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9 章

  俞雲雙原本以為這一夜會很難入睡,沒想到頭剛沾上了枕頭,便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再睜開眼時,天色已然大亮,秋日清淡的陽光透過柔薄的床幔瀉下,灑落一片斑駁剪影。

  如美玉雕琢的手越過那層柔光向著身邊觸了觸,閒置了一夜的被縟,冰冷得讓人不由打了個寒顫。

  俞雲雙撐著床榻起身,抿著唇角在榻上靜坐了片刻,終於喚了候在屋外的侍女進來服侍。

  今日原本輪到囊螢當值,只是映雪昨日無意間撞見了俞雲雙的異樣,害怕囊螢那口無遮攔的性子又惹得俞雲雙心裡不快,便主動將她換了下來。

  映雪一面幫俞雲雙用梳篦梳著頭,一面偷眼打量著俞雲雙的神色。經過了一夜的休息,俞雲雙的面色緩和轉了許多,此刻的她姿態閒雅地坐在玫瑰椅上,容色柔媚,眸光瀲灩,一舉一動都像是一副勾勒精緻的工筆畫一般,讓人看不出半點不對勁的地方。

  因著拿不準俞雲雙心中在想什麼,映雪也不敢多話,為她默默綰好了髮髻,而後從旁拾起俞雲雙平日裡演武用的胭脂雲紋裋褐,鋪展開來正要為她換上時,俞雲雙卻主動開口了:「不必了,穿尋常衣衫即可。」

  映雪微怔了一下,開口確認道:「殿下今日不去演武場了?」

  俞雲雙頷了頷首:「今日讓他們自行操練,備馬車,本宮要出門。」

  映雪為俞雲雙理好了衣裙,對著她欠了欠身,轉身跨過門檻下了台階。

  俞雲雙此番出門,要去的地方自然是隱閣。

  昨日她剛從玉泉苑歸來,身心疲累,驟聞趙振海呈上來的密信,雖然可以將信上的內容逐字逐句理智分析,但也因為太過理智不帶感情,反而令自己方寸大亂。

  她確實是一個極不輕易付出信任的人,於這點上,俞雲宸將她學了個十足。但是卓印清與她以往所認識的人都不同,卓印清助她良多,將他身為隱閣閣主這個最隱蔽的秘密託付於她,他對她的付出完全當得起她的信任。

  所謂關心則亂,卓印清於她來說地位超然,她才會為他亂了心緒,在他看不見的地方與他慪了一夜的氣,今日一覺睡醒了之後想來,她昨日著實是有些幼稚。

  身下馬車搖擺的幅度終於停止,俞雲雙提著裙角由車伕攙著下了馬車,抬眼默默凝望眼前那個熟悉的竹製閣樓。車伕十分機靈,已經先她幾步走上前去叩門。

  「吱呀」一聲響起,開門的是一個頗為陌生的面孔,俞雲雙不認識他,他卻顯然識得俞雲雙,面上的震驚之色不加掩飾,那人匆忙將俞雲雙迎了進來,開口道:「還請長公主在此處稍候,我這便去通稟蒙叔。」

  話畢,躬身向著俞雲雙行了一禮,便急匆匆地向著竹樓的二樓跑去。

  卓印清曾經對隱閣上下下過特令,只要是俞雲雙前來拜訪,無論何時,都必須直接傳達他本人,不可怠慢。聽那門衛口中提到去通稟的人不是卓印清,而是蒙叔,俞雲雙在詫異的同時,心中卻升起一股莫名的不安。

  在隱閣的正廳中等了不多一會的功夫,竹梯處終於又一次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俞雲雙抬首向著二樓的方向望去,來者卻並不是蒙叔。

  屈易的步伐幾乎算得上是急迫,從樓梯處三步並作兩步地躍下,一路直直衝到了俞雲雙的面前。

  「怎麼了?」俞雲雙從正廳的竹木官帽椅中起身,「發生什麼事情了?」

  十幾日未見,如今的屈易眼底下泛著濃濃烏青,嘴唇因為乾涸起了一層皮,整個人看起來分外頹廢。

  見到了俞雲雙,屈易並沒有做禮,也沒有回答俞雲雙的問題,而是直接了當問道:「長公主是何時回到凌安的?」

  「昨日。」俞雲雙回答得簡短,眉頭卻忍不住顰了起來。她昨日回來的消息並不隱蔽,以隱閣籠罩整個凌安的消息網,沒道理連這點消息都探不到。

  壓抑著心頭不斷蒸騰的不安,俞雲雙又重複了一遍問題:「可是發生了什麼事情?」

  「是公子……」屈易眸中悲慟之色隱隱浮動,垂下了頭來低聲道,「他不行了……」

  俞雲雙的瞳孔驀地一縮,腦中恍若有萬千炮仗同時炸開,震耳欲聾的轟鳴讓她生出幾分僥倖,覺得自己定然是聽錯了。向前兩步逼近屈易,俞雲雙聲音顫抖道:「你說什麼?」

  屈易的劍眉糾結在一起,神色苦痛。

  俞雲雙身形一晃,側身越過了他,提著裙裾便向竹閣的二樓飛奔而去。

  半個月前她離開凌安時,卓印清親自將她送至城門口,一襲月白錦衣,清華容色上漾著明潤笑意。短短十幾日的功夫,他怎麼可能變成屈易口中的人不行了?

  俞雲雙步伐是她自己都沒有注意到的凌亂,順著竹梯拾階而上。

  因著卓印清的身體不好,他的房間便設在了二樓樓梯口的不遠處,這段路俞雲雙已經走了無數次,今日卻覺得它尤為漫長。

  終於衝到卓印清的房門口,俞雲雙抬起手來想要將那木門推開,只是手顫動的太厲害,雖然抬得起來,卻無論如何也不聽使喚。

  屈易追了過來,從後方伸手替俞雲雙推開了門。

  熟悉的藥香味這在一瞬間浸入了俞雲雙的鼻腔,俞雲雙的眼眶一澀,低喘了幾口氣鎮定心緒,抬步走進了卓印清的廂房。

  為了出入方便,一直以來放置在卓印清床榻前的屏風被人折了起來。沒了屏風的阻擋,入目處便能看見帷幔緊闔的床榻前,蒙叔癱坐在腳踏上的佝僂身影。

  應該也聽到了房門口處的動靜,蒙叔轉過臉來,茫然望著俞雲雙好一陣,渾濁的視線才慢慢聚焦,聲音沙啞道:「雙姑娘,你終於回來了?」

  俞雲雙還是頭一回見到這幅模樣的蒙叔,胸口像是被一塊千鈞重的大石碾壓著,想要說話,但是嘴唇張張合合了半天,卻連一絲聲音都發不出來。

  「回來得好,回來得好啊……」蒙叔目光散亂呢喃道,「公子自前日起陷入昏迷,昨日突然發起了高熱,夜間燒醒了一次,糊糊迷迷中還不住念叨著雙姑娘的名字。」

  俞雲雙一直強忍著的淚猝不及防湧上了眼眶,用衣袖胡亂在臉上拭了拭,抬步穿過了飄蕩在空氣中的藥香,走到了卓印清的床榻旁。

  蒙叔向著旁邊讓了讓,空出了床幔縫隙間的位置,俞雲雙伸手觸了觸那一片輕紗床幔,床幔之後一片死寂,彷彿沒有人在其中一樣。

  「其實今日白天的時候公子身上的熱度分明已經退了的。」蒙叔似是終於找到了傾訴的對象,又似是在呢喃自語,絮絮叨叨訴說著這幾日發生的事情,「往日裡公子的燒退了之後,都能醒過來的。我也以為他沒事了,便去後廚為他煮清粥,他昏迷了整整三日,醒來胃中定然不好受。等他醒過來,讓他先用熱粥墊墊底,這樣也不至於空腹服藥再傷了胃。」

  說到此處,蒙叔突然哽嚥了起來,蒼老的音色努力壓著尾調的哭腔,聽起來愈發讓人覺得悲愴:「可是為什麼我回來的時候,公子不僅沒有絲毫轉醒的跡象,便連脈搏都沒了……沒了啊!」

  俞雲雙的面上的血色唰地退了下去,動作惶急地掀開了床幔,卓印清清俊的容顏露了出來,雙眸輕闔,面上清朗笑意不在,平靜到毫無生機的表情無端讓人心慌。

  俯下身來,俞雲雙伸手小心翼翼地觸向卓印清裸`露在外的脖頸。蒼白得幾乎透明的肌膚下,隱隱可以感受到脈搏緩慢的跳動,雖然虛弱到似有似無,但它確實還在。

  俞雲雙一直緊繃著的那根弦倏然鬆了下來,腿腳發軟,扶著床柱緩緩地坐到了卓印清床榻的邊沿。

  深吸了一口氣,俞雲雙口吻鎮定道:「那他現在究竟如何了?我離開的時候他還好端端的,怎麼說不行就不行呢?」

  蒙叔抬起一雙渾濁的眼眸與俞雲雙對視,似是也想知道俞雲雙的答案。

  就在這時,內室的角落裡響起一個帶著濃濃倦意的女聲道:「已經到了此時,說話也沒必要藏著掖著了。公子現在的情況不是很好……非常不好,我們亦在等一個結果。」

  俞雲雙偏過頭去,這才發現阿顏抱膝靜坐在折起的屏風下的一個杌子上,屏風的陰影蓋在她的臉上,將她大半的表情遮掩了起來,但是從她緊緊絞住的十指與緊繃著的背脊來看,她亦在苦苦壓抑著情緒。

  俞雲雙方才因為太過慌亂,竟然沒有注意到她的存在。

  「結果?」俞雲雙的喉嚨發緊,澀澀問道,「什麼結果?」

  「今日之內公子會不會醒。」阿顏道,「若是公子醒了,便是他又熬過去了一次,若是公子不醒……」

  阿顏的話到了此處一頓,無需言明,後面的話在場的人都能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