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喜天是城中最大、最賺錢、最負盛名的書樓。正如說書人所說,這書樓中是經史子集、詩詞歌賦,應有盡無。那麼,有的究竟是什麼呢?看客人便可知一二。
一般來講,歡喜天的客人分為三種。
一種是衣冠楚楚,舉止得體,道貌岸然——這種悶騷男人往往是豐言大師的忠實讀者。豐言的代表作有《玉門關》、《巧生春》、《歡頭宴》、《治水記》四部曲,其中描繪男女情事香豔入骨之餘,又不乏警世名言,道盡世間百態,實乃雅俗共賞裝逼必備之無上良品。
還有一種多半是財大氣粗或流裡流氣模樣,有時也有些市井莽漢——這種男人最愛的是永遠最新最全的春宮系列。不過,大部分人並不知道,這些活色生香的圖畫全部出自兵器譜上排名第一的金畫師。其畫技之精湛,曾有丹青名家偶然得窺其畫,自慚形穢,羞而封筆。
至於最後一種,則經常是大戶人家的小廝僕役、青樓女子或者女扮男裝的姑娘家——這一種買的是甜蜜動人纏綿悱惻的言情小說。
當然,眾人心照不宣的是,這歡喜天中偶爾也賣些罕見的壯陽藥催情藥。
這樣的一家店,從大老闆到創作者到店面裡裡外外合起來一共也只有四個人。由此可見,這位大老闆是如何的斤斤計較精打細算物盡其用,標準的「把女人當男人使,把男人當畜生使。」
由於店中人手不足,為了提高效率,顧客必須自備零錢;而為了避免顧客看霸王書,店中擺放的書籍都是只有封面與簡介的,客人需到櫃檯出示要買的清單,一手交錢一手交貨。這樣奇怪的規矩,卻還是吸引了絡繹不絕的來客。
而今日,因為先前在街口那一場鬧劇早以瘟疫傳染的速度傳開了,所以歡喜天的客人更是比往日多了一倍。甚至開門沒多久,對面成衣店的大嬸就尋了個由頭坐到她身旁,同她東拉西扯,企圖套出隻言片語作為參與街傳巷議的談資。
又要應付客人,又要應付三姑六婆的探問,範輕波真的有些吃不消了。
她從抽屜中摸出眉筆,開始一筆一劃在紙上寫著:掌櫃不爽,罷工一日。
「哎呀范掌櫃,你在寫什麼?是不是在寫情信呀?」大嬸一臉八卦。
「沒什麼,不是情信。」
範輕波簡短而又冷淡的回答絲毫不影響大嬸的熱情,她發出一陣老母雞般的咕咕笑聲,作勢打了打自己的嘴,「瞧我說的,這麼大的字怎麼會是情信呢,又不是巴不得人不知道!范掌櫃的,你一定收過很多情信吧?」
「什麼情信??怎麼歡喜天要開始賣情信了?」
門外有人這樣說著,只見大嬸一聽到這把嗓音便愀然變色,再顧不得探問八卦了,慌慌忙忙站起來,「解大人您好!解大人回見!」迅速打完招呼行完禮,像被鬼追似的奪門狂奔而出。而店中,至少有一半以上的客人也是同大嬸一樣的反應。
這些人想來都是吃過這位小氣尚書解大人的虧的。
範輕波一直冷凝的臉上終於綻開一抹舒心的笑,側身離開櫃檯,迎了出去。
「真是稀客呀,解大人大駕光臨,歡喜天真是蓬蓽——書生?」
客套話說到一半,突然發現解東風身旁站著的那位竟是她的新鄰居呆書生,怎叫她不驚訝?一個是高高在上歷經兩朝盛寵不衰的戶部尚書,一個是三教九流之地青墨坊中名不見經傳的小小私塾先生,怎麼看也扯不到一塊兒吧?
「范姑娘有禮,在下是在途中遇到這位解大人,正巧都是來歡喜天,就一路同行了。」
書生拱手解釋,解東風卻漫不經心地吸了吸鼻子,抬腳進了歡喜天。晃到櫃前,見到那張寫著「掌櫃不爽,罷工一日」的紙,眼神一閃,嘴角勾起一抹不懷好意的笑。
下一刻,這張紙從眼前被抽走。
「啊哈哈,寫著玩的,練字,只是在練字!」範輕波迅速將紙揉成一團往後一拋,乾笑。
開什麼玩笑,這位解大人表面上是一品大員,實際上卻還有另一個身份——歡喜天的大老闆,也就是她的頂頭上司。小氣摳門愛財如他,若是知道她經常以「掌櫃不爽」為由罷工偷懶,誰知道他會怎麼剝削她的血汗?
紙團正好砸到書生身上,他順手攤開來,看過之後大為驚奇,不由上前虛心問道:「在下孤陋寡聞,竟看不出范姑娘這練的是何種字體?」
範輕波眼也不抬,頭也不回,一巴掌推開他的臉,繼續對解東風賠笑。
解東風眨眨眼,「怎麼范掌櫃就是如此待客的?」
範輕波一見他這般天真而又狡詐的神情就頭皮發麻,立時扯出笑臉,飛身撲向一臉受傷的書生,熱情洋溢地拉住他,「哎呀書公子,我方才失手‘碰’到你,沒事吧?你想買什麼書?需要我介紹嗎?」
她何曾如此客氣地喊過他書公子,他又何曾受過她如此善待?加之近日聽了太多有關她的傳聞,導致他被這麼一撲,非但毫無軟玉溫香之感,反覺脊背發涼毛骨悚然。
他不知哪裡來的力氣,一下扒拉開她的手,三步兩步躥到解東風身後,面色蒼白猶帶驚嚇,小聲問道:「雖然子不語怪力亂神,但是解大人,范姑娘她……中邪了?」
噗嗤——
店中三三兩兩地響起噴笑聲,範輕波面皮一緊,扭頭坐回櫃檯。
「解大人書公子請自便。」
哼,打工仔也是有尊嚴的!還有那個呆書生,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現在可好,跟著出了名吃人不吐骨頭的小氣鬼解東風,不被騙得脫一層皮才怪,活該!
果然不出半盞茶的功夫,書生拿了清單過來。
她掃了一眼那上面羅列的若干言情小說,若干豔情小說,若干春宮,面部不停抽搐。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這書生看著老實,胃口還挺大,口味還頗重。
「買這麼多?你帶夠錢了?」印象中這個書生也算不得有錢。
「放心,這些都是普通版不是精裝版,二十五兩剛剛好。」回答的卻是解東風。
她眼角也開始抽搐了。老闆你太黑了,二十五兩夠窮人一家過一年了。
「書公子,你確定這些全都要?很貴哦。」範輕波咬牙多問一次,她都快被自己的善良感動了。
誰知書生並不領情,他點點頭,然後抿唇彎出一抹人畜無害的微笑,虔誠道:「文可載道,聞道可喜,這道,是花多少銀子也不嫌貴的。」
無藥可救的呆子!
範輕波自覺仁至義盡,也懶得理他了,乾脆俐落地收下清單與銀子,點好書,銀貨兩訖。
輪到解東風。
「范掌櫃,聽書兄說,你們是鄰居?」
解東風笑得似有深意,範輕波不解,挑眉詢問。他眼珠轉來轉去,卻是不語,只推了一張紙條過來,「這些是我要的書。」
她接過紙條,頓時將前一刻他的異狀拋諸腦後。只看了一眼,就將其收入抽屜中。
然後,從身後的書櫃中抽出幾本書,笑道:「大人也是老主顧了,輕波怎會不知大人的喜好,又何須親自跑這一趟?其實只要大人派人來說一聲,輕波自會親自將書送到府上。」
「不妥不妥。」在一旁整理書籍無甚存在感的書生突然抬頭道,「男女有別,范姑娘一個女子,怎可單獨拜訪解大人?」
範輕波翻了個不甚雅觀的白眼,正待要酸他幾句,卻聽解東風笑眯眯回道:「無妨無妨,范掌櫃與內人是好友,拜訪好友總算不得越禮。」
此話一出,店中響起此起彼伏的抽氣聲。
想也知道,「一品誥命夫人」與「賣小黃書的」是好友這件事給人衝擊太大了。
書生雙目圓瞪,脫口而出:「原來范姑娘也有好友?」
話一出口,他自己也覺得太過刻薄失禮。但這實在怪不得他,他也從未見過如此不得人緣的女子。從第一次見到她開始,似乎所有人都看不慣她,所有人都在編排她,連街坊鄰里對她都不親厚,秋意姑娘還特地告訴過他要他離她遠一些。
範輕波不怒反笑,她身子一偏,探向店中其他顧客,嬌聲道:「這位書公子似乎對我有點誤會,你們倒是告訴他呀,我是有朋友還是沒朋友?」
「有,當然有!」「我就是!」「我也是!」
那些男人嘻嘻哈哈搶著認,她得意地望向書生,卻見他臉漲得通紅,不知是氣的還是急的。定定地看了她幾眼,一向最多禮的他連句告辭都沒有,抱起書就往外走。
本來正等著他說出「范姑娘,請自重」的範輕波被他這番突如其來的動作弄得有些發愣。
解東風看看她,又看看書生的背影,眼中閃著興味的光芒。
她回過神來,連忙包好書遞給他,「解大人慢走。」
解東風走後,歡喜天中拘謹的氣氛一散而空,恢復了平常的熱鬧。
有客人打蛇隨棍上,大著膽子調笑道:「范掌櫃,既然我倆是‘朋友’,這書是不是可以算便宜些?與你做‘朋友’,總有好處吧?」
她眉梢微抬,眼中結滿冰霜,緩緩勾唇,笑道:「哪個說,你是我朋友?」
明明是輕聲慢語,卻仿佛要拽人入地獄,令人不寒而慄。
看著落荒而逃的男人們,范輕波下意識抬手摸了摸臉。重生了八年,還帶著地府的陰氣,這是好事,還是壞事?
拉開抽屜,拿出解東風的那張清單。
方才只看了一眼就收起來,是因為上面並沒有任何書名,而是寫了兩句話。
【明晚宮中有宴,必須出席。】
【書生不簡單,萬事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