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0 章

  卓印澤說話的時候眸光微凝,似是在回憶:「安寧郡主於國公府上下是一個禁忌,很少有人敢主動去觸碰這段過往。我於她的瞭解不深,唯一一次聽說,便是從母親的口中。母親說安寧郡主姿容絕代,初入國公府時,很得父親的喜歡,母親一直將她視為大敵。誰知安寧郡主竟然是一個……」

  卓印澤說到此處喉頭動了動,斟酌了一下措辭繼續道:「一個非常奇怪的人,她不僅沒有觸覺,就連其它的感覺,都似是不具備一般。父親最初還能忍著,到了後來,也倦了她死氣沉沉的樣子,有時還會毫不避諱地在母親的面前稱她為活死人。」

  與外人說道家中長輩的陳年舊事,卓印澤的面色十分尷尬:「從母親的話來看,安寧郡主身上的病症,很有可能是從彥國帶過來的,與父親沒有任何關係。而那大哥的症狀與安寧郡主那麼類似,又怎麼可能與父親有關?」

  卓印澤所說的話不無道理,俞雲雙柔軟的指腹摩挲著裝魚食小罐上的薄薄釉質,聯想起卓印清近日來與自己交談的模樣,心底竄起了一個可怕的想法。

  俞雲雙曾向阿顏求證過,卓印清的身體之所以會成為如今這幅模樣,不是得了什麼病症,而是中了毒。

  也許……卓印清不只一次中過毒。

  懷安公當初能狠下心腸以所為的狼虎藥毒啞他,見他竟然頑強到可以繼續開口說話,當然可以再對他下一次毒,讓他沒了觸覺,失了聽覺,繼而變成一個與安寧郡主一樣的「活死人」,以保證卓印澤將爵位穩穩攥在手中。

  又或者不只卓崢一人向卓印清下過毒。除了他,也許還有一個人在毒殺了安寧郡主之後,希望卓印清也消失在這世間。

  可與安寧郡主有舊仇,甚至恨她到連她的孩子都不放過的人,又會是誰呢?

  俞雲雙的手指一鬆,白釉小罐輕輕落在了朱紅欄杆上,發出「叮」的一聲。

  再或者,是因著安寧郡主在懷卓印清的時候中了毒,那毒也遺傳給了卓印清,所以才導致兩人的症狀相類似?

  心中的三個揣測,每一個都能說得通,但細細推敲開來,卻各自引向了不同的結果。

  趙振海查出安寧郡主的毒是懷安公所下,卓印清說懷安公為了世子之位可以不擇手段,卓印澤卻翻出了當年的舊事,力證懷安公的清白……

  俞雲雙在心中不停告訴自己,這是卓印清的事情,她與他已然分道揚鑣,他的事情她一笑置之就好,沒必要追尋太深,擾得自己心亂如麻。

  「長公主……」卓印澤又道。

  「本宮知道了。」俞雲雙道。

  卓印澤原本還準備了許多激憤說辭為自己的父親辯白,卻被俞雲雙這麼輕描淡寫的一句給堵了回來,一時呆怔立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本宮知道了。」俞雲雙又重複了一遍,拍了拍手上魚食的碎屑,直起身來看向卓印澤道,「本宮聽你說了這麼久,也有些乏了,你且退下罷。」

  「那父親……」卓印澤追問道。

  「你回去告訴懷安公,當年百官聯名勸阻先帝傳位與本宮,本宮若真是睚眥必報之人,那這半個朝堂的人都要倒,哪裡顧得上揪著他一個沒什麼實權的懷安公不放?」俞雲雙眼眸如一汪深潭,在似笑非笑間漾起瀲灩波光,明媚到讓人移不開眼,「如今本宮站在高位,倒台的卻只有那些竊弄威權、結黨謀私、構害忠良之輩,還不足以說明本宮的意思麼?」

  卓印澤拱手道:「長公主大度,實為常人所難及。」

  俞雲雙抬手打斷了他恭維的話:「所以懷安公也不用再動什麼歪腦筋了。本宮雖然與你拜堂,嫁的卻是你大哥。懷安公將一個兒子給了本宮就夠了,再塞一個,長公主府裡面沒處擱。」

  卓印澤沒想到俞雲雙會說得如此直白,下巴恨不得貼到胸脯上,低頭應是,告辭離開。

  待到卓印澤走之後,俞雲雙負手面對水榭外的一片碧水藍天佇立了許久,久到日頭西下,湖風蕭瑟,映雪都忍不住走上前去為她披大氅,她才轉過身來,按住映雪的手,開口道:「你去向趙振海傳個話。」

  映雪由她壓著手,動作卻不停:「什麼話?」

  「你讓他去查一種毒,一種可以令人漸漸喪失對外界的感知,包括觸覺、聽覺的毒。」俞雲雙凝眉思忖了片刻,又補充道,「可能還有味覺。」

  映雪幫她系好了大氅的襟帶,行了個禮正要往出走,便又被俞雲雙喚住。

  「殿下還有什麼要吩咐的麼?」

  俞雲雙攏了攏身上的大氅,繼續道:「以前我曾讓他查過類似的毒,這次你務必將我的所有描述帶到,並讓他從彥國那裡入手。」

  上一次的調查,因著卓印清將下毒一事往懷安公的身上推,她信了他,線索查到了懷安公那裡,便徹底斷了。如今卓印清不在,她便要逆著他的意思再重新查一遍,看看究竟還是不是以前那個結果。

  她誰都不信了,只信自己的眼睛。

  ~

  夜幕降臨,凌安城的習習微風吹到了殷城,便沒那麼柔和了。

  馬車的滾滾車輪捲著呼嘯夜風,在入了殷城一戶清雅宅院之後停下。

  一隻精緻如玉雕一般的手將簾幕從裡面掀開,卓印清慢吞吞地從車輿中走出,看向迎上來的阿顏,開口便問道:「他人呢?」

  幾乎無人不知隱閣主在凌安城中住在何處,卻也極少有人知道隱閣主在殷城中還有一處宅子。

  這個宅子一直被隱閣主閒置著,唯有出遠門的時候需要來此處落腳,或者要藏匿什麼人的時候,才會被派上用場。

  阿顏便是在隱閣主將裴鈞藏在此處之後,被他特意派來殷城照看裴鈞的。

  許久沒有見到卓印清,阿顏恨不得不錯眼珠子地盯著他瞧,卻又怕自己壓抑不住情緒,讓他看出了端倪。隱忍再三,她還是垂下眼簾向著內院客房的方向一指,回答道:「裴將軍方服了一劑藥,此刻正在房中歇著。」

  卓印清「哦」了一聲,轉身對著屈易道:「我們走罷。」

  阿顏腳下的步子一移,有意無意地擋在了卓印清的身前:「公子路上顛簸了這麼久,想必也累了。我已經將公子的臥房收拾出來了,公子不若先去房中休息,待到明日再見裴將軍也不遲。」

  「現在去罷。」卓印清微笑道,「他既然知道我來了,想必也睡不著覺。」

  卓印清既然做下了決定,別人是無論如何都勸不動的。

  阿顏雖然明白這個道理,但是一想到卓印清要見這人為的是誰,胸口便悶得難受,索性垂首立在路中間一言不發。

  屈易見狀,上前扯了扯阿顏的衣袖道:「你別在這裡站著了,閣主晚上的藥還未喝,你快些為閣主煎藥罷。楚老先生說十方草對能克制閣主體內的五覺散之毒,輕易斷不得。」

  阿顏抿了抿嘴唇,最終還是應了。

  卓印清對著阿顏道了聲謝,而後越過了她,由屈易陪同向著內院的方向走去。

  靉靆暮雲半遮了夕陽,稀薄光線灑在後院含苞待放的石榴樹間,從遠處眺望而來,就像是蒙著一層光斑,煞是好看。

  卓印清行至近前,夠了一株帶著榴花骨朵的枝椏,感慨道:「我還真是很久沒有來過這裡了。」

  屈易面無表情提醒道:「枝上有倒勾。」

  「我看到了。」卓印清指尖一鬆,花枝就著他的力道向上一彈,在他的手上留下了些許露珠。

  卓印清將它們拭去,無奈道:「這也許是我最後一次來這裡了,我方才心中剛生出感嘆要抒發,就被你那句話給敗光了,當真是……唉……」

  屈易轉身向前走:「以後有的是機會。」

  以後難道真的還有機會麼?卓印清無聲笑了笑,抬步跟上。

  裴鈞的屋中點著燈火,透過木質雕花的窗牖照射出來,能影影綽綽看出他立在窗前的頎長身影。

  卓印清進屋,便見裴鈞身著一襲玄色錦衣,渾身上下散發著冰寒的氣息,幾乎能將人從頭到腳凍住。

  雖然褪去了戎裝,裴鈞在戰場上練就的殺伐果決卻早就融到了骨子裡,凝視著人的時候,就像一隻蓄勢待發的獵豹凝視著獵物一般。

  卓印清卻絲毫沒有被他的氣勢所震懾,神色悠然地踱步到了他的身邊,拉了一個杌子坐了下來,對著他道:「不坐麼?站著多累。」

  裴鈞聞言,拂袖坐到了卓印清的身邊,對他開門見山道:「你要將我關押到什麼時候?」

  「我是請你來這裡做客的,用上關押這個詞,未免太不風雅。」卓印清搖頭道。

  裴鈞眯了眯眼眸:「我雖然被你用藥壓制了身上的氣力,身手卻還是在的。你坐得離我這麼近,說話還這麼欠,不怕我對你動手麼?」

  卓印清自顧自地為自己倒了一盞茶,聞言抬眸,眉眼含笑,描出的弧度都令人心曠神怡:「阿顏每日裡為你送藥,你怎麼沒對她動手?」

  裴鈞道:「她也只是聽令行事罷了。」

  卓印清老神在在道:「她是個女子,你若是打了她,不僅有辱斯文,自己依舊逃不出去。你是個聰明人,自然不會做沒有意義的事情,這也是我將她派過來照看你的原因。」

  他這句話畢,側頭看向裴鈞道:「所以你也不會對我下手。」

  裴鈞冷笑一聲:「你也是女子?」

  「我是病人。」卓印清有恃無恐道,「我體弱多病,手無縛雞之力。」

  裴鈞道:「你是體弱多病,手無縛雞之力,卻令我大寧軍隊慘敗至此的隱閣主。」

  卓印清淺啜了一口清茶潤了潤嗓子:「我若只是一個病人,你當然不會對我下手,只可惜我還是隱閣的閣主,你新仇舊怨,不打我一頓簡直說不過去,所以我將也屈易帶了過來。」說著,他向屈易佇立的地方揚了揚下頜,「你若是打我,他便會打你。」

  裴鈞氣笑了:「我這人十分有耐性,你不殺我,日後定然會落到我的手中。」

  「是麼?」卓印清無所謂笑了笑,「我就要回彥國了,你要去彥國殺我麼?」

  裴鈞聞言,劍眉深深蹙起:「你去彥國做什麼,你不是她的駙馬麼?」

  這句話倒是引得卓印清將視線定格到了到他的臉上:「你知道了?」

  「他們並沒有將外面的事情瞞著我。」

  卓印清神色淡然道:「待不久之後她御極,我便不是了。」

  裴鈞凝眉看他,眼眸有如一片無底的深淵,萬千種情緒交纏,卻都被他壓在眼底,開口寒聲道:「她不能登基。」

  卓印清道:「她想要的東西,便應該是她的。」

  裴鈞凝視著他,一字一頓道:「她不能登基,這大寧的御座,自先帝傳位給今上起,就不該是她的了。」

  「我便料到你若是知道此事,必然會阻她。」卓印清道,「所以我將你請到此處做客,直到一切塵埃落定,再讓你回到凌安。」

  「你一定要讓我將一切明明白白攤開了說麼?」裴鈞的眸中有寒星蹦出,「先帝寵愛她到極致,賜她無雙長公主的封號,你以為憑藉季正元那幾個朝臣的聯名上書,便真的能讓先帝在一夜之間改變主意,將帝位改傳給今上?」

  卓印清的睫毛微微一動,抬起眼簾看他道:「那你說是為何?」

  「雲雙她不是先帝的血脈!」裴鈞深吸了一口氣道,「當今季太妃手中有一枚扳指,能證明先皇后與他人確有一段私情。今上再寵愛雲雙,也不可能在得知了真相之後,讓她亂了大寧帝脈的傳承,所以才有了之後的一切!雲雙如今還能安穩地坐在長公主的位置上,已是季太妃放過了她,但凡她有什麼別的舉動,季太妃都會將那枚扳指拿出來,到時候她便是亂了朝綱的逆臣,人人得而誅之,哪還有半點生路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