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3 章

  八月十五已經過去,因著中秋祭祖而被封的凌安御街卻並未解禁,前一日的貴氣蒸騰,一夕之間變成了繁花滿路,十里馨香。

  八月十六日午時正,無雙長公主出降的儀仗將會從這條街經過,繞道前往寧安街的懷安公府。

  無雙長公主出降,可謂凌安城中的一大盛事。不僅因為這位長公主地位尊崇,是當今聖上唯一的皇姊,還為著這位長公主是凌安城中出了名的「剋夫長公主」,連剋死了兩任駙馬爺,如今終於嫁到了別人家中,自然是一件拍手稱快的幸事。

  身為那傳言中唯恐避之不及的剋夫長公主,俞雲雙在八月十六日起了一個大早,鳳冠霞帔穿戴完畢,便獨自坐於梳妝的青銅鏡前,摩挲著一個檀香木小盒凝眉沉思。

  長公主府外響起了隱約的喜樂之聲,聲音由遠及近,越來越清晰。

  俞雲雙渙散的視線重新聚攏,將一直把玩在手中的檀香木盒打開,拿出了放置在最上面的兩封信箋。

  這兩封信箋皆為澄心堂紙所制,由上好的徽墨所書,再加上書寫上面字跡的人,任何一張拿出去,都價可比金。

  將兩張信箋一一攤開在面前的桌案上,俞雲雙神色怔怔地凝視著上面字跡,最終薄唇微微勾起,輕嘆了一口氣。

  貼身侍婢映雪從外間走進來,在俞雲雙的身後輕聲問道:「長公主,吉時馬上要到了,我們是否出發?」

  俞雲雙將那兩封信箋仔細折好,收入自己大紅喜服的衣袖之中,從桌邊站起身來到:「現在便走罷。」

  映雪幫著俞雲雙將喜帕蓋上,攙扶著她走出了廂房的大門。

  嫣紅色的蓋頭遮在眼前,視野便狹窄了不少。俞雲雙提著自己的裙裾小心翼翼邁過門檻之時,便有人從旁穩穩扶住了她的手臂,牽著她向前走了幾步。

  雖然看不見來人的容貌,俞雲雙卻立時猜出了那人是誰:「裴小珩,你來了?」

  「早就在外面候著了。」裴珩的聲音從身側響起,清朗的嗓音一如往昔,「駙馬那邊迎駕的儀仗已經到了,我這便背著你出去罷。」

  按照寧朝婚嫁的風俗,女子婚嫁之時需由自家的兄長背入喜轎,寓意為「送親」。而俞雲雙身為先帝的嫡長女,既無兄長,又不可能由當今聖上親自來背,便只能由他姓之人代勞。

  俞雲宸原本將身邊的內侍總管派了過來,打算由他將俞雲雙背出來,只是人還未進長公主府的大門,便被俞雲雙冷笑著轟了出來。最後在迫不得已之下,俞雲宸終於同意了由將門裴家的小公子裴珩暫時作為鑾儀校,負責背著長公主入嫁輦。

  俞雲雙聽了裴珩的話,在大紅的蓋頭下努力揚了揚頭,想要看看駙馬迎親的隊伍,只可惜入目一片鮮紅,視野怎麼都越不出身前三尺遠,最終只能放棄,對著裴珩點了點頭道:「那便走罷。」

  衣衫窸窣的摩擦聲響起,俞雲雙隱約看見裴珩繞到了自己的身前,屈膝彎起了背脊,背對著自己半蹲了下來:「雲小雙,上來。」

  俞雲雙伸手搭上了他的肩膀,腳尖輕盈一點,雙手攀在了他的肩頭。

  裴珩背著俞雲雙重新直起身來,深吸了一口氣道:「我大哥若是知道你成親的這日,是我將你背上了喜轎……」

  說到此處,裴珩打了個寒噤,就連在他背上的俞雲雙都能感覺得到。

  哭笑不得地拍了拍他的肩頭,俞雲雙道:「走罷,莫要再想這些有的沒的了。」

  裴珩換了個姿勢將俞雲雙背得更穩了一些,這才抬步向著落於長公主府大門外的喜轎走去。

  懷安公府位於寧安街,說來與長公主府只隔著四五條街,往日裡若是乘馬車而行,也只用花小半個時辰的光景便可到達。只是因為俞雲雙的儀仗要先沿著十里御街向東而行,在東華門處跪拜當今的天子與皇太妃季氏,而後才能前往懷安公府,這一來一回便耽擱了許多功夫。

  待到喜轎終於在懷安公府的大門前落地時,俞雲雙早就在漫長的路途中被顛得頭暈眼花。剛將手伸到蓋頭底下揉著脹澀的額角,喜轎的帷幕便被人從外面倏然踹了一腳,踢開了一道縫隙。

  午後耀目的豔陽透過那條縫隙斜斜照了進來,為昏暗的喜轎帶來一縷微光。

  帷裳又被人從旁掀開得更大了一些,喜轎前的青石地面被那人投下了一道頎長身影,而後那人伸出手來,修長有力的手指便這般突兀的出現在了俞雲雙蓋頭的下方。

  俞雲雙在此之前也曾上過下嫁於淮陵世子的花轎,清楚這帷幕只能由自己的夫君踢開,看著伸到自己面前的那隻手,鳳眸之中宛若流光波動,纖細柔軟的指尖慢慢向前探出。

  就在兩人的指尖即將碰觸到的那一剎那,俞雲雙看清了那人骨節分明的手指上起著的薄薄的繭子,腦中的暈眩驀地一清明,將手重新收了回去。

  那人應是一直凝視著俞雲雙的動作,見到了她的反應,訝異道:「長公主?」

  年輕男子的聲音,剛毅爽朗,十分好聽,卻與她心中所想的那個完全不一樣。

  俞雲雙理了理自己的衣袖,重新坐回到喜轎之內,聲音清冷問道:「你是誰?」

  那人頓了頓,而後直起身來走到了轎門正對面的位置,一拂自己的衣擺跪了下去,對著俞雲雙行了個大禮道:「臣卓印澤,叩見無雙長公主。」

  卓印澤?那個由懷安公親自上奏請求敕封世子的次子卓印澤?

  大紅色的蓋頭下,俞雲雙的黛眉微蹙,想到那日屈易來長公主府拜見時說的話,一縷不詳的感覺湧上心頭,就連背脊都忍不住僵硬了起來。

  喜轎之外送親的儀仗與接親的國公府眾人顯然也注意到了這邊的情況,喜樂不知何時停息下來,竊竊私語之聲漸漸響起。

  俞雲雙卻並沒有搭理他們,繼續開口問道:「他……駙馬呢?」

  卓印澤沒有俞雲雙的旨意,自然不敢站起身來,垂首恭敬道:「兄長前幾日偶感風寒,因著身體原本就不甚健朗,康復得便慢了一些。今日清晨兄長的病情突然加重,萬般無奈之下,只能由臣來代替兄長迎接長公主。事出緊急,未來得及告之長公主,還請無雙長公主恕罪。」

  「病情加重?」俞雲雙口中低聲咀嚼著這四個字,心中有些焦慮,卻礙著此刻人多眼雜不方便再多問,抬起手來對著卓印澤做了個平身的手勢,「起來罷。」

  卓印澤應聲直起身來,將手重新伸向了俞雲雙。

  俞雲雙卻並沒有扶上他,半弓著腰摸索著喜轎的內壁向前走,完全出了喜轎之後,終於直起身來。

  見到無雙長公主從喜轎中出來,喜樂立時重新響起,將方才的一片驚呼聲壓蓋住。

  藉著嫣紅蓋頭前後搖擺時留給自己的閉塞視野,俞雲雙一步一步謹慎向前走著,身上喜服曳地的裙裾隨著她的步伐,在青石地面上留下一抹嫣色痕跡。

  卓印澤匆忙跟上俞雲雙的步伐,走到她面前重新伸出手來,口吻焦急道:「長公主當心。」

  俞雲雙對著前方揚了揚下頜,在想起她頭上頂著蓋頭,這人定然看不見她的動作時,才伸手指了指前方,開口道:「本宮用不著攙扶,你且在前面帶路。」

  身畔卓印澤的步伐遲疑了一瞬,終是又行了個禮,走到了俞雲雙的前方。

  俞雲雙與卓印澤二人皆身著大紅喜服,走在懷安公府門前的青石板路上,一前一後卻並未相牽,甚是引人驚異。

  兩人一路踏著不知內情圍觀百姓的抽氣聲與私語聲前行,待到跨進國公府的禮堂時,卓印澤的腳步終於停滯,轉過身來對著俞雲雙道:「我們到了。」

  俞雲雙應了一聲,隨著他一同佇立在禮堂的中央。

  禮官原本在見到俞雲雙與卓印澤並未並肩走來時已經呆怔在了一旁,收到坐在一旁的懷安公一記眼神之後,終於醒悟,匆匆迎了過來對著俞雲雙道:「長公主,吉時到了,是否這就唱禮?」

  俞雲雙側過頭來,透過完全看不見景物的大紅蓋頭,視線卻準確地定在了卓印澤的位置,問道:「與你拜堂?」

  卓印澤聲音朗潤道:「家兄重病在床無法見風,這禮只怕確實要由臣代替兄長而行了。」

  俞雲雙雖然心中掛唸著那人的情況,卻也知道以前的卓印清與她來說只是泛泛之交,若是自己將心中的關切表現出來,只會讓人徒增懷疑,便淡淡頷了頷首,對著禮官道:「唱罷。」

  禮官口中連聲應著,腳步匆忙走回到了坐在禮廳上首的懷安公身邊,開始一步一步唱禮。

  懷安公府今日尚的竟然是當朝的長公主,拜堂之禮自然不同於尋常人家。俞雲雙與卓印澤拜完了天地,行高堂之拜時,因為俞雲雙為君,懷安公為臣,懷安公不敢受這一拜,便改為了敬茶。

  三拜皆畢,禮官從旁走來,對著卓印澤呈上了裝著喜稱的托盤,話卻是對俞雲雙說的:「長公主,今日是您的大喜之日,您還需掀開蓋頭,與賓客共飲一杯酒,才能入洞房。」

  卓印澤聞言執起了喜稱,伸向俞雲雙的蓋頭。

  俞雲雙卻在這時伸手,隔著蓋頭循著喜稱上玉飾的聲響敏捷地抓住了它的另一頭。

  一時之間喜稱被兩人分握一頭,卓印澤掀蓋頭的動作就此頓住。

  人聲鼎沸的禮廳之中又是一陣寂靜。

  俞雲雙手執著喜稱的頂端,聲音從喜帕之下傳來,聲音清越道:「本宮雖然不知此刻在場的眾位都是何人,但既然同朝為官,這裡面的大半必然都見過本宮的模樣。無論是今日相見還是往後相遇,本宮的容貌都不會變,不若與大家打個商量,本宮的駙馬因為身體抱恙不在此處,這掀蓋頭活計,還是莫要在這裡做了。」

  俞雲雙說話的口吻輕鬆愜意,便如身份相同之人在商議交談一般,絲毫不端起架子壓人,讓人不盡心緒舒暢。

  婚宴的賓客之中有不少寧朝武將,素來喜歡直來直去,有人趁著酒意開口打趣道:「長公主這是要將掀下的蓋頭留給駙馬爺不成?」

  俞雲雙向著聲音傳來的方向轉過身去,帶著笑意道:「這聲音聽著耳熟,應是右禁衛軍的劉統領罷?無雙還記得幼時曾經由你帶著修習箭術,那時無雙稱你一聲劉師父。」

  「原本下官還想趁著長公主大喜之日多調侃幾句,畢竟這輩子怕是也只有這一日能對著長公主如此放肆說話了,卻沒想到長公主將師父的稱呼都搬出來。」那劉統領哈哈一笑,擺了擺手道,「罷了罷了,今日這場子我作為師父是鬧不得了,省了到時候落下個為老不尊的名聲出來。」

  俞雲雙從鼻腔之中劃過一聲輕笑:「那大家便是同意了對麼?」

  「同意可以,先自罰三杯。」賓客之中又有人起鬨叫道。

  俞雲雙爽快地應了一聲「好」,握住喜稱的手卻沒有鬆開。

  「這……」禮官在一旁兢兢戰戰出聲,視線在懷安公卓崢與二公子卓印澤身上來回掃。

  卓印澤鬆開了手。

  喜稱在俞雲雙的手中靈活翻轉了一週,玲玲輕響落下之後,被平穩地放回到了紅木托盤之中。

  玉琢一般手向著禮官的方向攤開,俞雲雙道:「拿酒來。」

  禮官將放著喜稱的托盤放下,換成了幾杯酒盅,分別遞給了俞雲雙與卓印澤。

  俞雲雙端起自己手中的酒盅,先對著卓印澤舉了舉杯,待聽到他那邊端起酒盅的聲音後,這才以左手掀起蓋頭的一角,喜服的廣袖遮面,右手執著杯盞,動作舒雅地將裡面的酒水一飲而盡。

  待禮官將酒盅重新滿上時,俞雲雙揚起頭來又是一杯,短短一眨眼的功夫,三杯已畢。

  俞雲雙將杯盞倒扣過來,一滴酒都沒有落下。

  自先帝在時,俞雲雙在武將之中便頗有聲望,雖然今上即位之後俞雲雙沉寂了一時,但武將之間的惺惺相惜之情仍在。此刻看到她的模樣,雖然在場的文臣中有人緊蹙著眉頭,武將之中卻是一片叫好,甚至有人從席間站起身來,隨著俞雲雙將自己酒盅內的酒水飲盡。

  俞雲雙將空了的酒盞放回到禮官的托盤中,開口道:「今日是本宮的大喜之日,還請眾位盡興。」

  在得到眾人笑鬧地回應之後,俞雲雙又向著懷安公的方向頷了頷首,這才由卓印澤領著向洞房走去。

  自那日收到了秦隱的信箋之後,俞雲雙對於今日的婚宴便有了一番揣測。

  俞雲雙併不是不知道今日在場的賓客都有誰,恰恰相反,懷安公的每一份請帖發給的都是朝中三品以上的大員,每一個人的名字她都知曉。也正因如此,她才要當眾駁懷安公的面子以立威。即便此事出自秦隱的手筆,可在外人看來,賜婚之人卻是當今聖上。

  俞雲宸既要削弱她的勢力,又要在文武百官面前裝作一副兩人依舊姊弟情深的模樣來矇騙眾人,確保不會有人過早站隊,她自然不會讓他得逞。

  只是饒是俞雲雙想得通透,卻依舊沒有料到今天的局面與她想像中的天差地別。卓印清的身體孱弱她一直都知道,令她憂心的卻是短短十多日未見,他的病竟然嚴重到了無法下榻的地步。

  心緒雖然焦灼,可前方引路的卓印澤步履卻一直不緊不慢,俞雲雙便也只能耐著性子隨他一同走。兩人身後跟著一隊內侍,一同穿過國公府前院通向內院的半月型拱門,來到一處新佈置過的屋宅門口時,卓印澤的腳步停了下來,轉過身來對著俞雲雙道:「長公主,我們到洞房了。」

  俞雲雙敷衍應了一聲,口吻聽起有些心不在焉。

  卓印澤不以為意一笑,伸手推開了半闔著的屋門,這回倒也沒有再主動開口要求攙扶俞雲雙,側身讓開了門口的位置,讓她先行進去。

  屋宇之中傳來一縷若有若無的藥香味,雖然清淡,卻有著莫名的熟悉。俞雲雙透過木質鏤空窗牖灑下的陽光走在一片雕花剪影中,步履雖然緩慢,呼吸卻因為許久的壓抑與焦急,有些控制不住的顫躍。

  立於門口的卓印澤在這時開口,口吻帶著幾分調侃:「大哥,我可是將長公主安然地送到,該功成身退了。」

  俞雲雙前方不遠處的床榻上傳來一陣壓抑的低咳,而後嘶啞的聲音傳來,口吻卻溫潤如水:「有勞二弟了。」

  前些日子卓印澤剛因為懷安公的上奏得了本該屬於嫡長子卓印清的世子之位,如今聽這兩位說話間的口吻,倒像是毫無芥蒂一般。

  俞雲雙在距離卓印清床榻幾步遠的位置立定,跟在她身後的幾個內侍依次將手中的托盤放到內室中央的木桌上,而後一齊向著兩人的方向行了個禮,躬身退了出去。

  洞房的房門在身後輕輕闔上,俞雲雙深吸了一口氣,正在主動向著那人走近兩步,或者站在原地直接開口相問之間猶豫徘徊時,那人卻先開了口。

  「怎麼不說話了?」卓印清的口吻中含著溫柔笑意,不同於以前遇見他時那般瘖啞艱澀,此時他的聲音清潤疏朗,宛若金玉相撞一般,「我可是聽到前院的人回來稟報,在方才的婚宴之上,長公主可大有反客為主的架勢。」

  熟悉的聲音染著滿室淡淡的藥香,若非俞雲雙的眼前蒙著一層大紅蓋頭,時光便彷彿回到了隱閣竹樓中那些靜謐安逸的午後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