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0 章

  俞雲雙說話時的語速微快,就連聲音也帶著幾分冷凝。

  「雲雙。」卓印清扶著俞雲雙的肩頭彎下腰來,儘量讓自己的視線低於俞雲雙,減少對她的壓迫,口吻柔和道,「我是關心齊王的安危沒錯,卻也容不得你有半分閃失。齊王這些日子頻繁往來於長公主府,若是他從四方會館中逃脫,今上頭一個就會懷疑到你的身上。到時候今上若是沒有在校場中搜出齊王還好,一旦發現齊王的行蹤,即便不是你將他放回彥國,今上也會給你安上一個叛國的罪名,這豈不是正中他的下懷?」

  「難道你認為我助你將齊王放回彥國去,便不是叛國了麼?」俞雲雙淡淡道,「我不怕今上的懷疑,因為在他眼中,除非我將長公主令交與他,否則無論我做什麼,都與謀逆無異。叛國與否,能下定論的人不是他俞雲宸,而是我自己,放齊王回到彥國,我過不了自己這關。更何況裴鈞為了我,到了現在還在前線的戰場上沒有回來,我又怎能為了一個與我八竿子打不著的齊王,置裴鈞的性命、置邊關萬萬千千將士的性命於不顧?」

  卓印清在聽到「裴鈞」二字的時候,背脊明顯地僵硬了起來,連帶著落在俞雲雙肩上的手也沉了許多。

  俞雲雙顯然也捕捉到了卓印清的不同尋常,卻垂下眼簾繼續道:「就像你不會用齊王的性命冒險,一定要送他回彥國一樣,我也有不能妥協的事情,這是我的底線。」

  「雲雙。」卓印清撤回了放在俞雲雙肩上的手,緩緩直起身來,「你即便不信齊王,也應該信我。」

  「你教我如何信你?」俞雲雙亦站起身來,直直盯著卓印清道,「於你來說,齊王與你血脈相連,同宗同族。於我來說,他卻是一把活著的兵刃,指不定到了什麼時候,便會成為橫在我在意的人脖頸上的那把刀。我是沒有你瞭解他,我也不敢去瞭解他,因為我賭不起,更輸不起。」

  話畢,俞雲雙口吻冷凝道:「齊王不可能回彥國,誰助他回去,便是我的敵人。」

  卓印清與俞雲雙相處這麼久,還是頭一回聽到她用這樣的口吻與自己交談,這不是在兩人熟稔之後撤下的防備,而是在別人觸犯了底線之後豎起的倒刺,這種時候不管是誰武逆她的意思,她都會毫不猶豫地刺出去。

  雖然心中清楚知道俞雲雙指的不僅僅只是一個裴鈞,此刻就算將那人換成了寧國大軍之中的張鈞、王鈞、李鈞或者任何一人,俞雲雙都會不遺餘力地去維護,但聽到她將裴鈞形容為「在意的人」,並且為了他毫不猶豫地全盤否決自己為她付出的所有……

  卓印清闔了闔眼眸,平生第一次覺得如此無力。

  兩人各有各的堅持,今日再繼續談下去,難免會陷入僵局。卓印清在原地沉默了半晌,終是嘆氣道:「既然如此,齊王的事情便從長計議罷。」

  說是從長計議,其實只是誰都無法讓步。

  俞雲雙嗯了一聲,率先邁了步子,在越過卓印清時,曳地的雲紋裙裾劃破了他被燭火搖曳的倒影。

  氣氛沉悶得讓人窒息,俞雲雙抿了抿唇:「你睡麼?」

  「睡的。」卓印清回道。

  燭台熄滅,將一切湮沒在晦暗之中。

  臨近小暑,夜晚在凌安城便成了一日之中最舒爽的時候,白日裡的燥熱在此時散去,即便隔著層層紗幔躺在床榻上,都能感受到習習涼風。

  本該是酣睡的時刻,卓印清卻在榻上輾轉了許久,沒有絲毫睡意。

  身畔的俞雲雙輕闔著雙眸,呼吸聲平緩,應是已經入眠了,可眉頭卻若有似無的蹙起,似是睡得極不安穩。

  外面的風聲漸起,外間一扇半敞的支窗沒有被支穩,每當夜風一重,便被吹得嘎吱直響。

  俞雲雙的呼吸聲頓了頓,手不自禁得攀住卓印清手臂,眉頭蹙得更緊。

  卓印清小心翼翼地從她柔軟的臂彎間抽身,起身來到窗前,取下了叉竿將窗牖鎖緊,在窗前靜靜立了一會兒。既已扣緊,那支窗自然安生了許多,卓印清見它不再響了,輕嘆了一口氣正欲回去,便透過窗牖鏤空雕花的縫隙掃到一人正頂著月色遠遠向這裡疾步跑來。

  認出那人就是長青,卓印清轉身回到內室,從架子上匆匆取了一件外衫便出了廂房。

  當卓印清披好衣服闔住木門是,長青剛好疾奔到了他的身邊。

  見他這個時候出來,長青也來不及多問了,連額頭上的汗水都顧不得擦,便將手中一直緊攥著的白蠟丸呈給卓印清,喘著粗氣道:「公子,有急信。」

  卓印清捏開蠟丸,就著頭頂燈籠昏暗的光線一目十行讀完,瞳孔驀地一縮。

  往常若是隱閣有什麼消息,都是由阿顏或者楚老先生前來探病的時候帶給卓印清,這個時辰傳來的消息,還用的是白蠟丸,意義自然非比尋常。

  長青只知道事出緊急,並不知道信件的具體內容,在將蠟丸遞給卓印清之後,便壓抑著急促的呼吸聲小心翼翼地觀察著他,見他修長的五指緊緊攥著信紙邊角,力氣大到幾乎要將那信紙揉碎,不由嚥了一口吐沫,壓低聲音問道:「可是閣內出了什麼事情?」

  卓印清卻沒有答他,反問道:「什麼時辰了?」

  長青一怔,而後訥訥道:「我方才還聽到了有人打更,算來此刻應該已經過了三更半了。」

  「三更半……」卓印清好看的眉宇微微蹙起,指腹無意識地揉搓著信紙,喃喃自語道,「已經三更半了……」

  雖然極力壓住了音量,可音調卻失了往日裡的沉穩。

  這是長青是頭一回見到如此模樣的卓印清,一直狂跳的心幾乎要提到了嗓子眼,想要開口詢問,卻又不敢貿然出聲打擾他,只試探地喚他道:「公子?」

  卓印清直接將書信遞給了他。

  長青沒有卓印清的功力,一行一行地將上面的字讀過來,當看到信上的「死傷」二字時,只覺得整個人都在發蒙。

  那封信中的內容,自然是關乎齊王彥景的。今夜三更把守四方館的禁軍換班之時,跟隨彥景一道入凌安的親衛隊突然異動,由彥景指揮突圍。因著卓印清的吩咐,四方館外一直有隱閣武部監護,所以屈易第一時間得到了消息,一面調派武部前去支援彥景突圍出城,一面便遣人為卓印清送來了這封急報。

  彥景是否是因為察覺到今上加派禁軍看守四方館而選擇鋌而走險長青不得而知,只是長青卻清楚的知道,不管彥景是出於何種原因,此刻隱閣的部署還未到位,彥景憑藉一己之力就想突破禁軍封鎖,其過程定然凶險萬分。倒也難怪沉穩如卓印清,在接到消息的時候也會失態。

  又一陣夜風颳過,長青被信上的內容激出了一層冷汗,此刻再被涼風一吹,冷得縮起了脖子。見卓印清僅披了一件單薄外衫立在那裡,完全沒有離開的意思,長青撓了撓頭,向著側旁移了兩步,為卓印清擋住了風,口中勸道:「此刻正值宵禁,且發生了這麼大的事情,凌安城內的巡防必定會更加森嚴,現在回隱閣是不行了,公子不若先回去休息,待到宵禁結束了,我便為公子備馬車。」

  卓印清原本還低頭沉吟,在聽到了長青的話之後,終於終於抬起頭來,眸光匯攏道長青身上,搖頭道:「我並不困,休息便不必了。」

  而後一瞥緊闔著的廂房大門,卓印清向著不遠處的白玉石桌指了指,開口道:「這裡不是久留的地方,你且隨我去那處坐坐。」

  長青應了聲是。

  那白玉石桌便置放在玉蘭花下,週遭遍是翠色慾滴的玉蘭花枝,倒是一處掩人耳目好地方。

  兩人一前一後落座在白玉石桌旁,卓印清從長青的手中接過書信,疊好之後收入袖中,手卻隔著衣袖柔軟的布料不停得摩挲它,面上的神色難辨喜怒。

  長青知他還在憂心,出聲安慰道:「公子早已將隱閣所有武部撤回來應對,且閣中還有屈易調派人手,齊王必然能成功突圍的,公子莫要太過憂心。」

  卓印清將手收回到了衣袖中,卻並未答話。

  兩人便如此枯坐,直至東方既白,宵禁終於撤銷之時,長青從石凳上一躍而起,攙扶著卓印清走出長公主府的大門,隱閣的馬車已然候在了不遠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