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太夫人見了蘇承灃後,她就對蘇承灃贊不絕口,仿佛能從蘇承灃的小身板裡活生生看出老侯爺的影子來。因此,她類比推理,蘇如玥應該也是很不錯的。
太夫人算是答應了下來,但眼看著雲姨娘徹底要不行了,便讓如玥陪她姨娘最後一程。
「依涼。」如玥的舌頭還是不太靈活,但大致已經能說出一些音節來。
她曾經偷偷給張媽媽寫過自己的想法,張媽媽憤怒著一張老臉,鄭重地保證:「姑娘放心,老奴拼了這條命也不會再讓那些醃臢玩意兒進姑娘的吃食中去!」
之後,就是連喝口水都是張媽媽親自監工,一點兒都不懈怠。
如玥麻痺的口舌開始慢慢恢復,她是真心感激雲姨娘,日日陪在她身邊,原本一張胖乎乎的小臉也在這段日子裡迅速瘦了下去,都能看到尖下巴了。
「三姑娘去歇歇吧。」黃鸝看著心疼,前來勸道。
如玥把小手指橫在唇畔,示意她噤聲,然後跳下錦墩,拉了拉黃鸝的手,把她拉到屏風後面。她掏出一張宣紙,又拿出一小塊墨條,像寫粉筆字一樣歪歪扭扭地寫了起來:你可要隨我去侯府?
黃鸝訝異地看了眼如玥,在她的印象裡,這位三姑娘雖然生得好看,但不怎麼聰慧,整日一副癡呆的模樣。她是因為受了雲姨娘的大恩,才對如玥這般好。但能問出來這樣的問題,顯然心裡是有計較的。
她四下看了看,悄聲道:「黃鸝是三姑娘的大丫鬟,自然要隨著去的。」
如玥又寫道:可是自願?
「心甘情願。」黃鸝下意識地點頭。
如玥仔細地看她,再聯系最近在菡雅軒的一些情況,勉強信了她。在舉步維艱的宅子裡,她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繼續寫道:當日推我下水的丫鬟是誰?
黃鸝不妨如玥會這樣問,一時間愣住了。
而如玥也靜靜地看著她,等她的答復。
黃鸝要隨如玥去侯府,將來進了侯府,能護著她的也只有三小姐蘇如玥了。因此如玥才會問她第一個問題,順便也提醒提醒她。
「是四小姐房裡的碧萍。」黃鸝又補充了一句,「夫人送給四小姐的大丫鬟。」
原來如此。如玥暗暗地記下了,以她現在的能力,壓根兒是動不了這個丫鬟的,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敢把她推進冰窟窿裡的人,總有一天會把這筆賬討回來。
「哇,飄雪了。」
隔著厚厚的氈簾子,一些小丫鬟的聲音輕飄飄地傳了進來。黃鸝給如玥披上一件銀白底色胭脂紋斗篷,如玥白玉似的手緊了緊領口,將厚氈子掀開一個小角,鑽了出去。
雪很大,一片一片,猶如鵝毛紛飛。
如玥披著斗篷,仰面,雪花落到她殷紅的唇上,悄然化作晶瑩的水珠。她閉上眼,五官還沒有長開,充滿稚氣的臉上卻出現了靜謐的色彩。
已至冬末,難得能有這麼大的雪了。
或許,可以讓姨娘隔著窗欞看看。如玥的眸色亮了亮,轉身再次掀簾子走進正房。地火龍燒得旺,屋子裡溫度很高,如玥卸下斗篷,捧了一個湯婆子,把自己的手暖熱,這才繞過屏風進了內室。
雲姨娘好像睡得很好,兩腮有著紅暈,油盡燈枯的瘦弱也減不了她的美貌分毫。
如玥附在她耳畔輕輕喚:「依涼,依涼~」
沒有反應,但往日只要她這樣叫,雲姨娘都會立刻醒過來啊。如玥心中騰起不詳的預感,她用小手輕輕晃了晃雲姨娘的胳膊:「依涼?」
雲姨娘的胳膊從小腹上滑下,死氣沉沉地搭在炕沿兒。
沒有動靜,沒有氣息。
再也醒不來了。
那個會為她開心、為她難過、為她籌謀未來的姨娘再也醒不來了,這是如玥穿越到這個世界見得第一個人,也是最親密的人,同時這還是她第一次直面死亡。
不論是在現代還是古代,這是她第一次,真真切切地觸摸到死亡。
做了那麼多心理建設,但真到了這一刻,如玥的眼淚還是猶如決堤一般,豆大的眼淚珠子從眼眶滑落。她靜靜地握著雲姨娘逐漸冰冷的手,喉頭發出喑啞的嗚咽聲。
這一場雪,娘親沒有看到。
……
也不知過了多久,如玥哭得嘴唇發麻,小身子撐不住,一屁墩坐到了地上。有人拐過屏風走了進來,如玥麻木地抬頭看了看,是蘇承灃。
蘇承灃收到丫鬟的信兒,連忙趕了過來。他俯下身子將如玥拉起,平穩的聲線也掩藏不了巨大的傷痛,他靜靜地道:「站起來。」
如玥雙腿發軟,實在站不住。
蘇承灃索性提著她的衣領,低聲吼道:「站起來!」
「三哥!」如玥淚流滿面,清晰地叫出這一聲,撲到蘇承灃身上,抱著他的腰,終於大哭出聲。蘇承灃撫了撫她的頭發,看向床上的雲姨娘,無聲的淚靜靜地淌下……
蘇智淵下朝趕過來時,蘇承灃已經指揮丫鬟婆子把菡雅軒亮色的裝飾都卸了下來。他看到蘇智淵,做了個揖道:「姨娘沒了。」
蘇智淵身形一晃,踉蹌著走進正房。
姨娘的喪事原本就是象征性地掛兩塊白布,蘇承灃和蘇如玥連守孝都不用。三天後,太夫人便張羅著讓如玥進侯府,而蘇承灃也是時候去瑾嵐書院報道了。
瑾嵐書院在大胤朝幾乎是譽滿天下。
能進去讀書的子弟不僅要家世好,更要學問好。因此,即使有蘇智淵的面子,還得蘇承灃刻苦聰慧才會被允許入學。蘇府大少爺蘇承澤也是在瑾嵐書院求學,算起來明年開春他就該考院試了。
本來向蘇府這種有祖蔭的人家,完全可以捐官入仕,但蘇智淵一直以沒考科舉為平生憾事,便要求三子都一階一階地考。
到了瑾嵐書院,就是夫人手伸的再長也動不了蘇承灃。
蘇如玥亦然。自從那次短暫的面試之後,她已經敏銳地捕捉到,這倆婆媳的關系似乎並沒有表面上這麼融洽。最起碼,現在太夫人擺明了要養如玥,就是借夫人仨膽子她也不敢怎麼放肆。
菡雅軒內,張媽媽指揮眾人幫如玥收拾東西。
「黃鸝啊,對對對,那件黑漆描金嵌染牙的梳妝奩得帶著,這可是姨娘千辛萬苦給姑娘攢下來的家當呢。還有那倆雙陸尊,對對,小心點你個小蹄子!這玩意兒可貴著呢!」張媽媽話嘮模式開啟,將菡雅軒整理得井井有條。
如玥昨晚有些失眠,今兒個索性窩在紫檀椅裡一下一下地打著盹兒。
有一名身穿紫紅色素面褙子的小丫鬟期期艾艾地挪過來,殷勤地拿小手帕給她扇著風。如玥抬了抬眼皮,看到她笑得諂媚,不由地打了個哆嗦。如玥指了指她手中的小手帕,又指了指天,意思是:這麼冷的天兒還給我扇風!你丫故意的吧!
小丫鬟顯然沒領悟到這層深意,小手帕扇得更勤了。
如玥無語,扯過小幾上的一張宣紙,喂飽了墨,寫道:有話快說。她自己在心裡默默地補了一句:有屁也請快放。
小丫鬟以為自己的殷勤起了作用,笑得跟朵花兒似的:「奴婢,奴婢想跟三小姐去侯府。」
如玥好奇地盯著她看了半晌:怎麼著?原來去侯府也是個好差事?
「你就老實待在菡雅軒吧,放寬心,姑娘絕不會帶你去的!」婉轉動聽而又音調高亢,不用想,一定是黃鸝。黃鸝嫌惡地瞄了眼小丫鬟:「當初讓你給姑娘打水,推三阻四的不干,現在指著想去侯府過好日子?美得你!」
小丫鬟平淡無奇的臉漲得通紅,她口齒沒有黃鸝伶俐,但氣不過:「不去就不去,我,我還不稀罕呢!」她別別扭扭地轉過身,還帶走了那方小手帕。
如玥松了口氣:終於不用被扇得冒雞皮疙瘩了!
黃鸝打開了話匣子:「這雪雁平時慣會偷奸耍滑,偏偏小手段做得蠢笨無比,以前大家也看姑娘和姨娘性子好,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現在姑娘要去侯府享福了,她的心思倒轉得快。」
享福?如玥撇撇嘴,不盡然吧,那天看太夫人的樣子,說不准兒去了就會把她給晾著。再說了,最起碼她是這個家的正經小姐,到了侯府只算是堂小姐,頗為名不正言不順啊。不過最大的好處就是能暫時逃脫鍾氏的魔爪。
如玥覺得現在應帶多了解點蘇府的信息,便扭頭在宣紙上寫道:誰會跟我去?
「張媽媽是姑娘的奶娘,自然是要去的,奴婢自小就跟著雲姨娘,也是要去的。至於其他人嘛,咱們府的姑娘應當是有三個大丫鬟,四個小丫鬟,其他粗使丫頭婆子不等,如今姑娘尚小,估計這丫鬟會是夫人給您預備的。」黃鸝歎了口氣接著道,「從來丫鬟和媽媽應該和姑娘一條心,但夫人指派的……」她很識趣地住了嘴,但未盡之意相當明顯。
如玥眨眨眼,接著寫道:夫人和太夫人?
她這個問題相當隱晦,如果黃鸝不是個忠心的,想必就會避重就輕,撿些便宜的話講了。
所幸黃鸝是實打實地想跟著如玥,滔滔不絕地就開始八卦:「姑娘也看出來了?」
她把聲音壓低,八卦起來紅光滿面:「您知道嗎?咱的這位夫人雖說是昌寧侯的嫡次女,但她的母親可是庶出的呢,對了,昌寧侯的原配夫人生嫡長女的時候難產死了,現在的侯夫人——也就是咱府夫人的母親——是繼室,聽說還是某三品官的庶長女,嘖嘖,庶長女都能出來的人家能好到哪裡去?所以當年太夫人可不願意夫人進門了。但奈何昌寧侯當年極受皇上寵幸,又是親自上門說親的,太夫人也就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
原來太夫人這麼不待見庶出的,連帶著就厭惡夫人了?
如玥想了想,寫道:太夫人……
「姑娘是想問太夫人為何不喜庶出的?」黃鸝的聲音相當低,若不是如玥認真地盯著她的嘴唇,怕是都分辨不出來她這句話。
如玥趕緊點點頭,挪了挪,靠近黃鸝,做出洗耳恭聽狀。
難得有這麼捧場的聽眾,黃鸝的口徹底沒了遮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