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紅日將垂,在江上灑下燦爛余暉。

含珠坐在窗邊,看岸上炊煙四起,五六歲的孩童攜手歸家,瞧見有行船,孩子們還會好奇地指著圍觀,說些她聽不到的話。

「姐姐,咱們快到蘇州碼頭了吧?」凝珠趴在榻上,興致寥寥地問。

船行了三日,都只能在這小小的船艙裡待著,她當然不習慣,想出去看看,姐姐又不許。

含珠點點頭,走到妹妹身邊坐下,摸摸她腦頂道:「是啊,晚上妹妹想吃什麼?」

凝珠討好地道:「我想吃湯包。」

船停靠過幾個碼頭,碼頭上有各種各樣吃食小攤,凝珠頭回出遠門,確實吃到一些新鮮的。

含珠笑了笑,喊秋蘭進來,讓她去傳話。

她們租了兩條船,前面的由船家撐船,張福坐在上面看著行李,張嬸也在那邊,給他們做飯。這邊船上由張叔與那個男人撐船,張叔在船頭,那人在船尾,白日分在兩頭,夜裡張叔與他一起睡,中間隔著秋蘭春柳的船篷,影響不到她與妹妹。

去碼頭買東西的活兒都是張福做的。

張福每日最歡喜的就是靠岸了,靈活地提著食盒跳上碼頭,給那位自稱丁二的惡人買屜肉餡兒湯包,自家人跟姑娘們都吃素餡兒的。回到船頭,見父親站在船首接應,張福小聲哀求:「爹你讓我上去行不行?」

他不跟她說話,能靠近了聽聽聲音就夠了。

張叔守禮,堅決不許,攆走兒子,他將一個食盒遞給因為要吃飯來了前頭的定王,他往船篷走去,敲敲門,親女兒秋蘭開的,接了食盒趕緊就把簾子放下了。張叔折回船頭,見定王已經掀開蓋擺好了碗筷,他盤腿坐下去,與他一起吃了起來。

裝什麼人就要有什麼樣子,定王又是帶過兵的,不拘小節,大口吹涼湯包,一口一個,哪裡有皇子王爺的樣子?在岸上看,就是兩個普通的船夫,任誰也不會懷疑。

吃完了,趴下去掬捧寒涼的江水洗洗嘴,定王暫且沒有回船尾,懶洋洋靠在船板上,眼睛掃著岸上,嘴裡與張叔閒聊,「張叔還真是忠厚,老爺沒有看錯人啊。」

以江家此時的境地,張叔一家搶了她們姐妹的錢財都沒什麼奇怪的,一家人卻都本分地做著下人的活兒,只有那個張福不規矩,真把自己當江家女婿了,整天惦記著上姑娘的船。

張叔歎氣,望著天邊紅燦燦的夕陽道:「老爺走得急,晚兩日,也不會把姑娘許給我那沒出息的兒子,老爺許了,是看得起我,我怎麼能辜負老爺的信任?」老爺也是出於無奈,眼看著要去了,不早點定下來,大姑娘就要守孝三年,那樣嬌滴滴的一個姑娘,家裡沒有長輩,被惡人盯上怎麼辦?可惜老爺不知道,大姑娘早就被那個狗官盯上了。

定王用余光瞧了眼船篷。

江家這位大姑娘容貌不知多美,性情可是比真正的閨秀還要嫻靜,京城那些貴女淪落到這種地步,都未必能做到三日不出船艙,她不但自己靜,還有本事將貪玩好動的妹妹也留在身邊。

正看著,前面突然傳來一道熟悉的聲音,聲音熟悉,只是說出來的話他一個字都不懂,似乎是杭州土話。

定王皺眉看去,就見一個三十來歲的粗衣漢子站在船頭,旁邊地上放了兩個筐,裡面都是蘇州特產。再看他容貌,膚色白皙,生了一雙細長的瞇縫眼,下巴上留著一縷山羊胡須,鼻子旁還有顆黑痣。

定王玩味地打量對方。

張叔愣了會兒,跟著就將人請了上來,自然無比地對定王道:「這是老爺故交劉掌櫃,在蘇州做小生意,得知咱們要去山東,正好他也要去山東一趟,提前約好了一起去的,你領他去後頭安頓吧。」

定王連忙站了起來,殷勤地領路,「原來是劉掌櫃,這邊走,來來來,我幫您提東西。」

他說官話,程鈺也就改成了官話,「有勞了。」

真的就讓定王幫他拎那兩筐禮。

兩人一前一後從船篷經過。

裡頭凝珠低頭吃湯包呢,含珠側耳傾聽,透過竹簾縫隙看到那人高大的背影,越發確定是他趕過來了。

不知為何,含珠突然覺得踏實了很多。或許是那個愛笑的丁二有可能好.色,這人雖然冷漠,在男女上頭卻是正人君子吧?如此有他在船上制約丁二,丁二就算有壞心思也會顧忌他。

定王可不知道自己因為程鈺被人扣上了風流公子的名頭,到了船尾,兩人坐下說話。他仔細瞅了瞅程鈺,好奇道:「行啊,你這易容的本事比我強多了,眼睛怎麼弄成這麼小的?」

程鈺冷聲問他:「你要學?」

定王摸摸自己狹長的鳳眼,打趣道:「算了,我眼睛本來就沒你大,萬一恢復不過來,我怕回去也沒人認識我了。怎麼樣,那邊都收拾乾淨了?」

程鈺點點頭,「死了。」

定王並沒吃驚,只是沉聲道:「江家僕人會不會過來遞信兒?」江家姐妹為了逃難才願意隨他們北上的,若是半路得知威脅已消,肯定想回歸故裡,他與程鈺雖然能威脅她們繼續前行,但對方心不甘情不願,路上就容易出差錯。

程鈺合衣躺在榻上,閉著眼睛道:「我警告過田嬤嬤,年前她敢派人遞信兒,我便殺了江家主僕。而且她們說了搬家,知縣一死她們馬上回去,容易惹人猜忌。」

他行事周全,定王放了心。

程鈺累了,朝裡面翻了過去,「趕了一路,我先睡會兒。」

從杭州快馬加鞭趕過來,確實辛苦,定王沒再煩他,過了會兒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你睡我榻上,我晚上睡哪裡?那邊船上還有地方,你過去睡!」

他能忍受跟張叔同住一室,卻不想跟別的下人擠一個船篷。

程鈺也不想換船,假裝睡著不理他。

張叔肯定要留在這邊守著他家倆姑娘的,定王看看裡面僅有的兩張床榻,起身去扯程鈺。張叔剛好走過來,見兩個大男人居然為了一張床爭搶,忍笑道:「晚上我打地鋪吧,這會兒天不冷,睡床板也沒事,公子稍等,我去拿套新被子。」

說完就走了。

有了解決辦法,定王放了程鈺,哼道:「一會兒我蓋新被子,這個被你碰過了。」

程鈺面朝裡側繼續睡覺,江水不停地流,客船有規律地晃動,很快就睡著了。

次日船尾撐船的人換成了程鈺。

他與定王在福建抗擊倭寇,無論是劃船還是游水,功夫都練出來了。

定王歪躺在一旁,愜意曬日頭,瞇著眼睛看岸邊青山綠水,看了會兒嫌悶,問程鈺:「你說凝珠才八歲,她姐姐為何不讓她出來玩?她年長需要避諱,連妹妹都看在身邊,莫非我在她眼裡是那種連小孩子都欺負的惡人?」

「我怎麼知道?」程鈺依舊還是昨日的打扮,下巴上的假須迎風飄揚。

他寡言少語更沒趣,定王瞪他一眼,忽的站了起來。

程鈺扭頭看他:「你……」

「安心撐船吧,我有分寸。」定王背對他擺擺手,到了中間的船篷,他揚聲道:「二姑娘,我想釣魚,裡面有魚竿嗎?」

含珠正在教妹妹認字,聽到這話,她朝張嘴欲言的妹妹搖搖頭,用眼神示意春柳去應付。

春柳出去,歉然道:「這邊船上沒有,公子實在想釣魚,我去問問前面船上有沒有?」

語氣並不和善。

定王看向前面,見張福站在船尾緊張地望著這邊,分明是怕他對他的未婚妻做什麼,心底突然冒出來一股火,他堂堂王爺,被姑娘提防沒什麼,怎麼連一個粗鄙的下人都敢小瞧他?

他退後一步,靠著船欄笑,王爺的尊貴之氣盡顯,頤指氣使道:「去吧,快點。」

春柳沒有看他,自然沒有看到他臉上的笑,那邊張福卻看得清清楚楚。身為一個男人,眼看著旁的男人在未婚妻船上朝他示威,他卻只能遠遠著急,張福也憋了一肚子火,春柳過來問,他想也不想就道:「沒有!」

「你沒問怎麼知道沒有?」張叔低聲斥他,問對面撐船的船夫,「有魚竿嗎?」

船夫操著一口不太熟練的官話道:「有,魚竿魚網都有,我這就去拿出來?」

張叔嗯了聲,等船夫走了,他指著前面的船篷訓斥兒子:「你給我坐裡面待著去,沒事一直盯著後面做什麼?」他知道兒子是在防著那二人,可姑娘不知道,萬一以為兒子在偷窺她怎麼辦?至於那兩個人,人家有功夫,真有歹意,在杭州就出手了。

張福拗不過父親,賭氣走了。

定王看著他進了船篷,嗤了聲,接過魚竿後對著船篷道:「二姑娘,我要釣魚,請你出來看。」

特意在「請」字上加重了語氣。

他想要的,誰敢不從?別真把他當船夫。

含珠聽懂了男人話裡的威脅,見妹妹也是興奮想去的,她無奈地下了榻,親手替妹妹系好秋裡穿的披風,柔聲叮囑道:「外面風大,妹妹多穿點,出去後別靠船舷太近,小心掉下去。」

凝珠乖巧地點頭,「我知道,姐姐不用擔心。」

含珠摸摸她腦袋,讓春柳秋蘭一起出去照看。

沒過多久,外面就傳來了凝珠清脆的笑聲。

含珠心中好奇,悄悄挑開窗簾往外望,看不見,她額頭挨得窗子更近,卻只看到一個撐船的身影。他側對她站著,衣袍被江風吹得獵獵作響,貼在身上勾勒出高大挺拔的輪廓……

還沒看到他臉,他忽的看了過來。

含珠立即放下竹簾,倉皇退後時不小心撞到桌子,手更是將茶碗拂落在地,發出一聲悶響。

含珠心跳快得厲害,捂著衣襟站了好一會兒才平靜下來。

他有沒有看到她?

看到了又會怎麼想?

心不在焉地撿起空茶碗,含珠看看剛剛自己坐著的地方,無比後悔。

船尾。

聽到那聲並不清晰的悶響,程鈺撐船的手頓了一下。

她退得急,他只看到一張白皙俏麗的臉,還沒看清她神情,她就逃了。

是在看他,還是看她的妹妹?

程鈺回頭,看一眼距離他足有五步遠的釣魚的幾人,怔了怔,繼續撐船。

晌午休息,定王在船尾小解完回來,驚訝發現程鈺去掉了鼻子旁的黑痣。

「早該弄掉了,看著就倒胃口。」定王嫌棄地道,就跟他臉上的痘一樣,都是小東西,船靠碼頭時再粘上也來得及。

「我沒讓你看。」程鈺冷冷地回他。

定王氣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