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0 章

  猶記得幾個月前在殷城時,俞雲雙也聽過同樣的話,只是她此刻對卓印清的心境與那時早已不同,那時有多冷靜自持,如今便有多悔恨害怕。

  昨日是九月十二,正是一個月中卓印清病情反覆的時刻。卓印清不僅一夜未歸,還未派人傳話回來,她早就應該想到其中的蹊蹺,卻為了一封密報,生生與他錯過了整整一日的時間。

  蒙叔愈來愈粗重的呼吸聲將俞雲雙的思緒打斷,她抬手在他的肩頭輕輕一按,雖然沒說什麼話,但是蒙叔卻感受到了她的安慰之意,深吸一口氣,漸漸平靜了下來。

  「他這樣的情況本宮在殷城時也見過一次。」俞雲雙道,「但是上個月月中本宮也伴在他的身畔,情形並沒有如今這樣的嚴重。」說到此處一頓,俞雲雙問道,「難道說公子的病情又加重了?」

  在俞雲雙問出這句話之後,廂房倏然安靜了起來,就連蒙叔也刻意壓低了呼吸聲。這個問題他一直想問,卻一直不敢開口,生怕得到的答案不是他想要的那一個。

  阿顏的手在深深陷入衣裙的褶皺間,垂頭否認道:「並不是嚴重了,但是這其中的病理太過複雜,一時半會兒很難講清楚。簡單來說,長公主可將公子的病看做源源不斷匯入木桶的水流,若是每月將水清空一次,便能保持著木桶不被損壞。但若是有一個月木桶裡的水沒有被倒空,它便有承受不住的危險。公子每月發病便是在倒水,上個月他的病未怎麼發作,水積攢得多了,這個月便會有傾覆的危險。」

  蒙叔的背脊癱軟,斜斜靠在床榻一角:「你們當初還騙說我公子的病是在好轉。」

  阿顏抿了抿唇,將膝蓋抱得更緊了一些。

  「無論如何,不是加重了便好。」俞雲雙安慰完蒙叔,又看向阿顏道,「其實本宮還有一事不明瞭,還請顏姑娘幫忙解惑。」

  「長公主請講。」

  「駙馬他其實並不是天生的體弱,而是中了毒,對麼?」俞雲雙開口問道。

  阿顏面上一僵。

  俞雲雙仔細觀察著她的神色,緩緩道:「本宮雖然對醫術瞭解的不多,卻也知道每月特定時間發作的病症少之又少。駙馬與我說過他的母親也曾身中過致人衰弱的毒,症狀聽起來與他的有幾分類似。有些事情太過巧合,便不是巧合了,所以本宮猜測駙馬是被人下了毒,可對?」

  阿顏的手緊緊攥著裙裾,默不作聲。

  俞雲雙等了許久等不到她的答案,又換了一種說法問道:「這毒是否有藥可解?」

  阿顏依然保持著緘默。

  「若是真的有,本宮即便傾盡所有,也要為他尋來。」俞雲雙放慢了口吻,聲音卻異常堅定,「你可知道究竟有沒有解藥?」

  阿顏終於抬起頭來飛快地瞥了俞雲雙一眼,眸中有異色轉瞬即逝,而後復又垂下了眼簾,纖長的睫毛掩住了眸中的所有情緒:「解藥一事閣中也一直在潛心尋找,但是至今我還未曾聽說過它的存在。」

  「本宮明白了。」沉默了片刻之後,俞雲雙淡淡道。

  阿顏也不知道俞雲雙口中的這句明白究竟是什麼意思,只是俞雲雙的視線太過銳利,似是能直接洞穿她的內心一般。這樣的眼神讓阿顏有些害怕,情不自禁地向後縮了縮,將自己完全埋入了折起屏風的陰影中。

  就在這時,蒙叔戰巍巍地起身,佝僂的身形將俞雲雙望向阿顏的視線隔斷,只是這樣的遮擋只維持了一瞬,下一刻他的面色煞白,向著側旁倒了下去。

  俞雲雙就坐在蒙叔的身旁,見狀匆忙將他扶住。阿顏也從杌子上一躍而起,向著蒙叔衝了過來。

  「不礙事不礙事。」蒙叔扶著俞雲雙的手臂晃了晃腦袋,用手成拳輕輕捶了捶自己的額角,「我原本想去看看那熏籠上的湯藥是不是煨乾了,興許站起來得太猛,一時間眼前有些發黑。」

  阿顏神色不贊同道:「蒙叔你也有一天一夜沒有休息了,如此這般必定吃不消,不如你趁著現在先去休息一會兒,待到公子醒來的時候,我再去叫你起來。」

  蒙叔卻執拗地搖了搖頭:「這怎麼行,公子如今這副模樣,我心中安定不下來。」

  話畢,蒙叔嘗試著向前走了兩步,身形卻還在晃。

  俞雲雙將他拉了回來,自己走到外廳的熏籠處看了看,往藥罐子裡又添了些水之後,復又回身看向蒙叔,亦開口勸道:「往日裡都是蒙叔在照顧公子起居,隱閣之中應該沒有人比你更加得心應手了。此刻公子昏迷著,沒什麼需要你做的事情,你與其耗在這裡,不如先下去休息,待到公子醒過來需要人照料的時候再來。」

  蒙叔卻分外執拗:「我不去,你們一個兩個的莫要再勸我了。今日我就在這裡等公子醒過來,公子若是醒了,我就算不睡覺也有精神,若是公子不醒,我便隨他去了。」

  蒙叔的話說到了後面有哽嚥了起來,年過五旬的老人,說話的口吻都透著絕望。

  俞雲雙聽了這話,便知道是勸不動了,索性從側旁為他搬了個高一些的籐椅過來,攙著他坐了下來。

  阿顏道:「既然如此,我去命後廚為你熬個參湯端過來。」

  見到蒙叔又要開口,阿顏搖頭阻了他的話:「即便你不喝,公子醒了也是要喝的,沒差別。」

  蒙叔這才勉強答應下來。

  自阿顏走了之後,俞雲雙重新坐回到卓印清的床榻旁,蒙叔心緒的經過方才大起大落,神色更加頹廢,靠著籐椅的靠背闔上了眼眸,呼吸聲音極輕,也不知道睡沒睡著。

  廂房之中又重新恢復了寂靜,除卻在熏籠之上煨著的藥罐子偶爾發出咕嘟咕嘟的聲響,便再沒有其他響動。

  俞雲雙直起身來為卓印清掖了掖被角,指尖沿著卓印清下頜的弧線上劃,停滯在了他清潤的眉眼間,神色怔怔。

  他若是真的死了,她該怎麼辦?

  腦中似是縈繞了無數的念想,又像是枯竭到什麼都不敢想。前一刻心中還是一片絕望,後一刻便被對於下毒之人的怨恨填滿,便這麼渾渾噩噩不知道過了多久,久到俞雲雙幾乎要被心底溢出來的恐懼壓垮的時候,卓印清濃密的睫毛驀地一顫。

  俞雲雙的神色僵住,瞪大了眼睛一眨不眨盯著卓印清,冰涼的手指緊緊攥著紗裙長垂的袖口,就連呼吸都不自禁的屏住。

  只是方才微小的動靜就彷彿是她的錯覺一般,卓印清呼吸的幅度低弱到近乎於無,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裡。

  「夫君?」俞雲雙刻意壓低了聲音,「你醒了麼?」

  依然毫無動靜。

  視線有些模糊,俞雲雙卻顧不得了,伸出手來推了他一把:「醒了便睜開眼可好,莫要再嚇我了……」

  心彷彿被拎到了最高處,如今又毫無徵兆地被拋下,摔在地上沒了形狀,便再不知道如何痛了。

  「夫君……」俞雲雙帶著哭音低聲喃喃道,原來方才的那一切只是她的幻覺,他定然是在懲罰她對他的懷疑,才會如此作弄她。

  俞雲雙又推了推卓印清:「莫要再睡了,我受不住……我真的受不住……」

  身後傳來一陣窸窣的聲音,許是蒙叔被她的呢喃聲吵醒了,卻不知為何一直沒有走上前來。

  俞雲雙也顧不得房中還有其他人在場了,往日裡的從容氣韻在這一刻隨著希望的散去而破碎,淚水順著白皙的面頰滑落,滴在了他的領口,瞬間洇濕了一大片。俞雲雙將臉埋在了他的頸間,無聲地抽泣。

  就在這時,她放在他胸口的手似是被人輕輕蓋住,暖融的觸感從手背上傳來,讓人不知所措。

  俞雲雙倏地抬起頭來,一雙閃著虛弱微光的琥珀色眸子便直直撞入了她的視線。

  卓印清躺在床上靜靜凝望著她,方才還死氣沉沉的面容隨著他的動作有了些生氣,聲音啞啞道:「你哭得我心都碎了。」

  俞雲雙抽了抽自己的左手,又被他握得更緊了一些,雖然氣力不濟,卻還是讓人掙扎不得。

  俞雲雙破涕為笑:「我要擦眼淚。」

  卓印清眼尾精緻的弧線向上一挑,輕聲道:「這般也很美。」

  話雖然這麼說著,卻還是自己抬起手來,動作溫柔地為她擦拭著濕潤的眼角。

  直到面上乾爽了,卓印清這才將轉過視線看向俞雲雙的身後:「蒙叔。」

  蒙叔緩步上前,走到了卓印清的榻前:「公子,你終於醒了。」

  卓印清應了一聲,開口正要說話,蒙叔便搶先回答道:「這回公子昏迷了整整三日。」

  卓印清的唇角微動,要再說話,蒙叔便又開口打斷道:「下個問題你也不用再問了,閣中一切安好。」

  卓印清無奈一笑。

  「公子醒了,我心裡開心得很。」蒙叔面上的皺紋被笑意加深,「阿顏方才下去為公子準備藥膳和參湯了,算算時間應該也快好了,我這就去催一催她。」

  「我去罷。」俞雲雙道,「蒙叔你好好休息,莫要再到處走動了。」

  蒙叔卻搖了搖頭:「不打緊,我通知完了阿顏便逕自回房休息了。雙姑娘在這裡好好陪著公子罷,你們二人這麼久沒有見,想必也有許多話要說。」

  在卓印清昏迷的時候,俞雲雙確實有許多話要同他講,但是如今卓印清醒來了,她卻什麼都說不出口了。

  卓印清半坐起身來,墨染一般的長髮未束,閒閒披散在身後,雖然面色蒼白,看起來卻依然風流爾雅:「你走的這些日子,我……」

  話音未落,一直虛掩著的門板卻又被人推開了一條小小的縫隙,一個帶著孩童稚嫩的聲音在門口一本正經道:「長庚與斐然聽說公子醒了,特前來探望公子,不知公子可允我們進來?」

  卓印清的話說了一半便迫不得已重新吞回到腹中,面上綻出一抹無可奈何:「都將門推開了,我若是不准,你們便不進來了?」

  「要進的。」另一個孩子的聲音響起,琅然中帶著幾分笑意,「其實我們便只是隨口一問,公子若是不同意我們從門入,我們便從窗外翻進來。對麼,長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