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是罪惡橫行之時。
從動完手術出來,李鷺很快就醒過來了。然後她感受到了旁邊那個男人的存在——白蘭度·阿基斯。
事到如今還有什麼可說的?和他說話也是一種恥辱。白蘭度褻瀆了一段過去,所以李鷺要用有生之年做一個了結。
其實從清醒開始她就覺得餓了,然後在心底詛咒這倒霉的命運。她自己做的就是這一行,當然知道自己消化系統被子彈穿透,將有一段時間不能進食,以免感染創口。
自從經歷了毒品的洗禮,她的大腦和神經產生了不錯的耐藥性,大多數麻醉制劑對她起的作用有限。麻醉效果過去後,神經系統很快就對身體所受的傷害做出了真實的回應。但是還在可以忍受的范圍。
經歷了那樣的痛苦之後,沒有什麼是不能忍耐的。
她能夠很好地控制自己的軀體,柔軟的,無力的,就連來幫她翻身的護士們也看不出她意識已經清醒的事實。
每天白蘭度會有大部分時間不在她的身邊,但依然會頻繁地過來看她。李鷺感到胃部在抽痛。
這裡環境很好,空氣清新陽光充裕,日升日落都看得很清楚。每天早上,陽光會從東邊窗口照入,上午九時,護士或是白蘭度,會准時地合上百葉窗。
環境好有什麼用?有那個男人在身邊轉來轉去,照樣會胃痛!況且還不能吃飯!
李鷺快要抓狂了,隨著饑餓的加劇,她感到自己額頭上的青筋一跳一跳的,自己隨時有跳起來暴走的可能。真的是瀕臨崩潰,她想。
李鷺開始懷念楊的水果冷盤和英式調酒,附帶地想念楊,又順帶地想念Z。
毫無疑問,Z是潘朵拉裡面與她最能談得來的人,她們聯系並不多,可是如果出任務,Z毫無疑問是最強大的背後支援,而她則是最堅韌的前線戰士。
那個奇怪的女人能夠時刻讓自己保持在開心娛樂的狀態,以娛樂的態度參與任何工作。
Z曾經說過,遇到倒霉的事情就要想想開心的事情,遇到一件倒霉事就要想一件開心事,否則會吃虧。
楊當時也在場,他該死的到現在還不知道為什麼不想開心的事會吃虧,那個男人壓根就不知道女人的邏輯不可理喻,尤其是Z這種外星生物的邏輯根本就是沒有邏輯。
當李鷺開始認同Z的這個觀點的時候,她知道自己離外星生物也不遠了……
白蘭度又來了,她能夠感覺得到。對於那些在她生命中留下深刻印記的人,她有著超乎尋常的感應力。他站在窗台邊,望著初升的朝陽,背影顯得寥落。
他的氣息如此靠近。
李鷺想起巴甫洛夫的那條狗。她這樣的狀態也算是與那條貪吃的狗一個樣子了。在實驗室的那三年裡,白蘭度曾是她的老師,是她心目中崇高的偶像。學院裡再沒有一個老師的講課能比他精彩,也沒有哪一個研究員做實驗的手法能比他乾淨利落。他們在一起從事共同的研究,他將知識傾囊相授。
州立大學裡,圖書館、草坪、實驗室,到處都沾染了他們曾經共度的時光。洋溢著夢想與自信的浮光掠影,充實了曾經的那段回憶。
如果沒有後來發生的一切,到現在,她還會在實驗室裡從事著藥品研究,也許因為徹夜不眠地熬論文而不得不戴上近視眼鏡,也許在學術界裡也會有了一些名氣……
是這個人,給了她夢想和快樂,又親手剝奪了一切。
李鷺很沉靜,從戒斷症裡開始進入恢復期的那段時間,她還是被楊成天束縛在金屬架床上。所以足夠她想通很多事。
沒有了學位,沒關系,當手藝傍身,一紙文憑算是個屁。
沒有了夢想,她可以改變夢想。上帝不曾規定人生只有一個夢想。
沒有了白蘭度……
從那場災難中蛻變出來的,或許真是個惡魔也說不定。
因為被毀滅到一無所有,所以不再害怕傷痛。
人之所以為人,人之所以會想要對別人溫柔,是因為怕痛吧。知道了受傷的疼痛,了解了心傷的難以愈合,所以才受不了成為傷害他人的禍首。
那麼如果變得麻木不仁,是否會成為惡魔呢?偶爾,李鷺會對此給出肯定的答案。為了與白蘭度做個了斷,變成魔鬼又有什麼大不了的呢?
「那麼,既然你的夢想就是和他做個了斷,為什麼不現在就撲上去呢?」一個聲音在她心底吶喊,「看,你日思夜想的仇人就站在窗口,撲上去抱住他,和他跳下樓去,與他同歸於盡——那不就是你人生的最終夢想嗎!」
李鷺猛地睜開眼睛,天色又已經黑了,白蘭度早就不知所蹤。她感到自己出了一身汗, 那個蠱惑著她的聲音煙消雲散,仿佛只是一個夢。
但那聲音不是夢,而是她心底深處最忠誠的聲音。
她居然沒有遵循自己的願望,居然放棄了那麼好的時機?
「我究竟在猶豫什麼?」
半晌,李鷺低聲對自己的心靈說。在沒有人的這個空間裡,黑暗隱蔽了一切,電子眼的紅燈亮著,但是沒關系,她安靜地睡在床上,平靜地感受自己身體的存在,誠實地與自己對話。
她的父親曾經是個好父親,他告訴她,君子一日三省其身。抑或猶豫之時,要好好思考自己的所作所為,坦誠地面對自己,然後去選擇,選擇了之後就絕不後悔。他真的曾經是個很好的父親。
沒有在那個大好的時機裡與白蘭度一同墜落,是因為害怕死亡嗎?那麼這個世界還有什麼可以留戀的?
心口的一角隱隱不適,鼻子發酸。李鷺閉上眼,挫敗地歎了口氣。
「好吧,我認輸。」她對自己的內心說,「在想出究竟為什麼之前,暫時好好活著吧。好像為了那麼個人放棄生命也挺不值得的。」
作了決定之後,心情就好了很多。既然當前主要任務從如何殺死白蘭度變成了如何保存自己的小命,那麼姑且好好打算該如何走出這個該死的建築物吧。
李鷺甚感挫敗,潘朵拉大概早就開始組織救援了,也許是Z親自作背後支援。一下子從救援人員淪落為被救助個體,還真是不大好受。回去一定會被楊嘲笑到死。
在她作好自行逃脫的打算的時候,走廊裡傳來對話的聲音。緊接著,瑪麗出現了……
李鷺現在知道成為試驗白鼠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境界了。被注射毒品的那時候速度很快,反而感受不到這麼囧囧有神的心情。
那個該下地獄的醫生居然抽了她800cc的血!人至賤則無敵,抽了血還不夠,竟然還在她腳踝上削了一片皮?
裝睡了這幾日,本來就憋得慌;又因為白蘭度老是在她面前晃來晃去,讓她深深體會到「看得見吃不到」是什麼樣的感覺;接下來瑪麗出現了;再接下來被一個同行抽了血割了肉,準備用做實驗素材。李鷺沒有當場發作那純粹就是家教好的結果。
*** ***
[22:00PM]
白色聖誕節之後,美國進入真正的寒冷時期,在這樣的夜晚裡潛伏於樹林裡並不是十分舒服的事,但卻讓奇斯感覺到解脫。
他們從裝有電網的外牆翻越,以往這種事情純粹要靠豐富的經驗和快速的行動。而這次行動中,是Z在做背後支援,於是奇斯見識到了潘朵拉的做事風格。Z提早在莊園內網裡埋下了病毒,一個精心設置的木馬運載著她編寫的程序侵入了系統,現在成為了Z聽話的孩子。於是在他們翻牆的那短短半分鍾的時間裡,電網被斷了電。
李鷺就是李,李鷺是潘朵拉的一員。而現在,奇斯身在其中,體會著她日常工作的感受。
奇斯仰頭望那棟八層樓的主建築物,裡面據說容納了近百名雇傭軍,還有十分專業的武器庫。但是最重要的是,李鷺在裡面。——是李,也是李鷺,她有著不同的面貌,她出現在他的生命裡。奇斯想要緊緊地抓住。這不是想想就足夠的,還要付諸行動。
楊蹲在一叢矮灌木裡,在奇斯身前五米處。這個園子種植了耐寒植物,即使被皚皚的白雪覆蓋,草皮和高矮不一的樅木依然濃綠。
通訊器傳來Z的電子音:「紅外線感應器和自動防衛武器無法關閉,你們自己想辦法。別擔心,盡情把它們毀掉……」
話才說到一半,楊感到背後不遠有輕微的震動,經驗告訴他,那時子彈通過消音器的聲音。緊接著周圍有東西撲簌簌地往下落。
「……我已經把它們和主機的聯系切斷,他們不會發現有人侵入的……」
楊環視一圈,發現是紅外感應儀和附帶的自動攻擊槍械被擊毀。他回頭望,看到奇斯把槍放下更換彈夾,見楊看自己便對他點頭示意。
「……但是你們要先找到它們的所在,據說是安保專家作的設置,所以每個都藏得很隱蔽。」Z這時候才說完。
楊苦笑說:「ALL CLEAR.」
「……你們速度真不錯,我的信心又增加了。」Z回答。
奇斯在通訊器裡說:「無須大驚小怪,這是S.Q.負責的項目,去年剛做好,受了不菲的傭金。」
「你為什麼不早說?」
「我到了這裡才發現的,因為不是我直接負責的項目。應該是……總之是我很熟悉的設計風格。」
「看來我們找對人了。」通訊器這回響起弗凱的聲音,她不無擔憂地說,「可是這麼簡單就被突破,會不會對你公司造成不良聲譽?」
「我們會聲稱是臨時工負責該片區的安保設置。」奇斯一本正經地說。
「……這是誰教你們的?」弗凱問。
「我師傅。」
「我懷疑你師傅和我是來自同一國的人。」
「是嗎?是這樣嗎?難道‘臨時工’是個認親暗號嗎?」埃利斯插嘴問。
「行動要保持安靜。」布拉德說。
「沒關系吧,聲音這麼小,而且若是有人走近,我絕對能察覺。」
「特制子彈還給我。」布拉德的聲音。
「我老實閉嘴還不行?」埃利斯灰溜溜的聲音。
奇斯忍了又忍,問:「什麼時候開始?」
楊會心一笑,對於幾分鍾以後的行動並不擔心,他堅信能夠成□。臉頰上突然一冰,是一丁點雪片,他緊盯面前那棟困住了同伴的建築物,冷笑地說:「下雪了。」
剛開始只是零星的小雪,落到他們身上的是細小的冰渣。但也許只是一兩分鍾之後,就發展成絮團似的大雪。雪片落地的聲音簌簌不停。
「真是個便於行動的晚上,消音器的聲音會被掩蓋許多。」布拉德說。
弗凱則說:「我們會把事情搞大,下不下雪都沒關系。」
楊抬頭看著那片火紅的天。地上的積雪和天上的厚雲來回散射著城市的霓虹燈光,他們身處於黑暗之中,卻又不全是黑暗。
「對表,現在是22:05,兩分鍾後開始行動。」他說。
同一時間,建築物裡沒人發現戶外的異常。約翰醫生等得不耐煩了,他不知道瑪麗打得什麼主意,下去了這麼久還沒有回來。
他在走廊裡走來走去,早知道要等這麼久,他就不會急於取血和組織樣本了,畢竟這些東西還是放在活體身上培養才最讓人放心。
算算時間,一袋全血快要滴完,他走回病房,看到兩個保鏢盡職盡責地等在那裡。
「你們出去一下。」他說。
「瑪麗小姐讓我們守在這裡,在把她帶走之前。」
「我知道,可是瑪麗是叫你們守在七層,不是讓你們非要呆在這個房間。」
兩個保鏢對望一眼,聽話地退了出去。在多維貢裡,研究人員的地位遠遠高於其他人,只要不與雇主的命令相沖突,保鏢會選擇性尊重研究人員的意見。
一袋400cc的全血果然快要到頭,約翰醫生起了壞心。他決定再抽一小袋血,不需要很多,他只是想要最新鮮的樣本。
「寶貝兒,」他再次取出抽血用具,親暱地俯身貼到李鷺耳邊,「我就再要200cc,不多。」
實驗樣本母體就躺在病床上,不言不動。約翰醫生喜歡這樣的物品,任人宰割卻毫無怨言,有著人體的美貌,也同時擁有產生實驗樣本的□能。
「你真可愛。」他忍不住舔了舔物品的耳廓。對於珍貴的樣本,他完全沒有抵抗力,約翰醫生感受到了莫名的吸引,就像每一次他接近收藏在他家地窖裡的人體樣本,他想要貼近,感受那冰冷的魅力。
於是他貼上去,愛憐地舔噬自病人服下露出的鎖骨。
約翰醫生忘情地緊貼在病人冰冷的皮膚上,覺得無上舒適安心。就在他飄飄然之時,居然覺得脖子上似乎被蚊子叮了一口,癢癢的難受。他睜開眼,看見在熒光燈下,一雙泛著藍光的眼睛在瞪視他。
那是一雙黑色的眼睛,棕褐色的虹膜,漆黑的瞳孔,可是散發的卻是嗜血的藍光。約翰醫生駭了一跳,心髒被捏緊一般難受,仿佛面對著的是一頭饑餓的離群孤狼。
「你動一動,我就扎下去。」李鷺低聲說,她終於被激怒了,原來還在猶豫是現在脫逃還是等登車後再實施逃亡計劃,約翰醫生替她做出了抉擇,「我們都是同行,你也一定知道我這一針扎下去會是什麼效果。對了,還得感謝你提供了抽血用的針頭,這玩意夠鋒利。」
約翰醫生光注意提取樣本了,他得意洋洋,只在意收集了多少袋血,沒注意李鷺從他放在床邊的器械箱裡取用了一些必要物品。
突如其來的變化讓他措手不及,他愛他的試驗,卻一點也不會喜歡與突然醒來的實驗品打交道。
他暗暗吸了一口氣,準備大聲喊叫,尋找救援。
李鷺沒有給他這個機會,針頭換了個方向,猛地插入約翰醫生的喉嚨,手指用力,勢如破竹般劃開一道三指寬的口子,挑斷了他的聲帶。
——————
(巴甫洛夫的狗,條件反射實驗案例,如果每次給狗餵食都搖響鈴鐺的話,就算沒有看見食物而只聽見鈴聲,狗也會大量分泌唾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