護衛回來得很快,俞雲雙與卓印清回到長公主府後不久,他便大步流星地跨入了正廳的門檻,向著兩人行了個禮之後,開始一五一十地將所見所聞稟報。
因著楚老先生的囑咐,俞雲雙其實打心底裡不願意卓印清再為朝堂上的事情操心。但畢竟事情是由兩人一同遇見,即便她能瞞得住今天,明日卓印清定然會從隱閣那邊得到消息,便索性由著他在一旁聽了。
只是俞雲雙也沒想到,這件被兩人無意間撞破的事情,竟然與卓印清的關係如此之深。
護衛稟報完畢之後,俞雲雙揮了揮手讓他下去。卓印清還在沉思,俞雲雙與他一路無言回到後院,剛穿過月洞門,便望見長青一個人在院中抓耳撓腮地踱步。
應是也聽到了兩人的腳步聲,長青抬起頭來,視線甫一與兩人對上,先是在原地打了個激靈,而後如看見了救星一般迅速向著月洞門這邊衝過來,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緊緊鎖在卓印清的身上不放,只差沒有哭出來。
「無妨。」卓印清開口,口吻平緩,帶著安撫的意味,「若你要說的是四方館那邊的消息,我已經知曉了。」
長青倏地瞪大眼:「公子已經知道了?」
方才閣中監視四方會館的武部來報,今夜被俞雲宸派去戒備齊王彥景的禁軍數量突然增了一倍,原本連只信鴿都飛不出去的四方館,如今連蒼蠅都插翅難逃,只怕情況有變。
長青在得知這個消息之後便六神無主。當初卓印清為了彥景的安危,不惜將隱閣外出尋藥的所有武部都撤了回來,雖然那決策只是暫時的,卻也能看出來卓印清對於彥景的重視,遠勝於重視自己的性命。如今彥景處於危險之中,長青卻除了在這裡等卓印清回來什麼都做不了,若是因為他沒有將消息及時傳達卓印清而導致彥景出了什麼意外,別說隱閣中的其他人如何想,光他自己便不會放過自己。
是以當長青見到卓印清回來,並且面色平靜地說出他已經知道此事的時候,長青只覺得一直在胸口七上八下的水桶像是被一隻看不見的手掀了一下,全都平平穩穩地落了地。
「那……」長青輕吐了一口氣,嚥了口吐沫問道,「公子打算如何做?」
長青問這句話的時候,一邊靜靜佇立的俞雲雙也將視線移向了卓印清,顯然對於這個問題也很感興趣。只是卓印清卻沒有直接回答他,而是反問道:「齊王那邊可有什麼動靜?」
「齊王自從長公主府回去之後便再沒有出過四方館,應該是不知道此事的。」
卓印清頷首:「你替我吩咐下去,將武部所有外派的人往回收,餘下的人按兵不動。」
「便只是這樣?」長青顯然沒想到卓印清的吩咐會如此不咸不淡。
一旁的俞雲雙收回了看向卓印清的視線。
「禁軍直接隸屬今上管轄,皇糧養出來的兵,數量雖少,卻訓練有素。」卓印清緩緩道,「今上增派人手看守齊王,證明他只是想限制齊王的活動,短時間內並不會有其他的舉動。敵不動,我們若是先動,只會打草驚蛇。」
武部自從彥景來到凌安城之後便一直在往回調派,此刻盡數收回來難度並不算大。而卓印清既然明確的說是短時間,便證明他還有後續的安排。長青像是吃了一顆定心丸,對著卓印清躬身一揖道:「我這就向閣中去回話。」
「去罷。」卓印清揮揮手道,「讓武部的人注意掩飾行蹤,無論在禁軍面前,還是在齊王面前,都不能洩露了蹤跡。」
日暮已經完全落下,外面也開始了宵禁,不過隱閣傳遞消息的方法眾多,小小的宵禁對於隱閣四通八達的消息來說,並不算什麼事兒。
見到長青離去,俞雲雙與卓印清並肩步入廂房,各自寬衣之後,俞雲雙坐在桌邊用篦子有一下沒一下地梳理著頭髮。
思緒還在今天發生的事情上駐留著,俞雲雙便聽見有人緩步走過來,佇立在了她身後。
這屋子裡除了她與卓印清,沒有別的人。俞雲雙將篦子放回到了桌上,對著身後的人道:「等許久了罷?我這就來。」
一面說著,一面要從桌邊上起身,便感覺到那人用手在她的肩頭輕輕一按:「別著急,我有話要同你說。」
俞雲雙藉著卓印清的力重新坐回到了杌子上,卓印清卻保持著立在她身後的姿勢未變。兩人一高一矮,一坐一立,雖然並未面對面,案上那橢圓形的青銅鏡卻將兩人此刻的神情盡數攬入鏡中。
就著暖色的燭光,卓印清眼眸中的琥珀色愈發的柔軟,仿若一汪璀璨的星河。俞雲雙凝視著鏡中卓印清的眼睛,鬆弛了背脊,放任自己向後倚在他的身上:「往日裡的話都在床上說盡了,如今突然要在這裡說,總讓我覺得適應不來。」
卓印清無聲一笑:「你喜歡在榻上說那自然更好,我們這便過去,躺著說。」
俞雲雙卻轉身牽住了他:「你還是快些說了罷,說完了沒準你便不用回榻上了。」
「這是為何?」卓印清眉頭微挑,詫異問道。
「興許你要說的話將我惹惱了,今晚就要去其他屋裡睡了。」俞雲雙能感受到卓印清壓在自己肩頭的指尖冰涼的溫度,伸手輕輕覆在上面,狀作輕鬆道,「到時候我也不管你睡的是椅子還是床榻,反正眼不見心不煩。」
「沒想到夫人那話裡還有這層意思。」卓印清輕嘆了一口氣,「看來我後面的話還是謹慎一些說才是。」
「說罷。」俞雲雙道,「話就在那裡擺著,謹慎來謹慎去,還能將意思也改了不成?」
卓印清垂下頭來默默凝視了她半晌,才開口道:「我想將齊王從四方會館中暗中接出來。」
俞雲雙對此倒是毫不意外:「可需要我來幫忙?」
卓印清說是:「雖然隱閣武部的每個人單獨拎出來都是武中豪傑,但雙拳難敵四手,更何況此時此刻四方會館被禁軍嚴密戒備著,隱閣幾十人對數千禁軍,難免處於劣勢。既然硬著來不行,便只能智取了。」
卓印清說話的時候視線凝固在她頭頂的發旋兒,上,雖然不知道卓印清是否能看見,俞雲雙依然輕輕點了下頭:「你若要劫人,我自然會幫忙。」
話說到此處,俞雲雙頓了頓,雖然心中不情願,卻還是問了出來:「可是等到你將齊王接出來之後,打算如何安置他?」
卓印清抬起視線看向青銅鏡中的人影:「安置?」
俞雲雙就著案上杳杳燭光,仔細觀察了一番青銅鏡泛黃的光暈中卓印清的表情,換了一種說法道:「這幾日你與齊王形影不離,你捨得他離開?」
「捨得。」卓印清毫不猶豫道,「人的感情與性命相比,自然是後者更加重要。」
卓印清說話的時候,白玉一般的指尖若有若無地刮在她的耳垂。原本是十分曖昧的動作,俞雲雙卻毫無所覺,只是默默思忖著卓印清的話。
「方才對長青,我話只說了一半。今上既然將矛頭暗中對準了齊王,便證明他有對他下手的打算。」卓印清的音色即便在清冷的時候也十分動聽,「議和失敗,今上明擺著要拿齊王做文章。齊王若是還留在寧國,不是做籌碼,便是做祭品。所以我想,是時候讓他回彥國了。」
俞雲雙重新拿起桌上的篦子,指尖在一顆一顆有些尖利的梳齒上拂過,突然道:「齊王不能在這個時候回彥國。」
青銅鏡中卓印清面上的表情不起絲毫波瀾,彷彿早就猜到她會這麼說一般。俞雲雙思量了很久才將這話說了出來,既然開了頭,斷然便沒有收回去的道理,只是垂下眼簾不去看卓印清的神情,一面斟酌著措辭,一面將心裡的話慢慢吐出來:「你應當還不知道,我點出來的那五萬兵馬在前日已經做好了出征的準備,只等今上一聲令下,便要舉兵南下潼城了。不管齊王與你的關係如何,他都是彥國派來的使者,若是在這個時候放他回去,他必然會趕在援軍之前到達寧彥邊境……」
俞雲雙雖然沒有將話說完,但是意思卻十分明白。無論齊王彥景目前與長公主府的關係如何,私交為私交,國事為國事,只要他回到彥國,他的身份與立場便與整個寧國敵對。當初俞雲雙便是因為彥景的身份而放棄在議和上與他聯盟,如今談判失敗,即便兩人中間有一個卓印清作為緩衝,敵人依舊是敵人,永遠不會變成朋友。
「兵貴神速,我不會允許任何人在這個時候將我軍出征的消息傳出去。」俞雲雙抿了抿唇,「若是你想將齊王從四方會館中解救出來,我可以助你,但是之後他會被送到哪裡,我說得算。」
身後的卓印清久久未語,時間長到俞雲雙靠在他身上的背脊都開始隱隱發僵。只是那人顯然比她更加沉得住氣,自始至終就連呼吸都沒有什麼大的起伏。
「雲雙。」半晌之後,卓印清終於開口,口吻卻出奇的平和,「你應當知道兩國交戰在即,以齊王議和使者的身份,除了回到彥國,否則無論呆在哪裡他都會有危險。」
「到時候我會將他接到我的校場,對他禮遇有加。」俞雲雙攥著篦子的指尖因為用力,隱隱透出一抹蔥白,篦子細密的木齒刮過柔軟的長髮,牽扯之間似是帶來了一些不適,只是她的心思卻沒有放在這裡,一下又一下地重複著梳理頭髮的動作,「看管他的人不會知道他的身份,即便有人猜了出來,沒有我的命令,任何人都不敢動齊王。」
「這幾日你與齊王相談甚歡,到頭來還會忌憚他的身份。」卓印清按住了她的手,從她的手中抽出了篦子,「而你手下的兵將與彥國歷經多次生死之戰,心中對於彥國人的偏見不在你之下,你當真以為你手底下的人在知道他的身份之後,會吞得下那口氣?」
「那你說如何?」卓印清的手便撫在她的發上,俞雲雙無法回頭,便只能僵著脖子坐在杌子上,一字一頓道慢慢道,「將他放回彥國,好給彥帝通風報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