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

程鈺與定王快馬加鞭回了京城。

路上危險,到了京城附近反而安全了。

兩人先進宮拜見天子。

定王遭倭寇余黨刺殺生死不明的消息在京城已經傳了一個多月,關系到兒子的安危,明德帝憂心不已,此時看到活生生的兒子,龍顏大悅,先重重賞了兒子侄子抗倭之功,才對程鈺道:「懷璧先回去吧,你們兄弟倆這麼久沒有消息,你父王也很是擔心。」

他跟兒子有貼己話要說,外人不便在場。

程鈺識趣地告辭,倒退著走出大殿。

殿外,初冬陽光慘淡,放眼望去,偌大的皇宮更顯寂寥。目光投向靜王府的方向,程鈺心底沒有絲毫回家的暖意。父王會擔心他?別說他只是失蹤,就算有人將他的屍首抬回去,那人也不會眨下眼睛吧?

可那是他的家,他只能回那裡。

出了宮,程鈺接過小太監牽過來的馬,不急不緩地朝王府行去。

不消兩刻鍾,便到了靜王府門前。

他的貼身侍衛陳朔早就在門外等著了,看到他騎馬行來,陳朔激動得面色發紅。當時二十幾個刺客追殺,定王還受了傷,他雖然帶著人引開了刺客,然二爺遲遲不歸,他忍不住往壞了猜測,此時重逢,竟恍如隔世。

「府裡如何?」程鈺沒有屬下那麼多感慨,邊往正院走邊問。

陳朔低聲道:「太後去五台山祈福,世子爺也去了,說是臘月裡才回來,其他一切如舊。」

程鈺嗯了聲,跟他料想的差不多。

到了正院,陳朔不用他提醒就在院門口等著了,程鈺自己往裡走,對上堂屋正門,看到裡面一家四口。

靜王程敬榮也看到次子了,他將懷裡五歲的兒放到地上,摸摸他腦袋道:「你二哥回來了,鈞哥兒去接接。」

男娃扭頭看看,有些害怕地縮到父親懷裡,抱著父親道:「二哥凶,我不敢去。」

程敬榮笑了笑,沒再勉強。

坐在第三任靜王妃謝氏下首的程嵐已經很懂事了,看看母親,她笑著喚胞親弟弟,「鈞哥兒過來,姐姐領你去迎二哥。」

鈞哥兒這才不大樂意地從父親腿上跳下地,跑到姐姐身邊,緊緊攥著姐姐的手,怯怯地看向外面。

「二哥回來了,吃過早飯了嗎?」程嵐在門口停下,淺笑著問走進門的高大男人。

十歲的小姑娘,模樣酷似謝氏,不笑的時候文文靜靜,笑起來溫婉大方,從小到大禮節上讓人挑不出錯,而她作為靜王府唯一的姑娘,也是備受王爺程敬榮寵愛,每個月的月例跟三位爺一樣。

程鈺與這對兒同父異母的姐弟沒什麼感情,淡淡應一聲,走到程敬榮身前行禮:「父王。」

對那邊只長他八歲的謝氏視若無睹。

謝氏也沒看他,面無表情看著自己的一雙兒女。

程敬榮習以為常,皺眉問次子:「怎麼回來這麼晚?沒出事吧?」

程鈺垂眸道:「遇到幾個刺客,好在有驚無險。」

程敬榮點點頭,擺手道:「奔波了一路,先回去歇歇,晚上到這邊來用飯,父王為你接風。」

沒有問刺客是誰,沒有問兒子有沒有受傷,也沒有問他這段時間躲在何處,好像兒子回不回來,都與他沒有太大關系。

程鈺走完過場,轉身就走了。

鈞哥兒繼續賴到父王腿上,高興地問:「什麼叫接風啊?有好吃的嗎?」

程敬榮哈哈大笑,捏捏兒子的小胖臉,扭頭同謝氏道:「整天就惦記著好吃的,跟你一樣。」黑眸裡帶著難以察覺的討好和絲絲情意。

謝氏是個冷美人,聞言蹙蹙眉,起身道:「我那邊還有事,先帶嵐兒回去了。」

程敬榮笑著看她們娘倆走遠,抱起兒道:「走,父王教你讀書去,鈞哥兒功課背得好,父王就讓廚房給你做好吃的。」

鈞哥兒不喜歡讀書,卻也不敢不聽父王的話,乖乖地由父王抱著去了書房。

長風堂裡,程鈺換過衣裳,躺到榻上閉目養神。

腦海裡不受控制浮現那一家四口說笑的畫面,浮現江家姐妹一起跪在他身前求他幫忙的場景。程鈺自嘲地笑,定王說江家姐妹可憐,他沒覺得,至少她們還有一個真心牽掛對方的親人,定王跟他一樣早早喪了母,但定王也比他強,皇上對定王是有父子情的,不像他……

母親死了,父親不喜,兄弟姐妹都不是親的,身上有病,想成親生子都不行。

他都不知道活著有什麼意義。

「二爺,舅夫人派人送信兒來了!」陳朔匆匆趕了過來,還沒進屋就急著通傳,「表姑娘與洵少爺在院子裡玩時摔了一跤,額頭撞在路邊石頭上,昏迷不醒,舅夫人先將人帶回了武康伯府,得知二爺回來了,請二爺馬上過去!」

「誰昏迷不醒?」程鈺立即跳下地,沉著臉往外趕。

「是表姑娘!」陳朔知道洵少爺才是自家二爺放在心尖上的,連忙解釋道,「二爺別急,洵少爺沒事,就是嚇哭了。」

程鈺臉上總算好看了些。

程敬榮向來不管他與母族的事,程鈺也沒讓人過去通傳,徑自騎馬朝舅舅武康伯的府邸趕去。到了那邊,舅母方氏早派丫鬟等著了,他一到,直接將他請去了菊園。

武康伯府一共有兩位姑奶奶,大姑奶奶嫁給了靜王爺當續弦,早早沒了,小姑奶奶嫁給雲陽侯楚傾當侯夫人,去年正月難產去了,丟下一女一兒。雲陽侯楚傾是個寵妾滅妻的,不喜歡妻子,對妻子給他生的兒女也不喜歡,方氏心疼外甥外甥女,就常常接他們回來住,安排在小姑奶奶出閣前的菊園。

程鈺趕到菊園,先聽到小表弟阿洵哇哇的哭聲。

他的心揪了起來。

屋裡頭,武康伯周寅坐在椅子上愁眉不展,世子周文庭站在父親身旁,眉頭緊蹙,二少爺周文嘉坐在床邊,對著昏迷不醒的小姑娘偷偷抹淚,小聲嘀咕著什麼,武康伯夫人方氏則抱著哭鬧不止的阿洵邊走邊哄,「阿洵不哭,姐姐睡著了,很快就醒來陪阿洵玩了……」

阿洵被嚇到了,哭起來就止不住,哭一會兒看看床上,見姐姐一動不動就繼續哭。

「舅父,舅母。」程鈺大步走了進來。

方氏長長地鬆了口氣。

丈夫老實憨厚,站到姐夫妹夫跟前就沒了底氣,這麼多年一直都被程敬榮楚傾壓著。次子年幼,有勇無謀,頂不上事,長子夠穩重,只是自家身份低,他一個小輩站出去也沒人正眼看他,只有程鈺這個外甥靠得住,憑他王府二爺的身份,去楚家講理楚家人就得開門招待。

程鈺跟舅父舅母打過招呼後去了床前,見表妹楚菡額頭纏了紗布,臉色慘白,因為閉著眼睛沒有了平時的戾氣,可憐巴巴的跟江含珠簡直分不出彼此,他愣了一下,才轉過身問道:「傷勢如何?」

方氏先抱阿洵去了外頭,周文庭才低聲替父親回道:「太醫說表妹傷到了腦子,能熬過今晚,或許有救,熬不過……」

他搖搖頭,不忍再說下去。

程鈺又看一眼楚菡,冷聲問:「好好的怎麼摔了?」

「還不是楚家那個姨娘害的!」周文嘉突然吼了起來,哭得眼睛都紅了,「那個賤.人仗著得寵先害死姑母,現在又害表妹昏迷不醒,我看他下一個就要害咱們表弟了!賤.人,表妹真活不了,我去跟她拼命!」

「閉嘴!」周寅瞪著兒子道,「你有證據嗎?你表妹身邊的丫鬟都說是她自己絆倒的,你有什麼證據去指認人家?還拼命,楚家侍衛個個功夫超群,你打得過誰?只會逞強闖禍,沒一點腦子!」

「那你說該怎麼辦!」周文嘉怕母不怕父,仰著脖子問,「難道就眼睜睜看著表妹被人欺負?」

周寅噎住了,下意識地看向程鈺。

「楚傾領兵在外,現在去楚家也找不到人做主,等表妹醒來問清楚再說吧。」

程鈺也沒有好主意,無憑無據,他們沒法將罪名扣在那個姨娘頭上。換個沒本事的姨父,或許可以逼迫對方處置了疑凶姨娘,可楚傾是誰?那是大梁赫赫有名的戰將英雄,是明德帝眼裡的紅人,人也聰明,對明德帝忠心耿耿,不仗著戰功作威作福,但誰要是惹到他,他也會連本帶利地還回去,想管他的家事,別說他,就是父王去了他也不會聽。明德帝倒是有資格管,但他為何要插手寵臣家事?

外面阿洵還在哭,程鈺走了出去。

方氏知道他與阿洵親,低頭哄小外甥,「阿洵看看這是誰來了?」

阿洵哭聲頓了頓,小胖手揉揉眼睛,看見最疼他的表哥,更委屈了,哭著伸手要抱,大眼睛裡淚珠串串往下掉,「姐姐流血了……」

程鈺接過小家伙,抱著他去了院子,「阿洵不哭,姐姐沒事的,你哭了姐姐也想哭……」

阿洵靠在表哥肩頭,抽抽搭搭的,淚水濡濕男人衣裳。

傍晚程鈺沒有回府,在這邊用了飯。飯後方氏要抱阿洵去她那邊睡,阿洵出生後便跟姐姐形影不離,晚上也睡一起,這會兒更不願去,誰抱他他就哭,最後自己縮在昏迷不醒的姐姐身邊睡著了。

方氏想留在這裡守著,冬天夜冷,程鈺擔心舅母病了,勸她回去,周文嘉便道:「娘你去睡吧,我跟表哥一起守著表妹。」

他與楚菡青梅竹馬,情分非同一般。

方氏就跟丈夫長子一起走了,臨走前再三叮囑程鈺,若有消息,馬上派人去叫她。

送走母親,周文嘉坐在床邊緊緊盯著表妹,程鈺看了會兒,在書桌前落座。

熬到二更天,周文嘉再也堅持不住,趴在床邊睡了過去。

程鈺毫無睡意,聽阿洵夢囈般喊姐姐,他悄無聲息走到床頭,見阿洵露在外面的小臉白裡透紅,睡得應該還不錯,他放了心,俯身幫小家伙掩被子。

起身時,目光落在了楚菡臉上。

小姑娘面無血色,嘴唇發紫。

程鈺心中一驚,伸手過去。

沒有鼻息。

程鈺又去按她脖子,也沒有跳動。

他身體僵硬,視線移向阿洵。

男娃依賴地靠著姐姐,對姐姐的離去毫無知覺。

若是他知道最喜歡他的姐姐死了,以後再也見不到了,會哭成什麼樣?或許他還小,還無法體會生離死別的苦,可他總有長大的一日,那時候沒有母親姐姐,親爹不喜……

自己就是這樣走過來的,想到表弟也要過那種行屍走肉的日子,程鈺攥緊了拳頭。

他再次看向死去的表妹。

眼前浮現的卻是一張哭得如梨花帶雨的臉,是一雙仿佛永遠含著雨霧的杏眼。

鬼使神差的,程鈺心底冒出了一個荒謬的念頭。

誰叫她們二人生得一模一樣?

初遇時江含珠臉頰還有些圓潤,經歷過喪事又在船上勞頓一個多月,她瘦了不少,除了因為長表妹一歲個頭略高些,身段玲瓏些,閉上眼睛的話,恐怕楚傾都分辨不出兩人的差別。那麼他讓江含珠假冒表妹,阿洵就不用傷心了,有姐姐照看,他被人暗算夭折的可能也就越小。

至於江含珠是否願意……

程鈺心冷如鐵。

他救了她兩次,一次算是抵了脅迫她的債,那麼現在,是她欠他一命,該她報恩了。

「文嘉。」程鈺按了按周文嘉頸骨。

周文嘉猛地驚醒。

程鈺拉他起來,擋住床上道:「去請舅母過來,我有話跟她說。」

他一人辦不好這事,想要瞞天過海,得舅母幫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