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8 章

嘉和帝到了昭寧宮。

走到宮外時,看著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宮牆,嘉和帝驚覺自己快有三個月沒過來了。

難怪她會病倒。

走進宮門,想到以前過來時淑妃都會穿身家常衫裙在院子等他,一臉溫柔,嘉和帝越發愧疚,等他悄無聲息進了內室,看見床上眼眸輕閡正在睡著的淑妃,看見她明顯 清減的臉龐,心裡不由一疼。擺手示意岑公公萬全等人下去,他歪坐在床上,將淑妃纖細的手握在手裡,另一手情不自禁去撫摸她臉龐。

快四十歲了,保養得再好,眼角都有了細細的紋絡。

但她從來沒有試圖在他面前掩飾過,不會像皇后那樣濃妝艷抹,有回瑧哥兒過來,她還笑著教瑧哥兒摸祖母眼角的魚紋,而他就在旁邊坐著,只覺得她自然尋常的樣子比年輕時候也毫不遜色。

摸著摸著,動作一頓。

嘉和帝的目光,落在了淑妃鋪散的長髮上,那頭髮依舊烏黑如緞,正因為如此,那根銀絲才如此明顯刺目。

嘉和帝心中一驚,仔細尋找,確定只有這一根,他小心翼翼將其拔了下來。

到底是女人,不會樂意知道自己華發早生的。

「皇上?」腦頂有微微的疼,淑妃心裡有事,本就睡得淺,醒後見到身前的男人,驚訝出聲。

嘉和帝自然而然地放下手,廣袖併攏,一邊暗暗將那根銀絲纏繞在手指上最後收於袖袋中,一邊柔聲同她說話:「生病了怎麼不告訴朕?」

問 是問了,卻不用她回答也清楚其中緣由。她從來都不是爭寵的性子,他來,她溫柔相待,他不來,她在昭寧宮怡然自得。有時候嘉和帝盼著淑妃會像之前的端妃那樣 吃吃小醋,讓他知道她心裡也是在意他的寵愛的,但她從來都沒有,直到今日,他才明白她只是不說而已,心裡其實也很在意,在意到病了,還生出了白髮。

男人目光溫柔又歉疚,淑妃與他對視片刻,懂了。

想想自己的這場病,恐怕人人都會歸結到失寵上頭吧?

淑妃並沒有解釋,細聲道:「又不礙事,何必驚動皇上,養幾天就好了。我知道皇上擔心我,可這病氣容易過人,皇上還是先回去吧。」

她都瘦成這樣了,嘉和帝哪裡捨得走。

怪他糊塗。他是對不起鍾庭,可淑妃沒有做錯什麼,安安分分陪了他二十來年,為他生兒育女,他一下子棄之於不顧,豈不是也對不起她?鍾庭不可辜負,淑妃就能辜負嗎?既然鍾庭轉世回到他身邊了,顯然是想通了,而且她肯勸他過來,不正是不介意跟人分享他了?

一個是他年輕時候喜歡的,一個是他喜歡了二十多年的,他都捨不得。

輕輕摩挲袖中的銀絲,嘉和帝將萬全喊了進來:「今晚朕在這邊歇下了,你把桌上那幾份朕還沒批閱的奏折拿過來。」

萬全笑著退了下去。

淑妃受寵若驚,想要勸,對上嘉和帝不容拒絕的目光,便不再說話。

晚上嘉和帝親自喂淑妃用了藥,趁淑妃睡著後,將劉太醫叫到外面,詢問病情。

劉太醫彎著腰道:「回萬歲,娘娘身體並無大礙,此次病倒,乃是憂心過重,肝氣鬱結,只要娘娘心病解了,自會恢復如常。」

嘉和帝點點頭,劉太醫走後,他獨坐良久,低聲跟萬全說了幾句,隨後進屋歇下了。心病也是病,這晚他當然不會做什麼,只是將淑妃摟到懷裡,輕輕拍了幾下。

崇政殿後頭,管櫻侍寢後第一次獨守空房,有些不習慣。

夏 音拿著象牙梳一下一下幫她通發,瞧見鏡子裡美人微微嘟起的嘴,笑著開解道:「主子不高興了?您可千萬別,淑妃娘娘再怎麼說也是宮裡的老人,皇上關心一二也 是正常,主子大方些,皇上會更加寵愛主子,主子若是為此拈酸吃醋,皇上肯定要不喜主子了。前陣子皇后娘娘親自過來勸皇上雨露均沾,您忘了皇上有多生氣 了?」

管櫻心中一震。

是啊,那可是皇上,她怎麼能奢望專寵後宮,這才專寵不到三個月,皇后就看她不順眼了,拐彎抹角提醒她,時間長了,那畢竟是皇后啊,真想罰她,嘉和帝真能護住她嗎?

想明白了,管櫻心裡舒服了很多,等她躺到床上,終於不用再應付嘉和帝的再三索取可以舒舒服服睡個好覺時,管櫻又覺得嘉和帝偶爾去寵幸淑妃也不錯,不過最好不要去皇后那邊。淑妃她見過,是個和藹可親的人,皇后高高在上一副她都不值得她看的樣子,管櫻最不喜歡。

主子睡下了,夏音跟冬雪一起收拾東西,走到內室門口,冬雪瞅瞅紗帳裡酣睡的人,輕聲同夥伴私語:「娘娘病了,咱們要不要給王爺……」

夏音用眼神示意她住口,「別忘了王爺的吩咐。」

冬雪心中凜然,不再多想。

~

傅容愛睡懶覺,徐晉閒時也會陪她一起睡懶覺,可自從家裡多了個早上會準時睡醒的瑧哥兒後,夫妻倆就沒有懶覺睡了,早早就起來陪兒子玩。

九個月的瑧哥兒,坐在小車裡已經能扶著欄杆顫巍巍站起來了,伸著小腦袋好奇地張望自家花園裡的一切。

一家三口剛要去楓林那邊,許嘉匆匆趕了過來:「王爺,娘娘病了,皇上宣王爺王妃進宮。」

徐晉還算冷靜,沉聲問他:「誰來宣的旨,可說娘娘得了什麼病?」

許嘉道:「是萬公公的徒弟路公公,聽他的意思,娘娘沒有大礙。」

傅容總算鬆了口氣,小聲催道:「那咱們快去吧。」

徐晉頷首,伸手將一無所知的瑧哥兒抱到懷裡,大步回了芙蕖院。

換過衣服,一家三口匆匆進了宮。

昭寧宮眾人對他們的到來一無所知,守門嬤嬤見到原本該禁足王府的肅王爺,大喜過望,連忙派人進去通傳。等淑妃聽到消息高興地要起來時,兒子兒媳婦已經進門了。

「娘,您怎麼病了?」傅容快步趕到床前,見婆母神情憔悴,眼睛不由發酸:「聽岑公公說您病了好幾天了,怎麼都不派人告訴我們一聲?」

淑妃知道自己為何而病,因此並不擔心病氣過給孫子,笑著敷衍了兒媳婦一句,一顆心都飛到瑧哥兒身上了,「瑧哥兒都這麼大了,還認得祖母嗎?」小孩子長得快,兩個多月沒見,淑妃早想了。

徐晉將兒子送過去,「瑧哥兒給祖母揉揉,祖母肩膀疼。」

瑧哥兒聰明著呢,路上得了娘親再三叮囑,此時乖乖地靠到祖母懷裡,伸手給祖母揉肩膀。

淑妃心軟軟的,再多的心事,看到白白胖胖聰明懂事的孫子,都拋到腦後頭去了,抱著瑧哥兒說個不停:「都長六顆牙了,跟景行一樣,景行九個月大時也長了六顆,他六叔長得晚,八個月才出牙……」

知道婆母喜歡孫子,傅容笑著說兒子的趣事,特別是徐晉養傷時候瑧哥兒總喜歡摳他結痂的事。淑妃聽得忍俊不禁,笑容不斷。

瑧哥兒也知道長輩們在說自己呢,咧嘴笑個不停,好像誰在誇他一樣。

身為被打趣的那個,徐晉面帶淺笑,伸手彈了傅容腦袋一下:「為了哄娘高興,你連我都編排上了,怎麼不說你做夢笑出聲的事?」

傅容假裝瞪他。

徐晉看看母親,見母親心思都在瑧哥兒上,他朝岑公公使個眼色,去了外面。

「娘娘為何病的?」

此事關係甚大,牽扯的事情太多,換成徐皓,岑公公絕不會說,但輪到徐晉這個昭寧宮今後的倚仗,岑公公放低聲音,一五一十地說了,從李姑姑病逝到嘉和帝過來探望留宿,一字不落。

徐晉面朝牆上一幅字畫而立,岑公公看不見他神色,只聽見他低沉的聲音:「溫嬤嬤在王府,就算她回來,以她的年紀,也幫不上娘娘什麼,如今李姑姑也走了,娘娘身邊只剩你一個心腹。岑公公,娘娘信你,本王也信你。」

「奴才一定不會辜負娘娘跟王爺的信任。」岑公公跪了下去,低著頭道:「請王爺放心,只要奴才在,就絕不會讓娘娘出事。」

徐晉讓他起來,重新回了內室。

「瑧哥兒很久沒進宮了,你帶他去外面轉轉。」徐晉按住傅容肩膀道。

傅容意外地仰頭,對上男人平靜的鳳眼,明白他有話要同婆母說,便笑著將瑧哥兒裹了起來,同淑妃道:「那我先帶瑧哥兒出去走走,一會兒再來陪娘。」

淑妃點點頭,目送她們娘倆出去了,這才扭頭看徐晉。

徐晉坐了傅容剛剛的位置,看著母親道:「娘是不是懷疑表妹了?」

淑妃苦笑。

當初事發,她就徹查了昭寧宮,外面有兒子查,娘倆什麼都沒查到。懷疑崔綰後,她知道自己再查也查不出什麼證據,與其一直在心裡懷疑,一會兒擔心冤枉侄女一會兒擔心放過了小人,不如叫崔綰進來當面質問。

她在宮裡活了這麼多年,還看不出一個小姑娘的心思?

結果崔綰毫不留情地用剪刀傷了她自己。

淑妃心疼,那是她親手帶大的孩子,說是女兒都不為過,看她傷成那樣,流了那麼多血,她好像傷在了自己身上。那時她便想著,是侄女做的又如何,只要侄女好好活著,她都願意原諒她,只要侄女肯改,肯好好跟她六哥過日子,她都願意再給她一次機會。

可是這樣,她就對不起兒媳婦了。

手心手背都是肉,她該怎麼辦?

斷了崔綰跟徐皓的婚事,崔綰會不會羞愧難當再次尋死?兒子氣憤難過會不會怨她怨兄長?還有嘉和帝那邊,長子剛抗旨拒了側妃賜婚,次子這邊是她從小就看好的親事,她再在嘉和帝下旨賜婚後反悔,嘉和帝會怎麼想?會不會覺得她們母子都不把他的顏面放在心裡?

默許這門婚事繼續下去,崔綰肯安分也就罷了,若她還有暗害傅容娘倆的心思呢?她心機那樣重,一出手就是殺招,對自己同樣夠狠,剛烈偏激得宛如換了個人……

想到嬌養的姑娘內裡其實是條毒蛇,淑妃再次悲從中來。

徐晉遞過帕子,有些事情不用說穿,他明白母親的苦衷。

「娘,我早就懷疑表妹了,聽岑公公說她為了證明自己尋死,我反而確信謀害傅容的就是她。」徐晉低低地道。

一個真正無罪的人,被最親的人冤枉了,她會委屈會害怕,甚至會生氣親人竟不相信自己,絕不會馬上就想到以死證明清白,特別是她有大好的姻緣在前面。崔綰聰明反被聰明誤,母親肯定也是明白這點,才會病倒。

因為被最信任的人背叛了,因為無法同樣狠下心腸對付回去。

淑妃沒有吃驚,也沒有替崔綰辯白,擦了擦淚,盡情平靜地問道:「那你打算怎麼辦?」

徐 晉直視母親眼睛,坦然道:「看在外祖父的面子上,看在我把她當了十幾年的親妹妹,上次的事情我只當她還沒長大,因為一時糊塗才犯了錯,我願意再給她一次機 會,只要她知錯就改,以後真心對待六弟,我就當那件事從來沒有發生過。但她若不悔改,我會讓六弟看清她的真面目,交給六弟處置。」

崔綰到底會有何下場,以後再說,目前最重要的,是寬慰母親。

淑妃怔怔地看著長子,沒想到他如此大度。

徐 晉笑了笑,放柔了聲音:「娘,這件事我心裡有數,您什麼都不用操心,也別跟六弟提,他性子衝動,沒事也鬧出事來。萬事有我做主,我不會讓人壞了我們的兄弟 情分,也不會再讓人傷傅容瑧哥兒一分一毫,我只怕您為此傷心。娘,為了兒子,為了瑧哥兒為了您以後的孫子孫女,您放寬心,好好照顧自己,行嗎?」

他每說一句,淑妃眼淚就多一串,最後轉過去哭了起來。

她這輩子,最值得驕傲的就是這個長子。

「娘娘,王爺,皇上來了。」

岑公公一邊親自為嘉和帝挑起簾子,一邊笑著提醒道。

淑妃連忙擦淚,徐晉也站了起來,朝嘉和帝跪了下去:「兒臣見過父皇。」

嘉和帝見淑妃哭得跟淚人一樣,只當她是將這陣子的委屈發洩了出來,有些訕訕,也有些好笑,真當她溫柔端莊,其實小性子都使給兒子看了。

在床上落座,嘉和帝打趣地看淑妃,看得淑妃別開臉,這才叫徐晉起來,「瑧哥兒呢?」

徐晉剛要說話,得信兒的傅容已經匆匆抱著瑧哥兒回來了,她比任何人都怕嘉和帝,跪在那裡不敢抬頭看。倒是瑧哥兒,沒瞧見嘉和帝一般,手裡攥著一朵從花房裡摘的雪白菊花,美滋滋顯擺給爹爹祖母看,露出六顆小乳牙。

嘉和帝好陣子沒見著這個皇孫了,一看瑧哥兒這小模樣就喜歡:「瑧哥兒還記得皇祖父嗎?」

瑧哥兒瞅瞅他,搖頭,也不怕他,被爹爹抱到床上後興奮地將手裡菊花遞給祖母,摘花時娘親就說要送給祖母了。

淑妃滿足地笑。

嘉和帝咳了咳,讓徐晉夫妻倆下去,他跟淑妃一起逗孫子。

也幸好瑧哥兒現在懂事了,知道皇祖父是爹爹都害怕的人,沒為此哭鬧,老老實實坐在床上。

好不容易哄得瑧哥兒肯跟他玩了,嘉和帝心滿意足,離開時瞅瞅徐晉,問道:「傷都養好了?」

徐晉抿了抿唇,沒有回答。

向來沉穩的四子難得露出這等羞於啟齒的樣,嘉和帝龍顏大悅,本就沒生他多大氣,今日更是懶著計較了,「你母妃病著,你們三口子多進宮看看她,別只顧在府裡躲清閒。」

徐晉低頭謝恩:「謝父皇恩典。」

傅容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測,送完嘉和帝,往回走時試探著問徐晉:「父皇那話什麼意思?」

徐晉笑笑,接過兒子道:「明天咱們先進宮看祖母,下午再去看外祖母。」

傅容愣住,隨即大喜。

自家王爺半年的禁閉,才關兩個月就解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