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暗下來,忠叔吆喝著小廝們把府裡各處的燈點起來,尤其中庭前,廊簷下十幾盞燈籠齊齊亮起來,照的大廳內外如白晝一般,廳內擺了六桌席,坐著慶福堂三十一家鋪子的掌櫃,大掌櫃在頭先一桌,挨次下去,二掌櫃,三掌櫃,賬房先生,六張卓坐的滿滿當當。
鳳娣進來的時候,常志正跟劉瑞打賭呢,劉瑞今兒別提多高興,在冀州府的時候,眼瞅著常志這小子佔先的樣兒,心裡就暗暗不服,後來這小子讓大公子派去登州府,劉瑞就更憋屈了,琢磨等年下看見這小子,不定多得意呢,不想大公子把自己叫去了兗州府。
常志再得意,也不才管著登州府的五家鋪子嗎,自己手裡可是十八家,十八家啊,兗州府的鋪子都歸自己管著,他這個大掌櫃當的那真是威風八面,雖說累了點兒,忙活起來,昨兒晚上才到冀州府,可架不住心裡頭高興啊。
一想到常志這小子再也得意不起來,劉瑞跟吃了壽星老的仙丹似的,樂的嘴都合不上,今兒往這兒一坐,旁邊兒人說了句:「才來啊,差點兒就趕不上了。」劉瑞立馬來神了,假模假式的道:「忙啊,手裡管著十八家鋪子,忙的恨不能生出十八隻腳來。」
一邊兒說著,一邊兒瞥旁邊兒的常志,常志卻不買賬,嘿嘿一樂:「我說劉瑞,你小子少跟我念三陰,當我聽不出來呢,管著十八家鋪子,快把你牛死了,有本事咱別比鋪子多少,咱比比賺的銀子,我登州府五個鋪子,隨便拿出一個來,都能滅了你。」
劉瑞也不吃虧:「這話兒說的,你登州府還不是撿了我兗州府的便宜,不是大公子把回春堂那些便宜藥都拉你登州府去,你能賺這麼多,做夢去吧,今年算過去了,有本事咱明年比,從正月初八開張,比到清明,正好仨月,瞅瞅誰賺的多。」
常志道:「比就比誰怕誰?」旁邊兒幾個掌櫃跟著起哄:「擊掌,擊掌,誰輸了,管誰叫一聲哥哥。」
都知道常志跟劉瑞一邊兒大,兩人的生日都是同一天,也不知是什麼緣分,見了面也都稱呼名字,兩人都覺著自己大,故此,誰也不願意叫這聲哥哥,這下了賭注,願賭服輸,也就沒說的了,兩人擊掌,算應了這個賭約。
鳳娣進來的時候,見都圍著頭先一桌,忍不住笑道:「可見是過年了,真熱鬧。」
聽見她的話兒,各位掌櫃急忙回了自己的位子,站起來齊齊拱手:「大公子。」
鳳娣擺擺手:「坐,坐吧,都是自家人,咱們也不用拘束著,今兒是結賬的日子,照著余家的老規矩,也是犒勞大伙的時候,賬房下午就把帳結出來了,院子裡的兩張桌子上,擺的是各位辛苦一年應該得的,照著每個鋪子一年賺的銀子,列了紅榜,一會兒我讓人貼在外頭,照著紅榜上的排名,另外還有銀子,這是大傢伙一年的辛苦費,望大家明年再接再厲,為著我余家,為著慶福堂,也為著咱們大家的好日子,更上層樓,來,我敬大傢伙,諸位掌櫃辛苦了。」說著乾了杯中酒。在座的一見大公子都乾了,紛紛站起來,也乾了。
鳳娣道:「今兒是家宴,各位掌櫃的只當在家一樣,敞開了吃,敞開了喝,灶房裡火今兒一晚上不滅,候著各位,吃醉了,客居裡有的是屋子,今兒咱們慶福堂過年了。」
忠叔忍不住抹了抹眼角,去年的小年啊,余家險些就過不去了,誰能想到能有今年這樣的熱鬧呢,二姑娘說要把大公子的喪事辦了。
余忠一開始覺得不妥,後來想想,二姑娘這麼做,自有她的打算,且二姑娘這一年年的大了,即便怎麼遮掩,也不成了,雖說未出閣的姑娘家拋頭露面的不好,可二姑娘也不是那些尋常閨秀,二姑娘是他余家的救星,慶福堂的根兒,是男是女有什麼打緊的,下面這些鋪子裡的掌櫃,還能因為東家是個姑娘,辭了差事不成,便辭了也不怕,姑娘說的對,三條腿的蛤蟆不好找,兩條腿的人還不有的是。
卻聽鳳娣道;「既是一家人,有些事兒咱們也就不瞞著了,正月初七,我家大哥哥發喪入土,各位若得空來送大哥哥一程,余家感激不盡。」
頓時整個大廳鴉雀無聲,六桌的掌櫃都盯著鳳娣看,鳳娣笑了:「怎麼著,嚇著各位了,倒是我的不是了,大哥哥自幼病弱,今年剛開春,人就沒了,當時鋪子還沒穩下來,便未發喪,只讓靈牌入了祠堂,終歸還是要入土為安,大家放心,不論大哥哥入不入土,在各位跟前,我還是東家,還是余家的大公子,我這兒先告退一步,諸位接著喝,喝痛快了。」
等鳳娣一走,廳裡可炸了營:「唉,你們說,剛大公子那幾句話啥意思啊,我怎麼沒聽明白呢,大哥哥是誰?算上書齊少爺,余家不才兩個少爺兩位小姐嗎,這個大哥哥是怎麼回事,喂,喂,劉瑞,常志,你們倆跟大公子走的近,透點兒消息出來。」
常志跟劉瑞互看了一眼,心裡也是暗暗震驚,哪裡想到會有這樣的事兒呢,大傢伙從他們倆這兒套不出話兒,一眼瞅見牛黃,七手八腳把他拉著坐下:「牛黃,你天天跟著大公子,說,這是怎麼回事?」
牛黃翻了個白眼道:「什麼怎麼回事,就是你們心裡想的那回事,大公子病的那樣兒,太醫來瞧了都說沒救,哪能出來管事兒啊。」
「那這麼說,咱這位大公子是大姑娘了?不,不對,大姑娘去兗州府的時候大公子在呢,這麼說是二姑娘了,是二姑娘吧,牛黃你小子給個痛快話兒不。」
牛黃道:「你們不都猜出來了,還給個屁痛快話兒啊,再說,大公子剛不是說了,不管怎麼著,東家是東家,大公子還是大公子,難不成你們還能因為這個辭了差事,那樣到好了,我正沒事兒幹呢,你們誰辭了,我正好接他的差事,這月月的工錢獎銀加上年底照著紅榜的分紅,幹上一年都能娶媳婦兒了,往哪兒找這麼好的事兒去,你們誰不幹了,就早說啊,快走不送。」
「你小子想得美,誰說不幹了,東家說的是,別管怎麼著,我們只認大公子就是了,這小子瞞我們這麼長時間,不能饒了他。」
劉瑞按著他道:「常志拿酒來。」
足灌了牛黃三碗酒才放了他,牛黃腳步踉蹌的出了大廳,到了書房定定神,鳳娣問他:「如何?」
牛黃道:「公子放心,這些人都不是傻子,往哪兒找慶福堂這麼好的差事去,幹上一年娶媳婦兒的銀子都攢下了,要是我,打死都不走,不過,這些人太不厚道了,灌了我好幾碗酒。」說著打了個酒嗝。
鳳娣忍不住笑道:「怎麼著,想媳婦兒了啊。」
牛黃嘿嘿一笑,噗通一聲跪在地上:「大公子,牛黃想娶了麥冬,大公子知道,我既沒爹也沒娘,家裡頭就剩下我一個人兒了,這一回家啊,清鍋冷灶的別提多淒涼了,要是能娶個媳婦兒回去,陪著我說話兒該多好啊,我瞧著麥冬好,大公子若是把她嫁給我,我一定會待她好。」
鳳娣給他說樂了,瞥眼見檻窗上映出個人影兒,知道是麥冬,不禁起了捉弄之心,露出個為難的臉色道:「要說你也跟了我不少日子了,沒功勞也有苦勞,況,這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我也該著成全你。」
牛黃臉上一喜,鳳娣瞧了他一會兒,卻歎了口氣道:「可我瞧著麥冬不喜歡你啊,這婚姻大事,怎麼也得您情我願不是,平日我瞧麥冬見了,連個好臉兒都沒有,指定心裡頭不喜歡你,倒是見了許貴兒挺親熱,莫非心裡喜歡許貴兒。」
牛黃一聽眉頭都豎起來了,咬著牙道:「就知道許貴兒沒按好心,變著法兒的尋麥冬說話兒,只不定就惦記了,不成,我得找麥冬問問去。」說著站起來就竄了出去。
麥冬沒來得及往外跑,正好讓他堵個正著,牛黃一把拽住她:「你別走,咱們今兒就說清楚,你心裡倒是喜歡我還是許貴兒?」
麥冬臉紅的都快滴血了,想跑奈何牛黃的爪子跟鐵鉗一樣抓著她,怎麼也掙不脫,若留在這兒,又實在的羞臊,忍不住跺跺腳恨聲道:「你個笨蛋,大公子拿咱們打趣呢,這都聽不出來,還不鬆開,讓大公子更瞧了笑話。」
牛黃聽了一鬆手,麥冬捂著臉跑了,牛黃愣愣看著鳳娣,鳳娣指著他,笑的前仰後合:「我說你這幾天見了許貴兒就瞪眼呢,原來吃味了。」
牛黃也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大公子……」
鳳娣道:「行了,你也別吃味了,那句話怎麼說來著,娶個媳婦兒好過年,今兒是小年,就趕在臘月二十八,讓麥冬過門,明兒我讓忠叔遣幾個人過去,收拾收拾你那院子,原先的家當都不要了,重新置辦一套,算我給麥冬的嫁妝,先說好,她跟了我這些年,你若敢欺負她,讓我知道沒你的好兒。」
牛黃道:「只有她欺負我的份兒呢。」跪下磕了個頭:「牛黃謝大公子成全。」
等鳳娣前腳出了書房院,後腳牛黃一蹦三尺高嚷嚷了聲:「我牛黃娶媳婦兒了。」一溜煙跑了,二門外險些撞上余忠,余忠道:「你個猴崽子喜瘋了啊,都不看道兒了。」牛黃嘻嘻一笑:「忠叔回頭上我哪兒喝喜酒去啊。」余忠忍不住樂了。
小年過去,各鋪子的掌櫃紛紛回家過年,鳳娣才算徹底閒下來,開始琢磨裴文遠的事兒,臘月二十六裴文遠來尋忠叔,說過了初五就想動身,二月裡就開考了,到了京城先尋個清淨的所在,一邊兒唸書一邊兒候著考期,跟前卻沒個書僮,想尋一個又怕不知底細。
鳳娣聽了,哼一聲,心說,倒是真好意思,白吃白喝著余家,這會兒倒端起少爺架子了,以前飯都吃不上,快餓死那會兒,也沒見要個書僮伺候的,這人由小看大,裴文遠還沒得志呢就這麼這,可以想見得了志該如何猖狂了,這真是應了那句,可憐人必有可恨之處。
鳳娣想了想道:「前兒有個城南的夥計過來府裡送東西,我瞧著挺機靈,叫什麼來著?」
忠叔道:「公子說的是狗寶。」
鳳娣撐不住笑了:「對,就叫狗寶,怎麼叫這個名兒?」
忠叔也笑道:「原先叫二狗子,進了鋪子,掌櫃的說不好聽,說咱們大公子跟前有個牛黃,你小子這機靈勁兒倒像他,就叫狗寶吧,不想倒叫響了。」
鳳娣道:「你讓他跟著裴文遠走一趟,跟他說,這一趟算是慶福堂的差事,卻別跟裴文遠說,有什麼事兒送個信兒回來,等他這趟回來,提拔他當三掌櫃。」
忠叔略有些猶豫道:「萬一裴文遠高中……」
鳳娣道:「我只怕他不中呢,若不中倒不好辦了,你就這麼交代狗寶,對了,回頭尋人把安子和叫府裡來,他一人孤孤單單的在鋪子裡過年,怪冷清的,把書齊挪到西邊兒院子裡來,尋人牙子買兩個心思靈兒的小子跟著他,這一天一天大了,總在後院裡頭跟著婆子丫頭們一起混,都成了軟性子,書齊跟安子和說的上來,就讓安子和先住在書齊的院子裡,年後鋪子開了,他願意回去再回去,他爹臨死把他托付給我,咱也不能對不住人家,怎麼也得過得去才成。」
忠叔點頭應了,又想起一事道:「給各位股東的分紅年禮都送去了,就剩下四通當的兩位東家,公子看……」
鳳娣目光閃了閃道:「我記著,咱們去年在四通當的當票可到期了,當時說好五萬兩銀子入股,五萬銀子算當咱家秘方的銀子,既到期了,明兒忠叔跟我去贖當吧。」
「贖當?」許慎之愕然看著少卿:「你是說那丫頭把她家的秘方又贖回去了?」
少卿臉色陰沉的點點頭:「五萬銀子的本金,五百兩的當息,另外,送來一萬兩的分紅銀子,一共六萬五百兩,你自己瞧吧,這丫頭跟我算的一清二楚呢。」說著把賬本子丟給許慎之。
許慎之接過來看了看,果真一筆一筆記的分外清楚:「這麼說,咱去年入股的五萬銀子,今年就見了一萬兩的分紅,這麼多,這丫頭怎麼賺的?」
少卿哼了一聲:「就兗州府回春堂跟安和堂那檔子事兒,她就賺了幾萬銀子不止,還有冀州府,登州府的鋪子,這一年餘家算緩過來了。」
許慎之瞄了他一眼道:「這不是好事兒嗎,咱那五萬銀子的股份可算入對了,這要是等她南邊的鋪子開了,明年豈不分的更多,這丫頭簡直就是個財神爺啊,你怎麼是這個臉色。」說著眼珠一轉道:「莫不是嫌她跟你分的太清楚了。」
給許慎之說破心事,周少卿臉色更陰:「分清楚的好,省的她佔了我的便宜,回頭還不了,要拿她頂賬。」這話可真有些賭氣了。
許慎之眨眨眼,心說,少卿這脾氣,怎麼越發古怪了,還是說,有了心上人的人都這樣喜怒無常的,便問冀州府的來人:「大公子還讓你送了什麼來沒有?」
那人忙道:「有,給五爺您的年禮兒,已送到候府裡去了,這是大公子交代著給小王爺的。」說著,從懷裡拿出個荷包來,許慎之接過來,剛要拿出裡頭東西瞧瞧,忽給少卿奪了過去,從裡面拿出一條繩子來,瞧著像是牛皮編的,下頭綴著一顆牙,是牙吧?
慎之待要仔細瞧,少卿卻一下子,收在手裡,站起來出去了,慎之愣了愣,嘟囔道:「什麼稀罕東西,值當藏起來。」
不想那管事卻小聲道:「大公子拿過來時候,奴才瞧見了,像是狼牙。」
狼牙?慎之想了想,忽的笑了起來,搖搖頭,那丫頭倒會借花獻佛,上回登州府外出了事兒,那些被少卿射死狼,讓底下人拖回去,扒皮食肉,一頓美餐,挑揀著送上來十二顆狼牙,余家丫頭從京城走的時候,少卿一併裝在盒子裡送給了她,不想,這又送回來了,就多了條牛皮繩兒,這丫頭倒會投機取巧。
偏偏這樣取巧的東西,竟比什麼奇珍異寶都對少卿的心,想想這丫頭真比猴兒都精,這買賣做的,穩賺不賠,就不知道,這狼牙裡頭又多少是真心了,還是說,就想著應付了事,若真是後者,恐怕將來有的折騰了,少卿可不是什麼好性兒,這都入扣了,能由得那丫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