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3 章

  俞雲雙原本答應卓印清去去便回,事實上她也確實是這樣想的,只是告辭的話每每剛要出口,便被季太妃打斷開始其他話題。雖然心中明白季太妃挽留她是為了修復兩人之間的關係,但是兩人都知道,有些東西一旦裂了口子,便再也無法恢復如初了。

  到了最後,俞雲雙又搬出了身體不適的理由,向季太妃起身告退。

  季太妃原本還想留俞雲雙在她宮裡宿上一夜,但見她的面色確實不佳,便沒有再強求。

  俞雲雙離開的腳步甚是急切,直到坐回到馬車上,才發現自己的呼吸都不平靜。今日不知道為什麼,她心裡一直埋著一縷若有若無的倉惶之感,即便卓印清已然醒來了,她還是覺得放不下心來。

  掀起簾幔向外瞅,上中下三元沒有宵禁,不同於除夕夜人人都呆在家中,今夜的百姓都掌燈上街,雖是寒風蕭瑟之時,入眼處卻燈火明如晝,一片繁華勝景。

  俞雲雙馬車行駛的這條街本就是官員入宮的主街,情況還好一些,若是在隔壁的西街,只怕下了馬車都會被人擠得寸步難行。

  俞雲雙本欲放下簾幔繼續靠回到馬車中,只是視線無意間掃到街角處,就被一個窈窕身影給絆住了。

  那是一個以素色薄紗蒙面的少女,雖然看不見她的下半張臉,但是眉宇間的輪廓讓人一看就知道是一個清秀佳人。那少女蜷縮在街角的陰影中,看起來似是在躲避什麼人。

  俞雲雙將馬車的車簾又掀開了一些張目四顧,果不其然看到不遠處的人群中有幾個家丁打扮的人在一處一處搜尋。

  叮囑車伕向著那少女的方向繼續前行,在臨近她所在的位置時,俞雲雙向著少女伸出一隻手,低聲道:「上來。」

  少女眸中閃過一抹驚懼之色,但在看清俞雲雙的模樣後,毫不猶豫地握住了她的手,就著她的力道躍上了馬車。

  甫一上車,少女便摘下了面紗,對著俞雲雙款款一拜:「臣女季盈,拜見無雙長公主。」

  俞雲雙虛扶了她一把,直截了當問道:「那些人在追你,怎麼回事?」

  季盈朱唇抿成一條直線,卻垂下頭來並不言語。

  俞雲雙也不著急,又透過馬車的車簾向那群人看了一眼,而後轉過身來緩緩道:「那些人腰間懸掛著季府的木牌,是你們季府的家丁。我本以為你是遇見了歹人,如今看來應是你自己偷偷溜出府,引來了追查。你下車,跟他們乖乖回季府罷。」

  季盈沒想到俞雲雙只是看了一眼,便將情況猜得這般準確,驀地抬起頭來,見俞雲雙正要開口喝止車伕停車,一把抱住了俞雲雙的胳膊,驚慌道:「雙姐姐,別將我交給他們,我不要回季府!」

  兩人口中的季府,正是尚書令季正元的府邸。而眼前這個少女,就是季正元的嫡女季盈。俞雲雙以前住在宮中時,她便時常入宮,每每拜見完自己的姨母季妃,便賴在俞雲雙的宮中拉著這位後宮裡人人敬而遠之的皇長女陪自己玩耍。

  輕輕拍了拍季盈的背脊,俞雲雙重新開口問道:「那你為何偷偷溜出府去?」

  季盈如今也不敢再瞞了,只是緊緊抱著俞雲雙的胳膊,囁嚅道:「雙姐姐是看著我長大的,應該知道我心中早有心儀的人,並不想入宮為後。」

  俞雲雙不置可否,撫著她背脊的手卻是一頓,半晌之後,才淡淡開口道:「卜算的結果已經出來,後位的人選是中書令竇大人家的女兒,你也當不了帝后了。」

  「可即便是這樣,父親還是要送我入宮,我心裡有別人,不願意嫁給表哥。」

  季正元當初將俞雲雙拉下皇位,就是在皇族血脈中插上一腳,保季氏世代榮華。為了這一天他謀劃了這麼久,又怎麼會因為女兒的意願而放棄計畫。嘴角掛上一抹諷刺笑意,俞雲雙緩緩道:「婚姻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季盈卻狠狠搖了搖頭,堅持道:「我不要入宮!」

  俞雲雙沉默。

  季盈從俞雲雙懷中抬起頭來,美目之中一片烈火,灼灼看向俞雲雙:「聽說表哥將雙姐姐賜婚給了一個病秧子,雙姐姐喜歡的不是裴鈞哥哥麼?難道雙姐姐如今就過得快樂?」

  猝然聽到病秧子三個字,俞雲雙的呼吸一滯。與卓印清的婚事,即便她甘之如飴,但因著這是俞雲宸的賜婚,她無論怎樣也不能在明面上承認,只是雲淡風輕道:「我的事與你無關。」

  季盈卻明顯誤會了俞雲雙話中的意思,水蔥一般的手指緊緊攥住俞雲雙的衣袖,哽聲道:「我不要過得不快活,我想與他在一起!如今我有機會逃走,雙姐姐幫幫我,幫幫我好麼?我與他相約在城東的九曲橋上相見,到時候我會讓他帶我走,我們倆一起逃出這權勢熏天的凌安城,尋一處依山傍水的小村落,再也不會回來了!雙姐姐只需要將我送到城東的九曲橋,季府家丁認得這是你的馬車,定然不會來搜的。待我們走了之後,沒人會知道雙姐姐曾經幫過我們的!」

  俞雲雙卻抽回了自己的衣袖:「我方才拉你上馬車,只是擔心你的安危。這件事我不會幫忙,且不說你能不能逃出去,就算你成功了,那人可真的會真心待你?我怎知會不會是我親手將你推進了另一個火坑。況且……」

  說到此處,俞雲雙話音一頓,況且需要季盈入宮的不僅僅是季正元一人。在俞雲雙的計畫中,若是季盈不入宮,季正元與竇仁在利益上沒了衝突,剛剛四分五裂的季派只怕又會重新聯合起來。

  「他不會的!」季盈匆忙道,「他家世清貴,為人如玉,待我如珠如寶。能遇見他是我的幸,又怎能是我的火坑?」

  見俞雲雙依然無動於衷,季盈一直苦苦壓抑的眼淚驀地湧上眼眶,身體癱軟下來,卻死死抓著俞雲雙身上宮裝寬博的長袖輕搖,哀聲道:「雙姐姐,幫幫我,幫幫我好麼?二月中表哥大婚,我亦要隨著一起入宮。我此次能逃出來已是萬幸,若是再被他們抓住,我就再也沒有機會了。雙姐姐,我不想隔著一道宮牆遙遙望著他過這一輩子……雙姐姐……」

  腳邊瑟瑟顫抖的少女與記憶中那個常常在自己面前撒嬌耍賴的女孩相重合,這一聲又一聲帶著哭腔與哀求的雙姐姐也無法令人無動於衷。俞雲雙伸手拽著她的胳膊將她拉起來,季盈已然哭得渾身無力,起來後便倚在她的肩頭一聲接一聲的抽泣,俞雲雙抬著她白皙的下頜迫使她看向自己,聲音淡淡道:「家世清貴?」

  季盈美目含淚,狠狠點了點頭。

  俞雲雙勾起了唇角,笑意看起來有些諷刺:「家世清貴,說難聽些,不就是在這凌安城中被權欲熏染長大的人麼?」

  季盈驀地瞪大眼,正要開口辯白,便聽俞雲雙仰起頭來對著車伕道:「去城東,九曲橋畔。行快一些,本宮趕著回府。」

  「雙姐姐?」季盈又驚又喜,一雙手激動地不知道該往哪裡放。

  「到了橋畔,你就下馬車,後面的事情我不會再管了。」俞雲雙道,「你要賭,本宮陪你賭,看看你那為人如玉的心上人會不會為了你放棄他清貴的家世。」

  凌安城於外人來說只是一個都城,於裡面的人來說卻是一張看不見的網,自幼在權力中心長大的人,就是被困在網中的鳥,每次想要衝破束縛的時候便會狠狠撞到網上,被它攔了下來,久而久之,臂膀再強硬的鳥也飛不高了,又如何能逃離出去。

  俞雲雙已經見到了太多這樣的事情,俞雲宸是這樣,季太妃是這樣,裴鈞是這樣,就連她自己亦是這樣。因為他們都知道,沒有權,只會任人欺凌,四處撞壁了之後,又怎麼會輕易放棄已經攥在自己手中的東西。

  想到此處,俞雲雙的心念一劃,那卓印清呢?

  在同一時刻,卓印清一襲雪白輕裘負手佇立在鏤花窗牖旁,皎皎月色透過窗櫺紙透過斜斜灑下,映在他清俊的面容上時便黯淡了許多,驟然一看,倒是分不清月色與他的面色哪個更慘白一些。

  上元夜是凌安城中最熱鬧的幾個夜晚之一,即便俞雲雙治下森嚴,在這樣的日子規矩也會寬鬆許多。原本府內眾人還因為駙馬的病而提心吊膽,如今知道駙馬醒過來了,加之在節日氛圍的渲染下,大家也百無禁忌了起來。

  前院不知是何人點起了爆竹,炸起來就是一通辟裡啪啦。有小廝玩鬧心起,將點燃了的鞭炮丟向了觀煙火的侍女們,映雪護著其他侍女後退了幾步,而囊螢素來膽大,在一片尖叫聲中拎著鞭炮的尾巴又將它丟了回去,激起了一片叫好聲。

  喜慶的喧鬧聲傳到了後院,倒是將那一片冷清沖淡了許多。

  卓印清半盞茶前剛將楚老先生送走,老爺子在臨走前吹鬍子瞪眼說了一大通氣話,所言不外乎是卓印清若是不能靜下心來調養,以後便莫要再找他,他怕卓印清砸了他楚氏世代行醫的招牌。

  想到這裡,卓印清搖頭笑了笑,五覺散一共五重,短短半年的光景,他就相繼發作了第一重與第二重,剩下的三重若是以半年失去一個知覺的速度發作,他剩下的時間也就只有一年多了,難怪楚老先生會如此生氣。

  前院又響起一陣震天的爆竹聲,而後是一陣歡悅嬉笑,卓印清原本還想在窗前多聽一會兒,但即便窗櫺紙厚實,縫隙間也會有寒意漏進來,吹久了難免生病。

  胸口有些發悶,卓印清掩唇低咳了一陣,本想回床榻上繼續歪著,沒想到還未抬起腳,一陣暈眩就在猝不及防間襲來,視線也突然暗了下來。

  眼前一片漆黑,手在慌亂間扶上了什麼,阻止了身體下墜的趨勢,卓印清低喘了幾口氣,維持著這個動作闔上了眼眸,靜待視覺重新恢復。

  耳畔傳來一聲驚呼,而後是瓷器隨著托盤跌落在地的聲音,卓印清視線依然模糊,只能隱約看到一個綽約輪廓跌跌撞撞衝到他的面前,一把攥住了他的手。

  想到俞雲雙臨走前說的那句去去就回,卓印清弧線精緻的眉眼微微彎起,做出一副愜意如常的表情,溫聲道:「你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