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2 章

  裴鈞對著屈易的後心毫不留情擊出一掌,掌風收斂時,傳來的是劍鋒與劍刃相撞之聲,尖銳刺耳。

  屈易向前踉蹌了半步,猛咳一口鮮血,視線卻死死釘在屏風被裴鈞佩劍劈開的裂口處,目光凝滯。

  「轟」的一聲驟響,擋在三人之間的屏風前後晃了晃,而後轟然倒下。

  裴鈞的唇角冷冷勾起。

  方才屈易豁出性命擊出的那一劍僅來得及改變裴鈞飛劍的走勢,卻抵擋不住他的劍氣。絹素屏風本就單薄,中央斷裂便再難以維持平衡,倒地之後激起一片細碎灰塵。

  午後的陽光耀目,透過雕著梅紋的楮木窗牖揮灑進來,虛浮在這一片狼藉之間,形成一道朦朧柔軟的光牆。

  一直隱在屏風之後的人終於顯露了出來。

  他穿著素色錦衣,月色玉冠,橘色的陽光給他的面容掩了一層虛虛實實的紗。他下頜的輪廓十分精緻,配著歪在榻上的閒懶意態,風流得渾然天成。

  光陰彷彿在此刻走得比尋常慢了許多,塵埃還未落定,卓印清卻先動了,側過身望瞭望方才擦著耳際嗡嗡釘入身後木牆的長劍,抬起手來嘗試著將它拔出。

  因著氣力不濟,竟還拔了兩次。

  「竟然是你?」裴鈞唇角的線條漸漸斂起,顯然認出了他是誰。

  卓印清終於將裴鈞的佩劍拔出,帶著鼻音「嗯」了一聲:「是我。」

  裴鈞與卓印清雖然同朝為官,卻一文一武,加之裴鈞常常出征在外,而卓印清又只是大理寺的一名小小七品主簿,互不相識是人之常情。

  不過裴鈞卻是見過卓印清的。

  當初淮陵世子被殺一案,俞雲雙因著小皇帝的設計被捲入其中,若不是卓印清從中周旋,為她調製出與暗香相仿的氣味來,俞雲雙不會那麼輕易洗刷冤屈。裴鈞對俞雲雙的事情甚為關注,自然也知道了卓印清的存在。

  沒想到當初以為無足輕重的人,竟然是隱閣的閣主。

  裴鈞的目光含著厲色,凝在卓印清身上的時候,週遭的人都能感受到冽冽寒意。卓印清卻沒察覺到一般,側頭看向屈易,口吻關切道:「你方才似是中了一掌,身上感覺如何?」

  屈易面色已然緩和了些,聽到了卓印清的問話,只簡練回答道:「我無礙。」

  「等此間事了,還是將楚老先生叫過來為你瞧瞧罷。」卓印清仍不放心道。

  屈易點了點頭,饒是身上有傷,卻還是緊繃背脊戒備著裴鈞,生怕他再度突然出手,對卓印清不利。

  相比於裴鈞的謹慎,卓印清顯得十分放鬆。重新坐正了身體,卓印清橫裴鈞的佩劍於自己的雙膝之上,抬眸淡淡道:「裴大將軍既已搜查完畢,找不到齊王的蹤跡,便應該就此離去,為何如此咄咄逼人?」

  屋外一片刀劍相交的打鬥聲,屋內的氣氛卻凝固住了一般,兩個場景疊合在一起,直教人覺得奇詭。

  裴鈞手中無劍,挺拔的身形卻像一支蓄勢待發的箭矢:「隱閣主既然允許我搜,我自然要查遍每個角落,這裡是方才唯一沒有搜過的地方。」

  卓印清勾唇一笑:「裴大將軍當真是一絲虧都不肯吃。」

  聽起來是誇讚的口吻,說出來的話卻像是在拐著彎罵人。

  裴鈞似是沒聽到:「當我知道是閣主協助齊王脫逃時,還好奇其中原因,如今一切都說通了。你與齊王同為彥國人,同宗同族,將他救下確實在情理之中。」

  「是麼?」卓印清既不承認也不否認,只輕聲喟嘆了一口氣道:「裴大將軍果然執著,只不過有些事情,難得糊塗比追根究底要好許多。」修長的食指輕輕撫過膝頭長劍鋒利的劍刃,「就像你本不該知道我的身份,如今知道了,只會給你帶來煩擾。」

  「隨我回凌安受審。」裴鈞上前一步道,「既然齊王不在這裡,想必已經逃遠了。你私自將其放走已是叛國,當處以極刑。」

  卓印清卻搖頭:「凌安城我會回去,卻不會是隨你一同回去。」

  言畢,卓印清提劍站起身來,一步一步向裴鈞走去。他的腳步虛浮,一看便不是習武之人,就連提劍的姿勢也十分優雅,彷彿手中攥著的不是一柄削鐵如泥的寶劍,而是一卷沾著古意的書冊。

  在裴鈞的面前立定,卓印清將手中的長劍遞給裴鈞,琥珀色的眼眸如淵,深淺難辨,嘴角卻掛著淺淺笑意道:「裴大將軍難道還沒懂麼?今上一味順著車馬的痕跡往莫國追蹤而去,就是因為不知道齊王確切的行蹤。你遠在邊關鎮守,今上都沒探查到的消息卻被你得了,不是因為你的消息靈通,而是因為告知你消息的人比誰都瞭解我。她在此之前就猜出一切是我的謀劃,知道我會將齊王送往何處,知道我的身份。」

  將消息傳給裴鈞的雖然是裴珩,但上面卻書的清清楚楚,是奉無雙長公主之命捉拿齊王彥景回凌安。

  俞雲雙不是瞻前顧後之人,若是她真的下定決心要彥景的命,不可能只派出自己來搜捕,且放任著俞雲宸的兵馬向著錯的方向走。

  俞雲雙是否知道卓印清的身份裴鈞無法肯定,但事情發展成如今的局面,卻能證明俞雲雙併不想將事情鬧大,最起碼不想將卓印清的事情捅到今上那裡去。

  當初在殷城之時,俞雲雙曾與隱閣主有過交集,如今一年過去,這兩人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能讓她處心積慮維護他至此?

  心中不斷冒出些雜亂念想,裴鈞卻不敢將它們深思,眼下唯一能確定的,便是決不能將卓印清送與今上處置,否則他若是道出俞雲雙知道他的身份一事,恐怕會給俞雲雙招來禍患。

  裴珩來信只說要擒住齊王彥景,卻沒提過如何處置隱閣閣主,在這樣的情況下,他確實不能以俞雲雙的安危做賭,讓整個事件脫離俞雲雙的掌控。

  裴鈞從卓印清的手中接過佩劍:「齊王人在何處?」

  卓印清道:「總之已經不在大寧境內了。」

  裴鈞冷冷一笑:「你就是料定我不會將你的身份說出去,才專程留下來見我,為齊王爭取逃脫的時間,其實在我來之前,齊王還是留在此處的。」

  卓印清並沒有正面回答他:「今日大寧所派的援兵已經在邊關會師,裴大將軍用兵如神,想必也不缺一個齊王祭旗。是否抓到齊王,其實已經不重要了,裴大將軍又何必一定要深究?」

  裴鈞歸劍入鞘,劍吟聲音清越,「嗡」的一聲響過,消弭於空氣之中,將今日的一切刀光劍影盡數埋藏。

  向著大門的方向走了兩步,裴鈞在將將出門的時候卻又突然停了下來,半側過身來一掃屋外已經快要西落的斜陽,對著卓印清冷聲道:「她要的人,你卻屢屢將其放走,你當不得她的信任。」

  卓印清嘴角的笑意終是收斂了起來,聲音沉沉回道:「輪不到你來說。」

  「哦?」裴鈞挑了挑眉,心頭的惡氣在看到隱閣閣主面上的溫雅支離破碎之後,終於洩出來了一些,也不再多話,轉身邁出了廂房大門。

  ~

  因著被派去邊關的援軍大部分都出自俞雲雙長公主令下的鸞軍,這兵如何來用、由誰來用都需要由她來定奪,是以每當早朝討論邊關戰事之時,俞雲雙都需要到場,久而久之,無雙長公主參與議政已不再是什麼稀奇的事情。

  今日俞雲雙下了朝從奉天殿歸來,只來得及由囊螢服侍著將身上的宮裝換下來,便聽到映雪在廂房門外輕喚道:「殿下,宮中又來人了,說奉了今上的旨意要見殿下,我將他們領到正廳候著了。」

  囊螢正幫俞雲雙繫著百蝶裙的襟帶,手上忙活著,嘴也沒有閒著:「怎麼剛下了朝就跑來府上尋殿下?」

  「來者可說了所謂何事?」見囊螢繫了幾下都沒有將結打好,俞雲雙索性直接接過手來自己麻利地將襟帶理順。

  「並沒有說。」映雪道,「不過內侍身旁跟著的人我十分眼熟,看起來應該是工部的。」

  俞雲雙「嗯」了一聲,讓囊螢為自己套了外衫。提裙跨過門檻,路過映雪的時候俞雲雙問道:「工部?本宮與工部素來沒什麼交集,你沒有看錯?」

  「幾年前咱們的院子修葺的時候我曾見過那人,名字叫李興,當時好像還只是工部的一個五品郎中,如今只怕已經陞官了。」映雪一遍急急跟上俞雲雙的步子,一面蹙眉回憶道。

  俞雲雙揚了揚下頜:「在前面帶路罷。」

  映雪走在俞雲雙的前方,躬身將她迎進正廳的時候,那位叫做李興的李大人正捧著瓷盞與宮中來的內侍說話,見到俞雲雙進來,兩人一齊起身,對著她行了一禮。

  俞雲雙走到正首的位置坐下,動作閒雅地理了理身上百蝶裙的衣袖。從她的角度可以看到李興的面容,這人俞雲雙在奉天殿中見過不少次,便是工部現任的尚書,只是因著他在朝堂上並不怎麼出挑,俞雲雙便一直沒有留意過他。

  內侍名喚和順,在俞雲雙離開禁中立了府邸之後才入的宮,如今已經成為了季太妃身邊最得用的幾個人之一,這兩個人湊到了一處,著實莫名其妙。

  李興跟著內侍一同直起身,看了內侍一眼之後,對著俞雲雙恭敬道:「殿下,臣今日特來長公主府,是因著駙馬府已經修建完畢,今上說既然是駙馬住的地方,自然應該讓他親自去瞧瞧是否滿意,若是有什麼不中意的地方,臣也可以趁著駙馬沒搬進去之前將它再修繕修繕。」

  俞雲雙當初與卓印清的親事辦得著實草率,且不說當時駙馬府還未建成,兩人便急匆匆地成了親,因著成親那日卓印清身體抱恙,就連那日拜堂禮都是由他的二弟卓印澤代行的,送入的洞房也是懷安國公府臨時搭建的。

  季太妃在得知此事之後大為光火,饒是那時俞雲雙已經與卓印清一同搬入長公主府了,她還是下了懿旨要求繼續搭建駙馬府。

  新建的駙馬府位於凌安城北,俞雲雙併不常去,加之此事時隔太久,是以她也將駙馬府的事情忘在了腦後。

  誰能料到這駙馬府早不建好晚不建好,偏偏要在卓印清不在的時候搭建完畢。

  俞雲雙心頭苦笑連連。

  這些日子不是沒人找過卓印清,大理寺卿丁向勳就時不時差人來詢問卓印清的病情如何,言辭充滿關切,還有幾次甚至登門想要探望,最後都被俞雲雙以駙馬身體不好需要靜養為由給擋了回來。

  百蝶裙寬博長袖下五指如玉蔥,俞雲雙無奈地揉了揉額角,淡笑道:「李大人來得不太湊巧,駙馬身體孱弱,不甚染了溫熱,如今還在養病中,只怕是無法前去駙馬府了。」

  「這……」李興面露苦惱之色,「這可如何是好……」

  「駙馬府既然是由李大人一手修建的,一切便都按照大人的意思來置辦便是。」俞雲雙道。

  對於駙馬府的事情,俞雲雙是真的不怎麼想管。兩人一個長公主府一個隱閣,一邊兒睡一晚上都嫌跑得累得慌,何必還要再加上一個駙馬府。

  李興垂頭沉思了一番,張口正要應是,便聽到隨他一同來的和順「哎喲」了一聲。側過視線來看他,和順一臉緊張:「聽聞駙馬這一病已然病了一個月有餘了,咱家今日出門前,太妃娘娘便叮囑我一定去探望探望駙馬,好讓老祖宗安下心來。」

  俞雲雙當時還納悶為何工部尚書前來長公主府,身邊跟了個養安殿的內侍,原來是太妃娘娘來表達關切了。

  對著和順疏離一笑,俞雲雙道:「多謝太妃的關切,只是駙馬病中不宜見風,還是免了罷。」

  和順一臉為難之色:「殿下,這樣回絕老祖宗的善意,未免不太適宜罷?」

  俞雲雙沉默。

  就在此時,映雪端著托盤走進了正廳,為俞雲雙與來人逐一斟茶了之後,呵了腰附在了俞雲雙的耳邊,壓低聲音道:「殿下,駙馬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