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3 章

  駙馬?這消息來得太過突然,若非自己只有一個駙馬,俞雲雙都忍不住想問問映雪說得是誰。

  茶盞便捧在手中,俞雲雙指尖輕輕撫過瓷釉表面的金絲鐵線,入手能感受到一片密密麻麻的支離破碎,粗糲的感覺並不舒適,她手上的動作卻不停,彷彿只有這樣,才能讓她集中精神思考。

  半晌之後,俞雲雙將茶盞送至唇畔,淺啜一口,才對著映雪不慌不忙問道:「那他今日身體如何了?」

  這一個他,指得就是卓印清。

  映雪一掃坐在下首的二人,立刻會意,回話時雖然聲音還是壓低的,卻剛好能讓屋內的兩人聽到:「駙馬的精神好多了,方才還在院子裡散了一會兒步,不過回來的時候又喝了一劑藥,困懨懨的,估摸著一會兒還要再睡。」

  「嗯。」俞雲雙應了一聲,「既然如此,就讓他好生歇著罷。」

  那頭和順卻急了:「既然駙馬爺此刻醒了,殿下還是允了咱家過去看看他罷,這是老祖宗下的懿旨,咱家若是連駙馬的面都沒見到,等回了宮中,也不好向老祖宗交代麼不是?」

  俞雲雙的視線射向他,視線銳利到彷彿能將他洞穿一般。和順無端被看得縮了縮脖子,正想著說些什麼話打個圓場,俞雲雙卻倏地笑了:「也罷,往日入宮的時候本宮沒少得你的照拂,那就隨本宮一同來罷。」

  話畢,俞雲雙做了一個手勢讓映雪在前方領路,也不等和順再回話,便提了裙裾起身向正廳外走去。

  幾人過了長公主府銜接內外院的月洞門,入目便見一片似錦繁花,那是卓印清在臨走之前命人栽下的榴花林。如今正值榴花花季,七瓣兒的花配著光滑翠綠的葉,乍一眼望去紅的如火,綠的如煙,美是美,卻美得太過張揚了些。

  俞雲雙在殷城的時候也見過卓印清門前的榴花林,當時只覺得這樣的人應該種竹植蘭,榴花全然不似他那種淡然的性子。

  如今……俞雲雙一咋舌,經過了這麼多,自己若是還將他稱之為淡然,便大錯特錯了。

  後院的廂房門口有長青守著,見到幾人進院,匆匆忙呵腰迎了過去:「駙馬爺想著殿下忙完了可能會來這裡看看,讓我在這裡候著,別怠慢了殿下。」

  長青是隨卓印清從懷安國公府一道來的,人後可以繼續喚卓印清「公子」,但是人前還是要改口的。

  俞雲雙腳下的步子沒頓,只淡淡一點頭,提著裙裾跨入門檻兒,穿過了雕花落地罩,撩開了帷幔,便見到卓印清披散著一頭黑髮歪在床頭,面容依舊玉刻的一般精緻,下頜的弧度卻清減了不少,一襲寢衣鬆垮垮掛在身上,配著蒼白如紙的面色,若說他不是久病未癒,還真沒人信。

  卓印清自俞雲雙進來之後便定定望著她,琥珀色的眼眸沉靜,其中卻似是漾著千言萬語。

  俞雲雙走上前去,坐在床榻前的杌子上執著他的手問道:「好些了麼?」

  「好許多了。」卓印清暗自攥緊她的手,這人看起來清癯,不知為何手上的氣力卻尤其大。

  俞雲雙感受到了,面上卻並未顯露,下頜一挑指了指身後跟著的李興與和順二人,對著他道:「這位是工部的李大人,駙馬府今日落成,他是來請你過去看一看的。至於他旁邊的那位,是季太妃身邊的內侍和順,你隨我一同去養安殿的時候,應該見過他。」

  卓印清只對著兩人淡淡頷了頷首,沒有開口。

  和順緩行兩步站了出來,笑容可掬道:「是老祖宗擔心駙馬爺的病情,所以讓咱家過來看看。咱家見駙馬爺似乎身體還是抱恙,不知是否需要咱家稟明太后,宣宮中的太醫為駙馬爺把把脈?」

  俞雲雙敬謝不敏:「多謝太妃娘娘的好意,只是駙馬的病是陳年舊疾,早些時候就請過太醫了,當時太醫束手無策,如今也不會突然間就開了竅將駙馬治癒,還是不必了。」

  這句話的言外之意便是你能想到的我早就想到了,如今再來表示關心太晚了一些。

  和順面色尷尬,抬起衣袖來拭了拭額上的冷汗。在內庭之中素來八面玲瓏的人,如今卻吭哧了半天接不出下一句話來。

  「既然人也看過了,便下去罷。」俞雲雙揮了揮手不耐道,「駙馬剛喝了藥,需要好好休息。」又轉向李興,「還有什麼要問駙馬的麼?」

  俞雲雙話都說到這份上了,李興又怎麼敢開口打擾卓印清,便躬身長揖一禮:「臣這便告退了。」

  俞雲雙與卓印清的十指交握著,待到映雪領著那兩人從大門離開,身影消失在院外的月洞門之後,俞雲雙才起身,誰料卓印清的手卻完全沒有鬆開的打算,她被他牽得歪了半邊,回過身來冷冷望他,便見他的視線也鎖在她身上,清眉是擰著的,原本清華如玉的一個人,此刻的神情卻十分執拗。

  「雲雙。」他道,嗓音不同於他方才特意修飾出來的瘖啞,用得是他的本音,不知是不是沾染了風寒,鼻音十分重。

  俞雲雙凝眉不語。

  逮著俞雲雙片刻的沉默,卓印清語速微快道:「齊王雖然回到彥國,卻並未將寧軍增派援軍一事洩露出去,如今寧軍已在潼城與裴鈞順利會師,一切回到正軌,欠你的解釋我現在說與你,你可……願聽?」

  俞雲雙轉過身來,譏諷道:「隱閣主才學驚世,無雙卻愚鈍得很琢磨不透。既然一切都遂了閣主的意了,那便如此罷,還有什麼好解釋的?」

  卓印清聽俞雲雙的口吻,便知道她還在生氣。

  俞雲雙對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臉,嘴上越是不留情,心中其實越是在意,什麼時候她面上沒有表情了,語氣也淡了,那才是無可挽回了。回凌安的路上卓印清已經在心中思忖過無數遍她的反應,如今她還願意對他冷嘲熱諷,算是最好的結果。

  不知道是否因為邊關發生的事情已經傳到了俞雲雙的耳中,卓印清掀起眼簾細細審視她,輕聲道:「齊王會選在那日突圍我亦所料未及,若非有隱閣武部日夜監視他的行動,在他突圍之際當機立斷前去協助,如今一切已經不可挽回。我前一刻還在與你商議齊王一事,後一刻便助他逃出凌安,並非是為了放鬆你的警惕而欺騙與你,而是形勢所迫。」

  「你何時也會避重就輕了?」俞雲雙嘴角掛著笑意,鳳眸之中卻是一片冰寒,「我那日與你爭論的重點,自始至終不是你該不該助彥景回去,而是彥景應不應該回到彥國。若說我先前還氣你將彥景放走,在昨日收到潼城那邊彥景又一次逃脫的消息之後,便只剩下了心寒。」

  俞雲雙狠狠一拂袖,他的手卻像是黏在了她的手上似的,怎麼都揮不去。

  「鬆開。」俞雲雙沉下聲線道。

  卓印清沒聽見一般,修長的手指宛如溫吞生長的藤蔓,一寸一寸繞在她的心上,企圖卸下她的心防。

  俞雲雙甩他不開,只側過頭去恨聲道:「你對我如此狠!」

  卓印清一怔,尚未反應過來她在說什麼,便聽到俞雲雙深吸了一口氣繼續說:「你當真是料事如神,知道當時無論如何說我都不會信,便選在一切塵埃落定之後才開金口,美其名曰欠我一個解釋!援軍與裴鈞是會師順利了,齊王也安然回到了彥國,你在其中辛苦周旋,做到了兩全了,卻由得我受盡煎熬,一邊兒懷疑著你對我的心思,一邊兒憂慮著齊王的行蹤,再分出一神來時刻恐懼著他們在無意中傷了你或齊王,一切便都不可挽回。」

  俞雲雙說到口吻平靜不復:「我先前對你說過我不喜歡自己的性子,我將姚永泰穩穩握在手中,卻無論如何不敢放心去用。你說若你自幼生活在內庭之中,見慣了勾心鬥角爾虞我詐,也會如此。你分明知道我便是這樣,即便你我關係親近到了現在的地步,我依然會懷疑你。因為一端是一個齊王彥景,另一端卻是大寧的生死存亡,我馬虎不得分毫!我不否認懷疑你是我的錯,但你怎麼就能狠心到放任我為了自己的錯誤一錯再錯?」

  卓印清全然慌了,他當時只想著齊王一事上出現了無可挽回的偏差,他唯有盡力去補救,才能將兩人的關係修復如初,他甚至還以為既然俞雲雙也犯了錯,兩人的錯誤兩兩相抵,她也許會更容易原諒他。

  只是俞雲雙完全不按照套路出牌。

  卓印清手忙腳亂地將俞雲雙拉到他的身側坐下,甚至稱得上是笨拙地為她擦著眼角。

  他一直自詡自己能算透人心,如今看來又有什麼可驕傲的?他分明比誰都笨,至少在她面前是這樣。關心則亂,他只消遇見了她,便方寸大亂。

  俞雲雙其實並沒有哭,卓印清的手卻不停在她面上劃拉,彷彿總是有什麼擦不乾淨似的。

  「是我的錯。」卓印清與她視線相對,低聲哄她道,「我下次定然不會再這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