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輕波自認還有些察言觀色的本事,雖然周子策沒有表現出來,甚至一如往常興致高昂地大談他在軍中的趣事,她卻知道他心中定然有事。
不出意料的話,他回家看到將軍立的牌子,必是同將軍鬧了一場。而今日他還來找她,說明他家那個唯我獨尊的將軍並沒有說服他,至少,他心中還是不甘的。她覷了個空試探,輕描淡寫道:「子策,你與家裡鬧過了?」
他飛揚的神采霎時僵住,半晌,認命般露出一抹苦笑,「小範,你總是太聰明。」
他承認了,卻沒說具體情形,只是突然握緊她的手,堅定地說:「無論發生什麼事,我一定會娶你的。到時我要讓整座京城結滿彩燈,我要昭告天下,範輕波是我周子策的妻子!」
范輕波聞言幾乎要暈倒,她怎麼會漏算了這小子現在處於青春期叛逆,居然指望將軍府施加的壓力能令他知難而退?他嘴上說說倒是輕鬆,畢竟還是將軍的獨子,將軍府自然不會為難於他,但她呢?她現在大概已經是將軍眼中釘肉中刺了吧?
想到這裡,她用力地抽回手,冷著臉鄭重道:「我最後說一次,我不會嫁給你,不是開玩笑,更不是以退為進。你若還想與我做朋友,就不要再提起嫁娶之事!」
周子策一時被她冷漠的神情喝住,反應不過來,直至她走遠了,才急急發足追上去,拉住她的手臂,狠聲道:「我不信你不喜歡我!城中人人皆道你是輕薄女,我卻知你防心戒心有多重,你能容我這樣接近你,你敢說你心裡沒有我?」
他第一次對她這樣厲聲說話。
範輕波被質問得腦子發懵,望著他棱角分明的面龐,神色有些怔忡。
死過一次,又在宮中最下等的地方——赭衣宮當了四年的罪奴,重獲新生之後遇到這個人。他少年得志,未及弱冠之齡便晉為校尉,聖上親授銀腰帶。鮮衣怒馬,穿街過市,何等意氣風發?
不喜歡嗎?不喜歡嗎?喜歡的。
他在狗仗人勢的奴才馬鞭下救了她,以為她臉上的蒼白是受驚所致,還訓斥了幾個奴才。殊不知,那是她長期不見天日養成的膚色。她像渴極了的人祈求雨露,像餓極了的人祈求食物,像黑暗中的人祈求陽光般,不由自主地被吸引。
——說白了,就是個剛還陽的人急需要一股強烈的陽氣來證明自己的的確確是活著的。
可惜眼前的人身世顯赫。而她也很快地發現,一個出身糟糕的穿越女在異世的處境有多尷尬。隱姓埋名改頭換面倒不難,這幾年她的長相越發像前世的自己,只有一些角度才能看出身體原主人溫婉的影子。難的是如何生活。
小說裡的穿越女動輒隨心所欲,做盡驚世駭俗之事,然後必然有王侯將相趨之若鶩。
她呢,不過是自食其力養活自己罷了,卻贏來輕薄之名。別說王侯將相了,就是小門小戶的尋常百姓,誰敢要「歡喜天女掌櫃」做自家媳婦?
先兩年還有什麼員外商人的打她主意,當然是作姬妾。周子策知道後發狂教訓了那些人,京城就有了一個板上釘釘的傳言——說她是他的外室,學名外室昵稱情人俗稱姘頭後世稱包二奶。
嘖,京城這幫百姓腦子裡除了桃色新聞還能有啥?外什麼室二什麼奶?那小子連正室都沒有。
不過倒是從那以後,明裡再沒人惹過她,小霸王的名號不是白叫的。至於暗裡怎麼編排她,她也不是很在乎,偶爾還能去逍遙茶社蹭茶喝,何樂而不為?
就是這份聽之任之的態度,令傳聞甚囂塵上,她名氣越來越大的同時,名聲也越來越差。
好處是歡喜天的生意很紅火,她活得很真實自在;壞處……壞處就在眼前,她必須與周子策一刀兩斷了,連朋友也沒得做。
剛想到這裡,突然察覺扣在手上的力道一重,整個人被扯進一個灼熱的胸膛之中!
「我就知道!你果然是喜歡我的!」
喂喂!這是什麼情況!她明明是要與他決裂的,什麼時候變成果然是喜歡他的了!
範輕波絲毫不知她回憶往事時不經意流露出來的情緒,完全被周子策認定是某種「我愛你我也知道你愛我但是我們身份雲泥之別我不想毀了你的前程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絕你」的虐戀情感。
周子策自以為發現她的心意,高興過度,完全沒發現她的異狀,抱著她的手越箍越緊。
她被勒得喘不過氣,連話都說不出,拼命掙扎。突的,耳邊一道驚雷響起。
「孽子!你在做什麼!還不快放手!」
周子策背上受了一棍,手上一鬆。範輕波全身束縛一去,整個人癱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氣。抬眼望去,棍子橫在胸前,怒火奔騰,氣勢如雷的那位,赫然就是周子策的父親——輔國大將軍。
原來昨日周子策回家真的大鬧了一場,口口聲聲要娶輕波為妻。周將軍也是個牛脾氣,一怒之下就喊打喊殺,幸好讓周夫人勸了下來。那周夫人早就為兒子選了幾門好親事,都是大家閨秀。而今朝正是兩家約在吟風樓吃飯的日子,誰知等了許久,男主角都不出現,最後還是家奴來報,說是少爺在街口跟輕薄女摟摟抱抱。周將軍一聽,勃然大怒沖下樓來,於是便有了現在這一幕。
範輕波看了看不遠處的吟風樓,若有所思,再抬頭看周子策,見他望著她,面有愧色,頓時了然。這兩父子鬥氣,敢情她當了一回道具。心中一涼,臉上卻笑了開來,恭恭敬敬地對將軍行了個禮。
「民女見過周將軍,多謝周將軍救命之恩。」
周將軍一愣,怒氣斂了些,濃眉一皺道:「你在說什麼?」
她笑得越發暢快,「回將軍,民女一向奉公守法,不知何時何處冒犯了令公子,方才他二話不說突然捉住民女,民女著實嚇著了,幸虧將軍及時出現,救了民女一命。」
周將軍虎目爆瞪,「你的意思是說我兒子巴著你這個下三濫的女人?你是什麼東西!」
周子策面色發急,「小範你別生氣,我是真的想娶你的,不是為了氣我爹!」
兩人同時說話,說完又同時瞪向對方。
「你這孽子在說什麼!」
「爹你不能那麼說小範!」
範輕波的眼皮開始一抽一抽地跳個不停,這對父子沒什麼問題吧?她在為三人找臺階為將軍府保全體面,他們居然不領情?他們這麼喜歡當街演鬧劇給人看?
「我說……」你們回將軍府關起門來愛怎麼吵怎麼吵別拖我下水呀!
「沒你的事!」
兩人異口同聲對旁邊咆了一句後,繼續對吼。
「身份低賤,聲名狼藉!她有什麼好!」
「堅強獨立,聰慧過人,她有什麼不好!」
越吵越歡了。
「住口!別說你要娶她為妻,就是納為妾收為奴老子都嫌有辱門風!」
「從小到大我做的哪件事順過你的眼?我辱了你門風是吧,大不了我們搬出去住!」
……
圍觀群眾從一開始的興致勃勃到後來的疲憊不堪,直到現在已然意興闌珊,只是礙於「看戲要有始有終看都看了總要有個結局」的原則,才呆在原地繼續圍觀。
「你這個畜生!跟我回去!」
「小範我們走!」
終於告一段落了。圍觀眾打呵欠的打呵欠,伸懶腰的伸懶腰,等待戲中這倆主角發現最後一件事——「咦,小範呢?」
是的,女主角早就翻翻白眼走了。
哦,對了,臨走前還跟群眾招呼了一聲歡喜天裡豐言大師新作上架的事。
周家父子面面相覷,俱是一臉囧然。最後還是老的那個回過神來,占了先機,一把抓住小的那個,又朝旁邊的家奴喝道:「還愣著幹什麼!帶少爺回去!」小的那個反抗無門,脫逃未遂,被按手按腳押回了將軍府。
劇終,人散。小販們各就各位,路人們各行各道,街市之間又是一派井然,仿佛前一刻什麼也沒有發生過。
這就是皇朝的風俗人情,這就是皇朝的百姓。
若是你們以為這是淡定那就大錯特錯了,他們只是悶騷罷了。
不難想像,京城的茶館小肆又要熱鬧好一陣子了——這麼多人一起目擊的大八卦,光是每個人講一個版本就夠傳上十天半個月了,更何況從皇朝百姓的平均瞎掰能力看來,每個人至少能掰上四個版本。
當然,皇朝百姓中也有正直純良而又不八卦的,比如書生。
彼時,他在一旁的四寶齋裡買紙筆。外面發生的一切,從範輕波與周子策爭執到擁抱到老將軍出現「棒打鴛鴦」,全程盡收眼底,緊皺的眉頭沒有一刻放鬆,直到範輕波離去。
掌櫃的見他面生得很,料想他是剛來京城不久,就等著他來問八卦,誰知他一開口竟然是問:「掌櫃的,請問歡喜天怎麼走?」
一腔分享八卦的熱切心思落空,掌櫃的神情冷了下來,隨口敷衍:「右轉街口左轉直走。」
書生聽得迷迷糊糊,正待要問清楚些,卻聽得身後有個聲音說道:「這麼巧,我也是去歡喜天,不若一起?」
那人一襲玄色長袍,已是初夏,卻將雙手攏在袖子裡,眼睛不大,卻亮得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