅落座,這才輕舒了一口氣道,「只是方才一路過來還覺得十分冷,一進來便被這暖意沖了個正著,倒真是有種屋外一季,屋內一季的錯覺。」

  秦隱溫潤的聲音中透著幾分無奈:「其實我亦不想如此,只是每咳一下,他們便覺得我應是冷了,不停往屋裡面加炭火盆子。」

  俞雲雙環顧了一圈四周,笑道:「如此看來秦隱公子咳得倒也不算多。」

  「是不敢再咳了。」屏風後面傳來瓷盞的蓋子與盞壁輕觸的聲音,許是那人端起茶盞來潤了潤嗓子。

  俞雲雙亦看向自己身側竹製四仙桌上的白釉瓷盞,裡面早就被人斟好了茶水,此刻正冒著氤氳的熱氣。

  「相識月餘,每次都是我吩咐屈易去請長公主,算來今日是長公主第一次向隱閣遞帖子。」秦隱口吻舒緩,便像是潺潺清澗之水淌過心尖,「不知長公主今日前來,可是有什麼要事?」

  「其實本宮今日來倒也沒什麼要事。」俞雲雙道,「便是因為這幾日發生的事情太過雜亂,心中難免有些鬱結。想著自己還欠公子兩件外衫,在未歸還之前賴在隱閣中,公子定然捨不得將本宮轟出來,便前來這裡小坐一會兒。畢竟相比於尋常的茶舍,公子這裡清靜雅緻,即便只是安靜坐著,也能讓心緒舒暢下來。」

  屏風之後,秦隱身著一襲月白色錦衣半靠在床榻之上,墨染一般的長髮並未束起,慵懶地披散在肩頭,如此風流雅緻的動作,卻更襯得他的面色衰敗頹廢,就連自俞雲雙到來之後,一直微微揚起的嘴角都毫無血色。

  俞雲雙溫婉的聲音繼續傳來:「公子聽到本宮這句話,心中怕是也在發笑罷?秦隱公子的一句話千金難求,來隱閣的人中,怕是鮮少有不願你開口多說兩句的。」

  秦隱睜開虛弱半闔的眼眸,望向屏風後俞雲雙聲音傳來之處:「我今日臥病在床,本就十分無趣,有意趣相投之人隔著一道屏風相伴,說來當時我賺了。」

  「臥病在床?」俞雲雙的聲音帶著幾分驚異,「方才在屋外時屈易公子亦與我說公子這幾日身體不好,可是當時在殷城的舊疾又犯了?」

  「算是罷。」秦隱的腿上蓋著一條純白色的狐裘毯子,修長的手指埋入裘毯上柔軟的絨毛,卻沒有為他留下絲毫的觸感。

  將那毯子向上拉了拉,秦隱道:「不過好在它是舊疾,倒也沒什麼需要擔心的,熬過了月末這段日子便好了。」

  俞雲雙一直屏著的那口氣終於輕吐了出來。

  這一聲關切被秦隱隔著屏風捕捉到,線條精緻的眼眸便也彎了彎:「我今日病得糊塗,長公主不妨將心中的鬱結都趁著此時說出來,即便是什麼宮廷秘聞也不必擔憂。病重之中的人記性難免會差,今日閒聊完畢,明日一覺睡起來便也全都忘記了。」

  俞雲雙昨日入宮一事雖然並不張揚,但凌安城中該知道的人也都知道了,更何況此時與她隔著屏風交談的,還是隱閣的秦隱公子。秦隱既然話中提到的宮廷秘聞,便等於坦率地相告此事他亦在關注,倒也不必俞雲雙多花心思再去思忖應該如何開頭。

  俞雲雙出生於朱紅色的高牆之中,平日裡見慣了各式各樣的聰明之人,擅攻心計者有,奸巧詭辯者有,心有靈犀者亦有。而這般朗月清風,相處之中讓人心曠神怡,不由自主放下心防的聰明人,秦隱是唯一一個。

  因著適應了內室帶著藥香味的溫暖,俞雲雙起身,將自己的所坐的籐椅拎起,搬到了距離秦隱床榻更近一些的位置,落座之後方才開口道:「公子既然如此坦承,無雙若是遮遮掩掩倒也沒什麼意思。公子方才的沒錯,無雙心中煩擾的,確實是自己的家務事。」

  俞雲雙將「本宮」二字改為了「無雙」,秦隱的眸光動了動。

  「公子當知無雙家業很大,父親掌管著偌大家業,一心想找一個足以承襲家業之人。無雙身為嫡長女,自出生之後便被父親傾心培養,甚至在父親的庶子出世後都不曾改變。只是當父親彌留之際,卻將家業交與了我的那個弟弟。」

  俞雲雙說到這裡,輕吁了一口氣:「父親對我說,自寧國開朝以來,有睿景太后在獻帝年幼之時攝政輔佐的先例,卻從未出過一個女帝。我雖然已在武將之中立穩腳跟,他也有心將家業傳與我,卻扛不住文官的非議與史書上的那一筆,更不能愧對於列祖列宗。」

  秦隱在厚實裘毯上輕輕摩挲的修長手指停止了滑動,開口緩緩道:「即便是身為帝王,卻也並不能事事遂心。」

  「此事既非是,也非不是。」俞雲雙輕嘆了一口氣道,「宸者,紫微星之所在,而紫微星又稱為帝星,父親將我的封號定為無雙,卻為我那個弟弟賜名為宸,倒也不算是在我身上孤注一擲。況且他亦知道我將俞雲宸當做嫡親弟弟一般寵愛,若是他最終頂不住壓力傳位與俞雲宸,我也必定會悉心輔佐新帝,直至大寧安定,天下重新歸一。」

  「只是你的父皇信任於你,你的弟弟卻並不。」秦隱尋了個舒適的位置重新靠回到了床榻之上,闔起的眼簾掩住了琥珀色的眼眸,「施恩與你者信於你,你施恩者負於你,有時世間之事便是如此巧妙。」

  「這弟弟其實是被我寵壞了。」俞雲雙無奈一笑,「讓公子見笑了。」

  秦隱微仰著下頜,露出脖頸間優雅的線條,雖然隔著屏風,卻能感覺到俞雲雙的視線定然也在看向他的方向。

  「即便是尋常人家都難以避免摩擦,更何況你身在帝王之家。」搖了搖頭,秦隱道聲音清冷道,「但你可曾想過,若是你的弟弟並未向你拔刀,你可真的會盡心輔佐他一世,成就他的賢君之命,自己卻在史書上當一個僅有寥寥幾筆的無雙長公主?」

  暖融氣息似是在這一刻倏然凝固,就連屋內兩人的呼吸都微不可聞。

  秦隱的問題太過鋒利,宛若一記破空而來的箭矢,一箭正中其中的關鍵,讓人避無可避。

  炭火盆子中燃燒的木炭在這時「啵」地一聲,綻出幾片炫目的火星後,轉瞬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