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1 章

  聽到卓印清說話的口吻,阿顏僵立在原地,只覺得他的視線如劍刃一般,刺在她的心上隱隱作痛,端著托盤的手也不受控制地愈發顫抖。

  就在阿顏以為自己抓不住那托盤,要將它摔落在地上的時候,一直站在一旁的楚鶴動了,從她手中接過托盤。

  「你先下去罷。」楚鶴把托盤穩穩放到卓印清的桌案上,對著阿顏吩咐道。

  阿顏驀地抬頭,盈盈杏眼含著淚意,看向楚鶴時濕漉漉的,低聲喚了一聲「師父」。

  「下去罷。」楚鶴又重複了一遍,「這件事情,讓我來與閣主講。」

  楚鶴說話的口吻已經帶了命令的意味,阿顏不敢武逆他的意思,向著兩人斂衽行了一禮。拖著緩慢的步伐行至廂房大門口時,阿顏還是忍不住了,轉回過身來,深深望了一眼內室中卓印清背對著她的身影。

  此時的卓印清就坐在籐椅中,自始至終一直維持著雙手交握的姿勢未動,渾身上下散發著冰冷氣息。

  「究竟是什麼事情?」卓印清問道,「為何你與阿顏的神情都躲躲閃閃?」

  卓印清的心思縝密,若是有什麼事情想要瞞住他,要麼需要做得天衣無縫,要麼便永遠不要讓他見到。楚鶴與阿顏能瞞到現在,已經算是極不容易。

  楚鶴見阿顏的身影徹底消失在門口,遲疑了一下,終究還是抬步走到了卓印清的面前。兩人一個站著一個坐著,從他的方向,能將卓印清一切的表情盡收眼底。

  卓印清的眼眸是清淺剔透的琥珀色,平日裡待人接物的態度雖然清冷了一些,看著大家的眸光還是溫和的。可是此刻的他眼中泛著森森冷意,所傳遞出來的意思,不只是對於自己欺瞞的怒火,還有濃濃的失望。

  楚鶴與卓印清的關係雖然沒有他和蒙叔來的那麼親近,卻也一直在私心裡將他當做忘年之交,看到他如此看自己,心裡面亦不好過。

  若是可以,楚鶴希望自己能一直瞞著他,但是現在這個秘密顯然已經瞞不住了。

  「閣主與無雙長公主到了現在都沒有子嗣的消息,是因為我。」楚鶴說著,略帶遲疑地將手壓在卓印清的肩頭,見他並沒有什麼反應,才開口繼續道,「我在閣主每日喝的藥裡面,放入了可以避子的藥草,這藥劑聞起來味道不是很濃郁,但是嘗著還是很容易被分辨出的。只不過我在給閣主用藥的時候,閣主的五覺散已經至第二重,剛好失去了味覺,所以才一直沒有發現。」

  卓印清自方才看到兩人的表情起,心中便對此隱隱有猜測,只是真正聽他將話說出來的時候,心裡面掀起一片驚天浪濤。

  他竟然會在自己的湯藥裡面做了手腳……何止是他,阿顏每日負責為自己煎藥,不可能不知道這件事情。

  難怪方才她會露出那樣的表情來。

  卓印清的雙拳狠狠攥緊,雖然沒有知覺,他卻知道自己用的氣力一定十分大,因為只有這樣,他才能壓抑住心中的狂怒,聽楚鶴繼續說下去。

  「你應當知道我多想要一個孩子。」卓印清的眸光森冷,說話的聲音像含著玄冰一般,「我一直……都想要一個與無雙的孩子。」

  楚鶴的神色複雜,收回落在卓印清肩上的手,在他的面前彎下腰來,輕聲道:「可是閣主,你知不知道,你已經不能有孩子了……」

  卓印清的瞳孔驀地一縮:「你這是什麼意思?」

  「閣主體內的五覺散,是從安寧郡主那裡帶出來的。」楚鶴頓了頓,想找些溫和一些的措辭,卻發現這句話無論怎樣說,意思都會殘酷至極,「五覺散,是會一代一代遺傳的。」

  卓印清的胸口劇烈起伏了一下。

  楚鶴知道卓印清已然明白他話中的意思了。

  當年安寧郡主前來大寧和親時,身上便被彥帝種下了五覺散之毒。這毒在安寧懷胎十月的時候傳給了卓印清,不知其中出了什麼原因,卓印清能在毒性的摧殘下活到現在已經是萬幸。時至今日,五覺散在他體內潛伏了這麼久,早就深入骨髓,若是有了子嗣,即便沒有被五覺散侵蝕得胎死腹中,生下來也會如卓印清一樣痛苦艱難的活著,倒還真的不如從未存在在這世上。

  這便是楚鶴對卓印清下藥的原因。

  卓印清顯然也想到了這點,冰冷的面具驀地碎裂,神情是一派隱忍壓抑的痛苦。

  一年多來的翹首以盼,他與俞雲雙的每一次嘗試,原來都是一條又一條的死胡同。他以為這三年之約是一個新的開始,如今看來,只是他痛苦的延續罷了。

  不僅如此,他還險些將他的絕望帶給了她。

  心口彷彿有一隻看不見的手在撕扯,每一次動作都能帶來痛徹心扉的疼痛,卓印清甚至能聽到染著五覺散之毒的血液在身體裡急速流動的聲音,那樣清晰的感觸,在腦中在四肢百骸轟隆隆地流轉,讓他恨不得鑽心剜骨將拿徹底從身體中分割出來了才好。

  楚鶴注意到了卓印清情緒的劇烈起伏,伸手在他的脈間一探,發現他脈象凌亂,神色大驚,攥著他的肩膀正要去喚醒他,卓印清卻蹙著眉頭狠狠一晃頭,自己從思緒中掙脫了出來。

  「閣主。」楚鶴輕輕喚了一聲。

  卓印清「嗯」了一聲,闔住眼睛,濃密的睫毛在下眼瞼處蓋下一片深深淺淺,看起來分外疲倦。

  「我知道了。」他道,語調平穩到不帶任何感情,聽起來倒是比方才的失態更讓人膽顫心驚。

  「你……沒事吧?」楚鶴小心翼翼問道。

  卓印清的眼睛依然沒有睜開,搖了搖頭道:「我無礙,這裡也沒有什麼事情需要勞煩楚老先生的了,你先下去罷。」

  「閣主!」楚鶴焦急喚道。

  卓印清的眼睫一顫,緩緩抬起來看他,問道:「怎麼了?」

  楚鶴在為卓印清下藥的時候,便想到了會有被發現的一天。在他的猜測中,卓印清會暴怒,會哀慟,會責問……

  他卻從未想到卓印清在短暫的失態之後,會表現的這麼平靜。

  面對這樣的卓印清,楚鶴是真的不知道應該如何處理了,只能傻傻杵在原地一動不動。

  「為什麼還沒走?」卓印清的眸光落在距離兩人不遠處的屏風上,雖然沒有看他,話卻是對他說的。

  楚鶴緊繃著下頜斟酌了一番,還是將心裡的話說了出來:「我一直將此事瞞著閣主,是因為自己的私心。就像我一直勸閣主將身上背著的擔子放下一樣,我希望閣主能得輕鬆一些。我來到凌安的時候,閣主已經娶了長公主為妻,一切既然無法挽回,將此事告訴閣主只會給你再添負累,所以……所以我才……」

  卓印清揮手打斷了他的話:「我知道。」

  楚鶴頓了頓,垂下眼眸苦澀看著桌上那碗被灑了小半碗的藥粥,繼續道:「阿顏也只是聽我這個師父的命令行事而已,閣主莫要怪她,要怪就怪我一人好了。」

  「我並未在責怪誰。」卓印清抬手揉了揉額角,面色是慘敗的,動作也分外遲緩,似是極其疲憊,「你先下去罷,今日發生了太多的事情,我要好好想一想。」

  這句話出來,楚鶴便知道自己留不住了,頗為不放心地看了卓印清一眼,終究還是轉身出了房間。

  在房門從外面闔住的那一剎那,楚鶴聽到屋內傳來杯盞摔裂的聲音。

  心中這才察覺出不對,楚鶴急喚了一聲「閣主」,推開門正想要衝進去,卓印清的聲音卻從裡面傳來,口吻是不加掩飾的凌厲:「別進來!」

  楚鶴的手僵在了那裡:「閣主若是心裡頭不舒服……」

  「我很好。」卓印清的話接得很快,就連說話的語氣都是一如既往的清冷,又重複了一遍道,「我很好……你下去罷……」

  楚鶴在原地佇立了片刻,終於輕輕地將屋門闔上,轉身離去。

  屋內終於只剩下卓印清一人,他坐在籐椅中,腳下是鋪了一地的白瓷碎片,與灑出來的湯湯水水混在一起,看起來一片狼藉。

  卓印清的眸光空洞,在屋內迷茫地掃視了一圈。

  入目處,儘是俞雲雙留下的點點痕跡。

  若是他早些知道這件事情,他斷然不會與俞雲雙定下什麼三年之約。今上的賜婚她若是不想再嫁,他便傾盡全力為她擋下,她若是遇到了良人,他便在一旁默默守護著就好。

  這段三年之約,他為她免除了無休止的賜婚與服斬衰之苦,他本以為她需要的他都能給,卻沒想到只這一點,他就已經輸了。

  方才知道自己身上五覺散已經發作至第三重的時候,他雖然遺憾,卻還是能平和接受,可是到了如今,他只覺得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