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8 章

顧興文連夜趕來的時候,慶陽公主的儀駕比之以前是大為精簡了。諸人給公主行了禮,公主儀態萬千地讓諸位輕起,隨之看向顧興文,那是一種「我家男人真棒」的小女人眼神。在顧興文跟前,她就跟小粉絲似的,不在乎自己的公主尊位,只希望能跟在男人身邊。

「伯父。」顧景逸上前,拱手道,「父親因神龍丹病重,那名揚州瘦馬已畏罪自殺,太醫斷言,只剩三日。」

前些日子還一起飲過酒的親兄弟,如今卻不省人事。

這種突如其來的沖擊就像一股鋪天蓋地的浪潮,不得不承認,連被譽為國之中流砥柱的顧閣老都有些懵。但他只是保持進門的姿勢一直站在原地,不發一言,俊美的容顏沒太多變化,但臉上還是流露出絲絲縷縷的痛心。

顧興文比顧興商大五歲,顧興商從小極富商業頭腦,一點一點兢兢業業地從小本生意做大做強,因為這點滴積攢出來的財力,才讓顧興文得以一步一步當上狀元,從而振興顧家。

相依為命的親兄弟,那種經歷過太多而積澱下來的感情深沉而厚重。

「咚咚咚!」

猶如暮鼓晨鍾,顧興商不久於人世的噩耗擊打著他的心扉,若是多與他說句話就好了。顧興文邁著沉重的腳步,走進寢室。眾人留在屋外,相顧無言。

也不知過了多久,天色已經很晚很晚了。

古代的夜空繁星點點,一閃一閃的,像極了黑色絲絨緞上綴著大小各異的鑽石。這是一個寂靜而又令人無奈的夜,既然說多少句挽留都沒有用,還不如讓他走得安詳平靜。顧興文從屋裡出來,看起來仿佛沒有改變,但那種沉痛的哀傷如影隨形,像是給周身籠罩了一層暗黑的紗。

身為這個京城炙手可熱的家族的大家長,顧興文的話代表著權威:「景逸、景暉和景明,明日把手頭的職務交接好,請假。景逸,這幾日就住在侯府,將軍府的事讓秦管家看著。至於惜曼,盡量在興商身邊盡孝吧。」

被點名的人都一一應了。

大家都心緒不佳,侯府裡空著的院子也不少,顧惜曼領著幾個媽媽把眾人都安置了。雖然臨時住的屋子跟將軍府的沒法比,但如玥也不挑剔,安慰了顧景逸幾句。

顧景逸平躺在床上,雙手置於腹部,雙眼放空靜靜地看著床頂。

「你知道嗎?」如玥躺在他身邊,用扇子給他輕輕地扇著涼風,聲音顯得空靈而渺遠,「我幼時很懦弱,被四妹妹欺負只會哭,那時不會說話,只能啊啊啊地跟姨娘比劃。姨娘聽不懂我說什麼,久而久之,我也就自己忍著,什麼都不說,躲著四妹妹。」

顧景逸伸出一條胳膊,攬起她的肩膀。

「後來還是被四妹妹的丫鬟推到冰窟窿裡去了,燒了好幾日,再次醒來後,第一眼看到的是姨娘擔憂的眼睛,那時候我就想著,讓姨娘拖著病弱的身子還擔心我,真是太不孝了。那次大病,真的就跟脫胎換骨一樣,我告訴自己,什麼都是虛的,活這一世就要讓我愛的人和愛我的人開心。什麼規矩禮數,嫡母害得我失聲了整整六年,我為什麼要給她好臉子看?但……」如玥慢慢地歎了口氣,「我想明白後,姨娘卻走了。」

穿越之前的處境腦補一下也能猜到,穿越之後,當然是脫胎換骨。

她半真半假地靜靜訴說,起碼能轉移顧景逸的注意力,讓他從靖安候的噩耗中緩過勁兒來:「後來你也知道的,只要我能想到辦法,就一定不會向誰屈服。即使暫時屈服,也總有一天要報復回去。或許我的手段很幼稚可笑,但我那會兒就想,姨娘給了我生命,她在天上也絕不想再看我懦弱可欺了。」

「景逸,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就我看來,公爹這一輩子活出比旁人幾輩子都多的精彩,若是公爹還有一點遺憾,也是沒來得及再和顧閣老,再和你們說幾句話。他真的不會願意見到,見到你因為他而憋著,而苦了自己。」

顧景逸翻過身,將頭埋在如玥的懷裡。

悶悶的哭聲隱約傳出,如玥伸手,輕輕撫摸著男人烏黑的長發。這是她的男人,也像她的孩子,外表永遠是戰無不勝攻無不取的玉面殺將,敲開心門,卻能看到他柔軟脆弱的一面。就像刺蝟的腹部,能觸碰到的,永遠是他最親近的人。

如玥的眼眶有些許濕潤,或許之前的相互吸引只是男女之愛,而在這種沉默痛楚的時刻,他們之間,才真正是靈魂相對,彼此情愫已經復雜,互相愛慕,相互依賴。

「睡吧。」

燭光搖曳,紗幔輕舞,窗紙淡淡地滲出微光。彎月下,繁星前,輕盈猶如蟬翼般的歌謠仿佛銀河流淌。

……

次日,顧景逸特意擠出來的休沐日完全沒了影兒,他還是上了朝,下朝後特意給皇帝匯報了靖安侯府的事。皇帝頗為糾結,現在正是用人的時候,讓顧景逸停職丁憂簡直跟災難似的,反正靖安候也不是顧景逸的親生父親,要不直接奪情吧?(朝廷根據需要,不許在職官員丁憂守制,稱奪情)

但顧景逸還是堅持要為靖安候丁憂,反正武將丁憂不解除官職,而是給假一百天,大祥、小祥、卒哭等忌日另給假日。

最終君臣商量的結果是,從今天開始,包括靖安候喪儀,只能停職一個月就起復。(守制未滿,而應朝廷之召出來應職者,稱起復)皇帝想著等靖安候的死訊上報時再有所動作,說不准靖安候還能再來個逢凶化吉,這樣顧景逸的工作就不用受一點兒影響了。

而如玥也一早趕回了府裡,把小康哥兒交給蘇如晴先管著,等稍微有空了之後再進行習武教程。府裡在秦管家的管理下還是那麼的井井有條,一點兒都不會因為女主人突然夜不歸宿而凌亂。

她給杜鵑安排了個「留心看著」的任務,很放心地回了侯府,帶著幾個貼身丫鬟,做好長期作戰的准備。

一整天,兩個兒媳婦和兩個女兒都圍在顧興商床邊照顧。

直到晚上三個景回府,顧興商連眼皮都沒有動一下,還是盡職盡責地昏迷著,連太醫開的藥都灌不進去。而那個揚州瘦馬,聽說被處理得場面之血腥殘忍簡直可以拍恐怖片了。古代人講究留有全屍下輩子好投個好胎,而這位瘦馬女士,目測身上沒一處地方是好的。

顧景暉干得也太狠了,都讓如玥覺得有些本末倒置。

但畢竟如玥不是顧興商的親子女,可能沒辦法體會父親被害的憤怒和痛恨,想了想,倒也沒有多說什麼。

等三日之期到的期間,顧景逸再也沒有流露過痛苦,和另外兩個景把即將到來的喪事准備得十分充分到位。也是親身經歷,如玥才知道古代對喪事這般看重,規矩禮儀之復雜繁瑣簡直令她瞠目結舌。

第三日,顧興商沒有醒,也沒有咽氣。

第四日,顧興商沒有醒,還沒有咽氣。

第五日,顧興商沒咽氣,他居然醒了。

圍在床邊兒的諸位半憂半喜,喜的是他們還以為顧興商會在睡夢中駕鶴西去,沒想到還能在清醒狀態下跟他說說話;憂的是,這情形誰都能看出來是回光返照,無力回天了啊。

「爹,您還好嗎?」顧惜曼將顧興商扶起,滿臉淚水。

顧興商心明眼亮,但無奈力不從心,感覺氣若游絲的。他之前雖然昏迷著,但偶爾捕捉到意識的時候,還是能聽到一些對話。從那些零星對話裡,他也知道自己怎麼會到了這種地步。其實對他來說,後期身子一直都靠藥吊著,也想過很多關於死亡的場景,倒也沒什麼畏懼的了。

只是,還有一些事沒來得及。

他環顧一周,都在,都還在,連大哥都在,看來自己是真的命不久矣了。顧興商勉強抬起手,指了指顧景逸的方向,又力竭垂下。

顧景逸走到他面前。

「景逸。」顧興商的雙唇干燥,聲音沙啞而低沉,「為父對不住你啊。」

「從來都沒有。」顧景逸握住顧興商的手,面無表情。只有如玥知道他現在心底有多不捨和難過,他是一個重情重義重信的人,顧興商雖然不是他的生父,但養恩同樣大於天。

顧興商反握住顧景逸的手,雙眼含光,直直地盯著他的眼睛:「景逸,答應為父,五年內不要分家,夫人她雖然……咳咳咳!」他突然開始咳嗽了起來,握住顧景逸手的力道驟然變小,越咳越抽搐,到最後都有些痙攣。

正當顧惜曼慌張地要去找太醫時,咳嗽聲戛然而止。

她猝然轉身,顧興商的手猛地墜落,沒人能阻止的墜落……

「爹!」「父親!」

顧興商的一眾親生子女全都撲了上去,聲嘶力竭地哭喊。

而顧景逸默默退後,神情寂寥。如玥上前,兩只手輕輕包裹住他緊攥的拳頭。顧興商把人生最後一刻留給了顧景逸,卻將最後的疼愛留給了其他人。顧景逸襲了爵,按照規矩是要入住侯府的。但只要靖安候夫人在侯府一天,顧景逸為了如玥也好,為了將來孩子也罷,他絕對不會回來。

不分家,顧興商這是要顧景逸答應給他的老婆孩子以庇護,還不會打擾他們的正常生活。答應了他,就是委屈了顧景逸。

關鍵時刻,親疏立現。

沒人願意承認這一點,但事實血淋淋地擺在眼前。

「為父,才是真正地對不住你。」沉重的力道拍在肩膀,顧景逸沒有回頭,他知道是顧興文在他耳邊這樣說的。這也是唯一的一次,顧興文在他面前自稱「為父」。

顧景逸道:「我知道。」

他終於轉過身,看著顧興文,十分淡然地接著說:「我知道這很正常,父親的後事會妥善安排,伯父,我先出去了。」

當年的事,他們都是受害者;如今的事,誰也沒有不對。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對顧興商來說,終歸還是自己的親生子女更加掛在心上,太對了,沒什麼不對的。

又是一個夜,夜空無星。

「你知道我最喜歡胡思亂想的。」如玥走到顧景逸跟錢,張開雙臂環上他的腰,抱著他,略顯哀傷的聲音響起,「景逸,我剛才看著公爹離世,突然想到,若是將來我比你先走了,我一定要將我所能擁有的,最好的,最最最好的東西全部留給你和孩子。」

親愛的,你不再是一個人了。

或許曾經你獨自行走在世間,娘親已早逝,父親不能認,而所謂的家裡,卻有一個仇恨敵視的掛名母親,如同路人的兄弟姐妹,還以為待自己如親子的掛名父親也在最後關頭拋棄了你。

強大的鎧甲永遠只在外部。

那麼,你真的不再是一個人了。你有我,會甘心情願在任何時刻將所有美好給你,你還會有你自己的孩子,以你為榜樣,我們互為一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