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了晚,飄起雪來,一陣陣西北風夾著雪粒子打在人臉上生疼生疼的,春桃從外頭進來,忙著搓搓凍僵了的手,跺了跺腳下的雪。
旁邊兒的小丫頭露兒忙送拿了雞毛撣子過來,幫著撣肩頭的雪,一邊兒撣一邊道:「白天還好就陰著天,這麼一會兒功夫雪就大了,要說平常大姑娘二姑娘來請安,太太也沒讓媽媽送,不知今兒怎麼倒偏勞媽媽走這一趟,這天黑路滑的,真摔著可怎麼好?」
春桃聽了,忙喝道:「胡說什麼,大姑娘二姑娘是府裡的姑奶奶,千金貴體,姑娘們都不怕摔著,咱們當奴才的倒比主子金貴了,這話日後不許再說,若傳到主子耳朵裡,不說你嚼舌頭,指不定就說我仗著是太太跟前伺候的人,就輕狂的沒邊兒了。」
說著往裡頭瞧了一眼,扯著露兒往旁邊炭火上烤了烤手,低聲道:「論年紀,你可也不小了,比咱們二姑娘還大上幾個月呢,怎就不長心眼子,今兒春燕的事兒難道沒瞧見,春燕在太太跟前可比誰都有體面,如今呢,二姑娘兩句話不一樣落得這般,你們別因二姑娘年紀小,又是個未出閣的小姐,就小瞧了她,今兒這勢頭心裡也該有個譜了,這位姑娘可不是好欺負的,以往你們慢待她,不過小事,當主子的不與你們計較罷了,若真跟你們計較,你們還能好好在這兒嚼舌頭,早不知在哪兒哭去了。」
幾句話說的露兒住了聲,卻嘟囔了一句:「要說也邪性,這二姑娘之前咱們也不是不知道,哪是這麼個性子,見了人一句整話都說不利落,如今這樣兒莫不是吃了什麼靈丹妙藥,怎麼就厲害成這樣了,剛在院子裡,她那幾句話說出來,明明和聲細氣的,我聽著就一個勁兒打顫兒呢。」
春桃道:「既知道,以後小心伺候著些就是了,別把閻王爺當成了小鬼,回頭得罪了,可不知怎麼死的呢。」等手和身子的寒氣都消了下去,才撩簾子進了裡頭。
雖病著,王氏卻不想在床上躺著了,成天成宿的躺著,人都躺銹了,更懶得動了,便讓春菊挪了床被子出來,在外屋的炕上靠著,病了幾天,渾身的力氣都沒了,今兒又強撐著出去了一趟,跟春燕生了一肚子氣,這會兒更覺懨懨的沒精神,斜靠在枕頭上蓋著半截子錦被,只覺滿心裡都是愁事。
以往老爺活著的時候,自己不理外頭的事,府裡的事也多是余忠掌著,碰上要緊的,自己才伸伸手,大多時候都在南兒的臨風軒裡。
想起來終歸是自己的命不濟,雖一舉得男,卻是這麼個病身子,自打能吃奶就吃藥,甭說指望蟾宮折桂光宗耀祖了,能平安長大繼承余家家業都難,本來上月裡還跟老爺商議著,過了年,南兒十六,早巴巴說個媳婦兒娶進來,若能生個孫子,自己也就不愁了,哪想媳婦兒沒進門,老爺到先去了,丟下余家這個爛攤子,讓她一個婦道人往哪裡討主意去。
兒子自是指望不上,難道要指望隔著肚皮的庶女,今兒二姑娘那樣兒,王氏忍不住就想起了自己的婆婆。
余家的老太太可是有了名的厲害人,巾幗不讓鬚眉,當年公公病了幾年,若不是婆婆撐著,都不知還有沒有慶福堂了。
當時自己剛進門,老爺也還沒管事,公公一病,鋪子裡幾個刁蠻油滑的掌櫃趁機拿捏婆婆,自己躲在屏風後,瞧著那幾個掌櫃合起火來擠兌婆婆,擺明了就是欺負婦道人家,聽得自己怕的不行,可婆婆卻絲毫不亂,一樁一件誰是誰非,誰功誰過掰扯的清楚明白,不論親疏,賞罰分明,這才穩住了慶福堂,還手把手教老爺做買賣,等公公病好了,老爺也能獨當一面了。
說起來慶福堂能有今天都是她婆婆的功勞,如今這個二姑娘倒真有當初婆婆的影兒,莫不是冥冥中真有老天爺幫著余家,要不怎麼老實巴交三腳踹不出個屁的二姑娘,就換了性子呢。
余忠剛過來那幾句話說出來,自己如何不明白,只讓她一個姑娘管家還罷了,聽他的意思是打算讓二姑娘管慶福堂。
慶福堂可是余家的根兒,不說她一個姑娘家如何拋頭露面管買賣上的事兒,便能出去,讓她管了,可也是麻煩,管不好,豈不是白染了這一水,若是管好了,這麼個有本事的姑奶奶,雖說年紀不大,早晚得出門子吧,余家買賣掌在手上,不定就便宜了外人。
更何況,還有南哥兒呢,攤上這麼能的妹子,南哥兒往哪擺呢,不是她說喪氣話,南哥的身子瞧著難好了,能維持著就是自己的造化,便能娶妻生子,等孩子大了,得多少年了,慶福堂還能姓余嗎。
雖她沒注意,這些個道理還是明白的,故此,左右都不成,可真難壞了人。
春桃進來見太太這愁眉深鎖的樣兒,不禁歎了口氣,心說,是難,可再難日子也得過,橫是不能上吊,接了丫頭手裡的藥遞過去勸道:「太太快別想了,如今正病著,寬寬心才好得快。」
王氏接過喝了一口,藥汁子順著喉嚨下去,連心都侵的苦絲絲的,勉強喝了,用水漱漱口,才問:「兩位姑娘送回去了?」
春桃應道:「大姑娘跟二姑娘本來臨院住著,大姑娘說如今家裡的境況能省就省些,故此一併搬到二姑娘屋裡住去了,瞧著倒比以往更親熱了十分。」
王氏道:「鳳嫣跟她娘一樣,瞧著糊塗心裡明白著呢,余家遭此大難,想是她心裡慌,見鳳娣有主意,這才挪了過去。」
春桃道:「太太這話說的是,以往不提,如今咱們這位二姑娘真真是個主意大的,雖有主意卻不張狂,這一點兒最是難得,眼瞧著她說話兒做事,就是猜不透她心裡轉了幾彎,不緊不慢輕聲細語的,什麼事兒都辦了,對我們這些下人也客氣,剛送她姐倆回去,給她讓到屋裡,吃了一碗薑湯才讓回來的,說天黑雪大怕老奴著了寒氣,您可說周不周到,可惜這麼個人兒倒不會投胎,若投到太太肚子裡,如今可還愁什麼呢。」
一句話正說到王氏心裡,王氏瞧了眼四下,揮揮手讓旁人下去,才跟春桃道:「你剛走,余忠就來了,我聽著那話兒,是想讓二姑娘管咱家買賣,我這兒正發愁呢,思量半天了,你說真讓她管了咱家的買賣,我倒不怕她沒本事,就怕她真跟咱們老太太一樣,那南哥兒可怎麼好呢。」
春杏成了府裡的姨娘,春燕嫁了周勇,王氏跟前一直未嫁人的春桃,自然成了貼心人,王氏凡事都跟她商量,春桃也一門心思為著太太著想,自然知道太太擔心什麼,想了想道:「剛道兒上老奴也想這事兒呢,雖說二姑娘不好拋頭露面,卻虧了是個姑娘,太太想想,若二姑娘是個小子豈不更壞。」
王氏陡然警醒,可不嘛,若鳳娣是個庶出的男丁,情勢恐更難了,余忠雖是管家,卻是老太爺跟前的人,外頭哪些掌櫃的見了,哪個不賣幾分面子,若余府還有二少爺,早給余忠推出去了,哪還會來跟自己商量,這麼想來倒虧了是姑娘。
春桃度量著太太的神色,小聲道:「其實也不是沒法子,太太可記得上月裡老爺過壽,咱們府裡請的那個戲班子唱了一出好看的戲,太太瞧了一天,回來還念叨說好呢。」
王氏想了想:「你說的是孟麗君。」
春桃點點頭:「正是,雖說戲文裡的事兒當不得真,可既然編出來,說不準就真有這樣的事兒,咱們不如也學學,就讓二姑娘女扮男裝,余家的買賣,自然只能姓余的出頭,一個姑娘家不好拋頭露面咱們南哥兒不是名正言順嗎。」
王氏呆了半晌道:「你是說,讓二姑娘冒著南哥的名兒出去,這如何使得,若讓外人瞧出來,可不得了。」
春桃道:「雖說二姑娘是南哥的妹子,年紀卻只差一歲,二姑娘生的高挑,如今的性子又帶著幾分爽朗英氣,外頭都知道南哥病了這些年,比旁人瘦弱些也在情理之中,跟前又有餘忠跟著提點,便有破綻也遮掩了過去,更何況,如今余家的境況,再不出去個人,可不知要怎麼鬧呢,若二姑娘能穩住余家,大不了將來多陪送些嫁妝,慶福堂還是南哥的。」
王氏想了想,也覺得事到如今,只有這個主意了,便道:「你去叫余忠來一趟,我先問問他的意思,便他點了頭,還要問二姑娘,我這裡捉摸著,雖二姑娘管了今兒的事兒,卻不見得會插手外頭的買賣,畢竟拋頭露面的,哪個姑娘家樂意,若將來因這個尋不得好婆家,豈不把自己一輩子的終身都耽擱了,若我是她,定然不依的。」
春桃卻笑道:「太太愁這個作甚,就交給余忠吧,說不準他心裡早有主意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