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1 章

  兩人便如此枯坐至東方既白,就著晨曦暖橘色的光線,長青能看到卓印清眉梢處被濕重露氣染上的細碎水珠。他身上一襲素色錦袍因著晚間的濕氣早已失了飄逸,整個人便看起來異常憔悴。

  隱隱聽見東方傳來的一聲強過一聲的開門鼓聲,是宵禁終於結束了。

  因著久坐一夜,卓印清起身的時候步履有些踉蹌,長青連忙上前去攙扶,觸碰到他的手時,被他指尖滾燙的溫度嚇得一顫,驚道:「公子您這是怎麼了?」

  卓印清的手四季冰涼,此刻發熱,定然是又病了。暗自責備自己太過粗心,長青伸手探了探他的額頭。

  卓印清沒有觸覺,查不到冷暖,只迷茫瞥他一眼,腳下便繼續向前走。長青無法,只能連忙跟上他的步子。

  馬車是早就備好了的,兩人一同來到隱閣,屈易早已率著武部的一應人等在卓印清議事的廂房中候著,見到了卓印清,匆忙迎了上來:「閣主。」

  卓印清微微一頷首,語速微快:「情形如何了?」

  屈易恭敬道:「突圍成功,齊王已在我們的護衛下離開凌安,路線便是閣主早前定的那條,此刻離殷城應該不遠了。」

  卓印清低低應了一聲:「可有人員傷亡?」

  屈易側頭一瞥身後協助彥景突圍的庚午支的首領趙時,趙時會意,上前幾步垂頭回答道:「齊王親衛隊死傷慘重,九十七人僅倖存十五,閣內武部三十二人受傷,陣亡在我庚午支,為……九人。」

  庚午支一直以來負責監視四方館,滿共才有十二人,便有九人犧牲,剩下的三人只怕要被打散了重新分到其他支去了。

  卓印清沉默了片刻,問道:「屍首在哪裡?」

  趙時闔眸,聲音哀慟:「當時情況危急,並未有機會……」

  雖然話沒有說完,可是意思卻明白了。在場之人都知道,以小皇帝的心狠手辣,只怕不會給這九人留全屍。

  「我會將他們帶回來的。」卓印清的聲音並不大,說出的話卻彷彿帶著千鈞的力度。

  趙時的呼吸一亂,苦苦壓抑了許久,才濕紅著眼眶向卓印清繼續匯報導:「齊王在臨出凌安前,曾要求見閣主一面,以當面致謝。」

  卓印清卻搖頭:「我會見他,卻不是現在。此刻只需按照路線將他快馬加鞭護送回彥國,否則等各城都收到了追緝他的旨意,我們便寸步難行了。」

  這句話畢,卓印清轉向屈易道:「你去向宋源帶個話,自殷城開始偽造車馬痕跡,殷晉之路為伊始,繞淅河水路,然後陸行途徑官洲、岐山、隴嶺,最終從禹西開始,直接連到莫國邊塞。」

  莫國?屈易一怔,卻沒有多問,領命之後直接退下。

  卓印清又向著武部中的其餘人吩咐了後續事宜,待到諸事處理完畢,這才注意到天光已然大亮了。他歷經了一整夜的憂心與緊張,如今這股勁兒散了,整個人便如同被抽去了絲一般,氣力不濟地坐回到籐椅中。

  蒙叔與楚老先生一早便在外邊候著,知道卓印清有要事處理,便一直沒有打擾。此刻屈易也走了,武部的人也散了,兩人方一入門,便見到卓印清一手執筆書信,一手捂著唇低咳的模樣。

  蒙叔的腳下的步伐一頓,楚老先生卻沒管其他,抬步上前便抽了卓印清手中的筆。

  筆尖上還新潤著徽墨,被抽出時就在卓印清的虎口處留下了一道。

  「筆都執不穩了,還寫寫寫!」楚老先生氣得破口大罵道,「還嫌自己的病不夠重麼?」

  蒙叔亦在這個時候走上前來,拉住了他,解釋道:「方才聽長青說公子一晚上都沒有休息,我們過來看看。」而後上下一掃他的形容。

  此刻的卓印清面色憔悴,沐浴在半敞窗牖處照來的晨光裡,整個人蒼白得彷彿要隨時消失了一般。

  楚老先生一探卓印清手腕的脈象,雙眉向著中心深深攢起。也顧不得再罵了,楚老先生沉聲道:「阿顏呢?」

  「在藥房罷?」蒙叔提醒道。

  楚老先生口中低低「嘶」了一聲:「我去煎藥,換她來照看閣主。」

  這煎藥的事情往常都是阿顏來做的,如今突然顛倒了過來,蒙叔有些茫然。

  卓印清卻只等他一走,便又提起了筆。

  蒙叔回過神來,不贊同道:「公子這又是在做什麼?雖然是在等喝藥的功夫,也應該去榻上躺著好好休息才是。」

  做什麼?自然是在給俞雲雙寫信。

  昨日兩人方為彥景的事情起過爭執,今天彥景便破了禁軍的守備逃出凌安。隱閣的武部除了屈易直率的甲子支,其餘各支都未曾對外露過面,今上查不出是誰從旁襄助齊王,不代表俞雲雙不知道。卓印清反覆思索,不知怎樣將此事與俞雲雙當面說清,自然用起了老方法。

  只是這筆尖在澄心堂紙上隔空劃拉了許久,落下去的時候卻不知道該寫些什麼。

  彥景的出逃事出突然,並不是他的授意,可是計畫中的每一環節都出自他的手筆。

  自己昨日所說的從長計議確實真心,可如今彥景已向著彥國出發,這句話無論怎麼聽,都像是他為了鬆懈她的警惕而使的緩兵之計。

  昨日俞雲雙的那句「你教我如何信你」不斷在腦中迴響,橫衝直撞了半天,攪得人一片暈眩。卓印清努力清理著思緒,卻愈發亂得厲害。

  胸口隱隱發悶,彷彿有什麼在往上衝,卓印清捂唇猛咳了一陣,再回過神來的時候,蒙叔已經近到了他身前,手也被他不由分說地攤開。

  毛筆「啪」一聲墜在桌案上,在澄心堂紙上氤氳出了一點又一點的墨漬。

  卓印清方才用以捂唇的那隻手上,有殷紅血漬順著指縫流下,在蒼白膚色的映襯下更加怵目驚心。

  蒙叔心神欲裂,抓著卓印清的手都劇烈地顫抖起來:「楚鶴!」

  只是因著音調失控,聲音變如同含在喉嚨裡一般,含含糊糊得聽不清。

  「楚鶴!」蒙叔又暴喝了一聲,口吻都染上哭腔,顯得格外茫然無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