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鈺不想與含珠多待,說了會兒話便對方氏道:「舅母你們先回去吧,我再躺會兒。」
他剛清醒不久,這會兒精神肯定不足,方氏怕人多吵到外甥,馬上就道:「好,懷璧好好休息,有什麼事派人去告訴我們一聲,舅母明兒個再來瞧你。」
程鈺點點頭。
方氏跟丈夫對視一眼,牽著凝珠要走。
含珠也輕聲朝趴在程鈺身邊的阿洵道:「阿洵,表哥要睡覺了,咱們也走吧?」
程鈺垂眸,不想她在這兒,委婉地攆她走,她真要走了,他又不捨,拖泥帶水,他都鄙夷自己。
阿洵瞅瞅表哥,烏溜溜的大眼睛亮晶晶的,扭頭朝姐姐撒嬌,「我不走,我要在表哥家裡玩,我想表哥了。」
這話是含珠教他的,她知道方氏等人多半會來,她想跟程鈺單獨說會兒話,只能晚走一步,但畢竟心虛,臉上就不自在了,落到方氏眼裡卻成了因為弟弟淘氣而為難。方氏笑了笑,走過來摸了摸阿洵腦袋,「那阿洵要聽話,乖乖坐在旁邊玩,別吵表哥知道嗎?」
表兄弟倆感情好,小家伙捨不得走也是人之常情。
阿洵用力點頭,摸摸程鈺身上的被子道:「我去外面玩,表哥醒了我再進來,不吵表哥睡覺。」
男娃乖巧,方氏就對含珠道:「那你們留下來吧,我們先走了。」
含珠暗暗竊喜,瞅瞅弟弟,出去要送方氏一家。
凝珠有些不捨地看著姐姐,周文庭見了,想了想道:「我跟阿凝也晚點再走吧。」他們知道表妹是因為阿洵留下來的,但傳到外面,王府其他人恐怕會誤會表兄妹倆之間有什麼,有他跟妹妹陪著,不會引起誤會,正好妹妹喜歡熱鬧,可以多玩會兒。
兒子心細,方氏欣慰地笑笑,與丈夫先行離去。
含珠牽著妹妹出去送客,往回走時發愁了,這麼多人,她連妹妹都不好糊弄,怎麼避開周文庭單獨去見他啊?
剛進堂屋,阿洵從內室走了出來,很小聲地道:「表哥睡覺了。」
含珠忍不住攥了攥袖口,那人,是真睡了,還是不想見她?剛剛一眼都沒看她,若不是知道他中秋那晚偷偷跟了她一路,她又要誤會他心裡並不是多喜歡她了。
他裝模作樣,含珠一賭氣,反而更要見他,今日不說明白,她絕不會走。
就是得找個合適的理由啊。
怕說話聲吵到程鈺,周文庭讓陳朔搬了茶幾籐椅去院子裡,兄妹幾個坐在外面曬日頭。九月陽光溫暖而不刺眼,照在身上很是舒服。阿洵喜歡凝珠,坐在凝珠身邊不停地說黑黑的事,凝珠笑著給他剝葡萄,眼睛一直看著阿洵,非要阿洵多嚼幾口才許他咽下去,就這樣也只給阿洵吃了三顆,多了就不許再吃了。
含珠惦記著屋裡的人,發現實在找不到妥善的借口,費盡心思想的幾個也容易被人拆穿,再想到她真跟程鈺在一起了,周家人早晚會知,猶豫片刻,垂著眼簾對周文庭道:「庭表哥,我……」
「姐姐,我想去看烏龜。」阿洵突然開口道。
含珠心中一喜,她怎麼沒想到這個?
對上周文庭疑惑的目光,含珠順勢道:「我記了幾個藥膳方子,想找廚房的嬤嬤說一聲,表哥替我照顧一下阿洵吧?」
周文庭知道這個表妹喜歡下廚,藥膳也涉獵一二,沒有懷疑,領著兩個小的去長風堂小花園去看烏龜了。含珠目送他們走遠,再看看上房,知道守在裡面的陳朔是如何也避不開的,深深吸了一口氣,鼓起勇氣進了屋。
門簾掀開,陳朔微微吃驚,「表姑娘?」
床上裝睡的男人心跳陡然加快。
含珠緊張地臉上發熱,可聞著屋裡淡淡的藥味兒,她更心疼,眼睛看著程鈺,低聲吩咐陳朔,「顧衡已經認出了我們,我想跟表哥商量商量,你去外面守著吧,我對庭表哥說我去廚房叮囑嬤嬤藥膳方子了,如果他們提前回來,你替我掩飾一下。」
那晚陳朔陪著程鈺去天津接她與妹妹的,他肯定知道她與顧衡的恩怨。
陳朔臉色微變,沉聲道:「好,表姑娘盡管放心。」
言罷立即走了出去。
含珠看向床上,那人還閉著眼睛。
含珠猜不透他是真睡假睡,但她都走到了這一步,他真睡假睡又有什麼關系?真睡了,她把他叫醒就是了。
輕步走到床前,含珠坐在繡凳上,看著男人俊美卻蒼白的臉龐,想到他心裡的苦肩上的傷,她學阿洵那樣伏在他腿上,無聲地哭了起來。
程鈺再也裝不下去了,睜開眼睛,看著她側對他的身影,啞聲問:「他怎麼認出來的?」
含珠心尖兒一顫,悄悄擦了淚,慢慢坐正身子,低著腦袋學給他聽。他一醒,她就不敢看他了,他那雙眼睛,每次看了她都心慌,慌得怕被他看出來她的心事。
「我會派人盯著他,他若不想活,我會成全他,絕不叫他連累你們。」程鈺在她坐正後看向床裡側,冷著聲音道。
聲音冷,說的話更凶,含珠卻沒往心裡去,她根本就不是為了顧衡才要見他的。
「十四那晚,我,我看見你了。」他能裝冷臉,含珠實在無法對著一張冷臉袒露心聲,攥攥袖口,先戳破了他的偽裝,說完話杏眼悄悄看他。
喜怒哀樂可以控制,心跳卻是控制不了的,程鈺沒料到她會突然說這個,臉瞬間紅了。或許也沒多紅,但他因為受傷臉色蒼白,現在多了淡淡的紅,又是大白天,只有眼睛不好使的才看不出來吧?
第一次看到他臉紅,含珠一下子就不怕他方才的冷臉了,暗暗咬住嘴唇內裡,怕笑出來被他瞧見,繼續問他,「你,是不是跟了我一路?」
程鈺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本能地想否認,聽著她輕柔的聲音,又實在開不了口。
他久久不語,含珠抬眼看他,「既然,喜歡我,為何要躲我?」
程鈺閉上眼睛,「我跟你說過了,我……」
「那你還說這輩子都不再見我呢,為何又跑去偷看我?」他露出怯意,含珠莫名就不怕了,語氣裡多了嗔怪。
程鈺不喜歡這種被逼問感覺,索性扭頭承認:「一時沒忍住,不會再有下次了。」
他還說狠話,含珠眼淚落了下來,聲音也冷了,「既然你不想對我負責,臨走前為何要告訴我你的心意?為何還要那樣欺負我?你不想喜歡我,直接走了就是,為何還要亂我的心?」
程鈺震驚地看她。
含珠淚眼模糊地問他最後一個問題:「你知道我是何時開始喜歡你的嗎?」
程鈺心頭狂跳,又好像馬上就要停了,難以置信地盯著她。
含珠咬咬唇,直視他眼睛道:「那天在江邊,你親完我卻撒謊說剛救我上來,我就……動心了。」到底羞澀,說最後三個字時別開了眼。
程鈺再也躺不下去,一邊撐著身體靠在床頭,一邊本能地替自己解釋:「我,我不是故意那樣對你的,你嗆了水,不渡氣……」
嘴上說著話,腦海裡一片紛亂,她當時竟然醒了?還,還因此喜歡他了?也就是說,她整整喜歡他兩年了?為什麼他一點都沒有察覺?那他說要假裝喜歡彼此的時候,她心裡是怎麼想的?怪不得她會因為他想要替她安排婚事而生氣……
因為她一句喜歡,很多沒有徹底解決的疑惑都有了解釋。
心底有狂喜不停往上冒,程鈺緊緊攥著床褥,才勉強維持了面上的平靜。
含珠卻因他的解釋生氣了,扭頭道:「你的意思是,你不是故意的,所以不用負責嗎?」
「不是!」程鈺脫口而出。
他終於急了,含珠臉上燙了起來,低下頭,好一會兒才道:「那,你,想負責?」
她面若桃花,眼如含露,程鈺的心卻漸漸冷了下去,聲音裡多了她無法理解的落寞蒼涼,「我想負責,我也早喜歡你了,如果心裡沒有你,那天我或許不會想也不想就跳下去救你,可,我真的不能……」
「我不在乎。」
含珠看著床褥上的紋絡,說不清為何哭,眼淚一顆顆掉了下去,「我不在乎,我只想嫁給我喜歡的人,其他的都不在乎。你不娶我,你一天不娶旁人,我便知道你還沒忘了我,那我也會繼續等你想明白。你一輩子想不明白,我就等你一輩子,反正都是一個人過一輩子,那為何不兩個人一起過?難道你真的願意看我嫁個我不喜歡的人,為他生兒育女?」
程鈺不願意,那晚只是看她對楚傾笑,看楚傾慈父一般護著她不被路人撞到,他都恨不得取而代之,若是誰還想對她做更親密的事,程鈺無法想象自己會做出什麼。
可他怕她不懂,怕她現在沖動之下答應的好好的,將來後悔。
「你才十五,以後還有很長的路要走,等你看到旁人都當了娘親,你羨慕了怎麼辦?」
含珠眼淚止住,依然低著頭,「你想要孩子,咱們可以領養一個,你不想要,我都聽你的。說實話,我照顧過妹妹,照顧過阿洵,既當姐姐又當母親,以後有沒有自己生的,真的沒太大關系。再說了,你也說路還很長,你怎麼就知道你沒有康復的機會?」
程鈺苦笑,「我請呂神醫看過,他都沒辦法。」
她說了這麼多,他依然只想著他的身體,不肯給她一個承諾,含珠有再多的心疼勇氣,終究只是個面皮薄的姑娘,像是厚著臉皮求他娶她,他卻再三拒絕。心裡委屈,含珠自嘲地站了起來,「我懂了,你是鐵了心不想娶我,那好,我嫁旁人,我為別人生兒育女。」
轉身就要走。
她是真的不想待下去了,腳步很快。
程鈺的心就像突然被挖走一樣,那一瞬理智全忘,只知道真讓她走了,他就徹底丟了她了。
「含珠!」他急切地喊她,不顧一切從床上跳了下去,含珠聽到動靜,大驚,趕緊跑回來扶他,「你怎麼起來了,你……」
卻是程鈺身子太虛,一下子朝她倒了下來,比她高出一頭的結實男人,含珠哪裡扛得住,努力想把他往床上扶,偏他緊緊抱著她,一不小心兩人都倒在了床上。
「別走。」程鈺壓著她,看著她慌亂的還帶著淚珠的杏眼,在她掙扎前再一次求她,「別走。」
他不知道她有多喜歡自己,只知道自己為了她一晚晚徹夜難眠,無數次想去看她,又只能苦苦忍住,像是心已經在她身上扎了根,卻不得不將自己困在這座冰冷沒有人味兒的宅子裡。而她來了,告訴他她早就傾心於他,讓他一顆心都暖了起來,他怎麼能再放她走?
「真的不會後悔?」他最後一次問。如果她遲疑,他再不捨也會放了她,如果她答應,將來就算她後悔,他也不管了,拼著被她罵自私小人,也要一輩子都留她在身邊。
含珠怎麼會後悔?
她望著他仿佛藏了千言萬語的黑眸,輕輕搖了搖頭,「不……」
才說了一個字,看見他眼裡似乎有星光乍現,下一刻,他低頭覆了上來。
不是江邊的心無旁騖,不是竹樓上的溫柔,也不是侯府裡的粗魯,像是平靜湖面下壓抑了許久的波濤,在這一瞬突然洶湧而來,欲將她吞沒。
吞沒就吞沒,含珠心甘情願。
她乖乖地躺著,任他用這種方式告訴她他的喜歡,她也無比地滿足,哪怕唇有點疼了。
漸漸的,浪頭平復了下去,換成了潺潺流淌的溪水,平靜而溫柔,但這種溫柔卻更危險。
呼吸變重,兩人都變了,含珠開始緊張,想要開口喊停,舌尖都被他搶了去,帶來更多的悸動。
她試圖推他,他的手卻得寸進尺,又來欺負她。
哪怕這次他溫柔了,含珠也不能縱容,使出全身力氣猛地推了一下。
程鈺終於回神,撐起身子,卻看見她躺在他的被子上,眼裡水霧氤氳,臉蛋紅紅,朱唇更加嬌艷,胸口劇烈起伏,那裡衣衫微亂,是被他揉亂的。
她太美,他受不住,低頭還想繼續。
「你流血了!」含珠卻看到了他左臂,傷口那裡紅了一大片,在雪白的中衣上格外刺目。
「沒事。」程鈺看都沒看,低頭要親,含珠扭頭躲閃,被他逮住了脖子,短短胡茬一下下的刺著她,更加難受。含珠又羞又氣,身體有問題都這樣了,要是沒問題,他是不是想現在就占盡便宜?
心裡有氣,含珠抬手在他腰上狠狠擰,他不停她就不鬆手。
程鈺吃痛,心知今日是無法繼續了,乖乖放了她,從她身上挪開,坐了起來。
含珠迅速跳下床,背對她整理衣衫髮髻。
程鈺心裡前所未有的高興,看屋子都比之前亮了,對著她背影笑。
那目光熱烈,含珠猜到他在看她,低頭就要走。
「你去哪兒?」程鈺心裡一慌,難道她生氣了?
含珠腳步一頓,微微側頭道:「我讓陳朔去請郎中。」
程鈺現在是一眼都捨不得從她身上移開,瞅瞅傷口,故作輕鬆道:「不用,重新上藥包扎一下就好,你,你去找陳朔拿藥,你幫我包扎。」
親是親了,他還沒有好好跟她說話,之前那一堆都不作數。
含珠也想看看他傷成什麼樣了,只是,「庭表哥他們要回來了吧?」
程鈺頓了頓,輕笑道:「你是我表妹,陳朔笨手笨腳,你照顧一下我合情合理。」
含珠臉上火燒一樣。
找借口就算了,他居然還好意思笑,臉皮怎麼突然這樣厚了?
到底還是心疼他,點點頭默認了他的說法,這才出了內室。
陳朔就在外頭門口守著呢,聽到腳步聲,他回頭,卻在看清表姑娘的模樣時呆住了。
怎麼臉紅得跟桃花似的,唇更是比樹上掛的櫻桃還嬌艷水潤?
含珠不知自己現在的模樣,佯裝鎮定道:「表哥傷口裂開了,你去取傷藥紗布來,再打盆水。」
陳朔一聽,當即就去準備,走出幾步猛地頓住,歪頭看旁邊的窗子。
好好的二爺怎麼會弄裂傷口?該不會是做了什麼吧?
再回想表姑娘被雨水滋潤過的羞花模樣,陳朔嘿嘿一笑,美滋滋去幹活兒。
他家二爺總算開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