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無疑問,這是一場混亂的武林大會。不僅混亂,而且是史無前例的混亂。
地點定在繁華的天子腳下便是一大亂,此後,步步皆亂。
作為上屆天下第一的金畫師忙於追求此生真愛無暇出席,第二銀書生則是自稱自廢武功一廂情願退出江湖,三大高手裡唯一正常的驚鴻劍客這次最是離譜,據說還在山中哄那個天天鬧著要與他私奔的聖手之女南小乖,武林大會結束都不一定趕得過來。
而這一切都比不上審判陶金金的這場亂子。
解東風到逍遙茶社時,樓中已是滿地狼藉、一片死寂。他忍不住踹了身邊人一腳,「都是你,胡說什麼辭官歸鄉,害我被陛下請去喝茶,現在好戲都散場了!」
公冶白雪白的長衫沾了他鞋底的灰,汙了一團,卻絲毫不介意,只笑得一臉如沐春風望著他。解東風被瞧得不自在,眼神不由得退縮起來,別開眼,嘴裡仍咕噥著:「禍害啊禍害,他辭官關老子屁事啊,莫名其妙……」
二人拾階而上,走到二樓,便看見一地的「屍體」,一時間竟找不到下腳的地方。
這樣的環境中,卻還有人無比優雅地坐著,泡著茶,動作行雲流水。隨著汩汩的水聲,茶香也幽幽散開。
公冶白扶瞭解東風一把,越過滿地「屍體」飛到那人桌前,坐下,不問自取了一杯香茗,飲下,「江湖第一公子泡出來的茶,果然非同凡響。」
逍遙茶社是影閣傳遞消息的據地之一,日前影主留書出走,公冶白不得已做了代班影主。茶社內發生如此騷亂,影衛們自然是全員撤退以免遭池魚之災,也第一時間將消息傳給了他。
「能得京師第一美人謬贊,成蹊之幸。」李成蹊淺笑致意。
公冶白也笑了。他就說嘛,區區蠱毒,怎麼可能拿得下李成蹊這只狐狸。瞧,他現在不就好好的,還是那副無論何時都讓人想揍一頓的貴公子模樣。
解東風看看左邊,又看看右邊,兩個笑得一樣優雅一樣漂亮一樣讓人想揍的男人,情不自禁地將肩膀越縮越窄,整個人窩到角落。媽的,這兩個男人長得太不守婦道了!老天啊,你有空的話就開開眼,劈個雷下來毀他們的容吧!
「亂成這樣,真的沒關係嗎?」公冶白意有所指地望了一眼周圍。
「大亂,方有大治。」李成蹊道,「我皇朝不正是如此代代輪回的麼?」
公冶白點頭。朝中將有大事發生,無暇南顧,這些常常有太多多餘精力的江湖中人,給他們一個「邪教」當目標,就夠他們玩個幾十年了,多省朝廷的心。
尾巴……解東風揉了揉他那雙小眼睛,有一瞬間,他分明看到了這兩個人身後都翹起了狐狸尾巴!打了寒噤,他終於也想起他來此的目的,顧不得周身寒意,開口問道:「我家掌櫃的是不是來過?」
李成蹊想起之前發生的事,眼中不由染了濃濃笑意,「范掌櫃啊,是個妙人呢。」
解東風突然有股不祥的預感,「她……做了什麼?」
「她大顯了一番身手,與七寶教教主功力居然不相上下。唔,還有她手上那巧奪天工的銀鏈,經過今日一戰,必定取代銀筆書生的銀筆,名列兵器譜前茅。」
噗!
解東風一口茶噴了出來,顧不得抹,拉起公冶白就要往外跑,「去青墨坊!快!」
可惜了,饒是公冶白輕功再好,去到的時候已是人去樓空。
「臭沒良心的,說走就走,枉我費盡苦心救你出宮為你掩人耳目賜你財源廣進,你特麼不說一聲就跟男人私奔!對得起你前男人我麼!」解東風咬牙恨恨罵著,罵一句踢一腳門。
「你笑屁啊!老子今日處處不順你倒是笑口常開!」遷怒了遷怒了。
公冶白掩口笑道:「據我所知,你是出於私欲順手救她出宮的。至於掩人耳目財源廣進這兩條你說反了吧,小風風?」
「老子君子坦蕩蕩,有哪裡需要掩人耳目的?小白你這是無中生有誹謗當朝大臣!這樣吧,念在同僚一場,我願意委屈一下跟你私了,一口價,你一年的俸祿都歸我。」無論內心對範輕波的離去多麼悲憤,小氣鬼的本性還是讓他無法放過任何一條生財之路。
公冶白摸了摸鼻子,歎道:「不知被你訛去多少個一年俸祿了,這輩子算是都賠給你了。」
「你說什麼?我聽不見。」解東風的這句話不知真偽,只是他耳朵紅了這是真真的。
公冶白也不糾纏,揚了揚手中的一封信,道:「你踢門的時候掉出來的,要不要看?」
【前夫大人、美人哥哥:我跑路了,江湖再見。】
短短的十六字正文後面,還有三百字的附注,寫著這是範輕波口述書生代筆的云云,表達了匆匆離去無法修飾文法用詞的歉意,表達了因為娘子一直在催而無法一展文采的遺憾。
解東風顛來倒去看了幾遍,還把信封翻了個底朝天,發現沒有他想要的東西後,又開始踢門了,「混蛋!趕著投胎嗎!你可是賣身給我歡喜天了啊!人跑了就算了,好歹留點贖身錢啊!死沒良心的!枉我費盡苦心救你出宮為你掩人耳目……」
新一輪的碎碎念即將開始,卻被公冶白的一句話打斷。
他說:「東風,隨我辭官吧。」
解東風聞言愣住了,張著嘴來不及合上,像個傻子。好久好久之後,久到他分不清自己是點頭了還是搖頭了,只看到眼前好看得過分的男人突然笑了,笑得毫無形象,真的,他第一次見到完美如他,居然笑到牙齦都露了出來。
他想,他大概是點頭了。許是這八月的風捉摸不定,吹得人失心瘋。
失心瘋的不只解東風,隔著十數公里的官道上,也有一個人坐在馬車唉聲歎氣。
「我居然離開京城了我居然離開京城了……終於能理解小龍女初出古墓的心情了。怎麼辦,不知道外地人的話我聽不聽得懂,應該大家都會說官話吧?」
「嗯!」
「房價物價應該不會高過京城吧?」
「嗯!」
「天高皇帝遠的,治安會不會很亂?」
「嗯!」
「你敢不敢說一句除了『嗯』以外的話?」
「嗯!嗯?」
問話的人,也就是剛剛跑路的範輕波,俏指一伸,擰住一路神情莫名亢奮反應卻莫名遲鈍的書生的耳朵,「你娘子我就在眼前呢,你走神去哪兒了?」
書生哀哀叫了兩聲,連忙拉下她的手,握在掌心,雙眼發亮直盯著她,問道:「娘子,你為什麼願意離開京城?」
逍遙茶社那場混亂之後,他自然知道後患無窮,卻沒想過要娘子隨他離開京城另覓安逸之處。因為清楚地知道,那是娘子的家,她所有的家人摯友都在那裡。她一向圖安,只有京城才能給她安全。他一早打算好了不擇手段也要保護那個家,即便要造殺孽也在所不惜。
誰知結果在回家路上,娘子卻若無其事地問了一句:「你有沒有想去的地方?」
他想了想,便答了若有機會,想回故里看看。
然後,他們就上了南下的馬車。這一切來得毫無預兆,以至於書生到現在還不敢相信。「娘子,我是在做夢不成?為什麼?」
「有什麼為什麼的,京城不安全了唄。」範輕波甩開他的手,湊過去開始玩他的睫毛。他似乎有些緊張,眼睛越眨越快,睫毛一下下刷過她指腹,有些癢,她笑了,「再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個武林高手滿山跑。」
書生被玩得面紅耳赤,想掙扎又不敢用力,對她這略顯敷衍的答案不滿意又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麼,只能囁嚅道:「為夫不是武林高手,為夫自廢武功了,是個教書先生……」
「是是是,相公說什麼就是什麼,嘻嘻。」範輕波越玩越上手,整個人趴到書生身上,見他欲掙扎,便恐嚇道,「是你女兒想玩她爹睫毛哦,你不讓的話她會踢我的。」
最好是那個不足三月的胎兒會踢她啦。這種瞎話鬼都不信,卻能嚇得書生僵直四肢,乖乖躺到,任她為所欲為。即便是在日後他成為一代婦科聖手了也沒懷疑過他家娘子是在唬他,只道是娘子初次懷胎也不懂。
就這樣,一對夫妻在不算十分寬敞的馬車內肆無忌憚地玩鬧了起來。
「二百五,我們的存在感真的這麼低嗎?」角落裡,被無視者甲弱弱地問道。
「嗚嗚嗚,主人肯定是故意不理我的,主人肯定生我的氣了……」被無視者乙——範秉委屈又壓抑地哭著。
「二百五,你看你主人對你這麼差,你還是跟我回影啊啊啊啊——」
慘叫聲響起,範秉手中一手握著銀針,一手指著旁邊一臉盆的銀針,陰慘慘地笑:「你再叫我二百五,信不信我把這些都插回你身上?」
「哎喲喂你個欺師滅祖的小王八蛋!就這麼對你師父嗎!」被無視者甲,也就是範秉在影閣的師父,影衛十二大呼小叫著。
原來之前範秉去買菜,剛好遇上了奉命來找他回影閣去當影主的十二,範秉一聽自然要逃,十二就追,一直到逍遙茶社。書生與范輕波第一時間認出了範秉奴性十足的飛撲姿勢,於是飛刀與萬針齊發自然招呼到了追趕而至的十二身上。
眼下一個時辰過去,十二身上的針也就拔了一半不到,真可憐。最可憐的是他還攤上了這麼個重主輕師的徒弟。範秉終於耐不住,扔下拔銀針用的鑷子,飛撲向範輕波。
「主人!你生我的氣沒關係,你打我罵我都好,就是不要不理我啊!」
哭得太慘了,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主要是不衛生。書生忍不住為他說話了,「娘子你別生守恆的氣了,所謂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守恆早就痛改前非自廢武功了。」
范輕波一下子推開書生,橫眉道:「差點忘了你也是同謀。難怪我說前段時間你們天天眉來眼去的,果然私相授受了,就瞞著我一個!你也邊兒上呆著去!」
書生心虛地閉嘴了,耷拉著耳朵垂著手坐在一旁,眼巴巴地望著她。
範秉見狀,心想這姓書的可賊了,偏偏主人吃他那套,連忙有樣學樣。
「賣什麼萌?正經的不學專學這歪門邪道!不許再睜著水汪汪的大眼睛了,閉眼思過!」
十二看著眼前這一個口令一個動作、仿佛訓練家犬般的情形,眼睛都快瞪裂了。那個什麼天下第二銀書生自甘墮落就算了,他影閣出來的精英,未來的影主人選,他親手教出來的徒弟,居然對一個小小女子俯首稱臣,這口氣不能忍啊!
「二百——二五零!你堂堂男兒,如此卑躬屈膝成何體統?于其受這個女人侮辱,還不如跟師父回去當影主,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到時候——」
「影你妹啊!我範輕波的人你也敢搶?想再嘗一次萬針齊發嗎?」
一聽範輕波那句「我的人」,範秉頓時熱淚盈眶,嚎啕大哭:「我范秉生是主人的人,死是主人的死人啊!誰都搶不走的,我發誓!嗚嗚嗚嗚,主人還要我我就開心了……」
「你——」
十二剛想說什麼,書生突然皺著眉開口了,「娘子,威脅人是不對的,尤其這位兄台還有傷在身,恃強淩弱更是不對中的不對。」
十二呆了一下,隨即大笑,「銀書生不愧是仁德之人。」
書生轉過頭看著他,微笑擺手,謙遜道:「兄台過獎了。不過我娘子有一點倒是說得不錯,守恆是我們家的人,你強要他去什麼什麼閣,這是誘拐少年逼良為娼,有罪的。兄台你還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吧。」
十二嘴角不斷抽搐,面部變得扭曲起來,「我收回上一句話。」
範秉淚眼朦朧地看著書生,心中默默給他遞上一張感激的好人卡,暗自想著以後少在他的湯飯裡吐一口口水好了。
又是一個時辰過去,黃昏已至。十二身上的銀針終於都清乾淨了,不過因為之前被插中某些穴道,現在還沒緩過來,所以暫時還不能動彈。
「該怎麼處置他好呢。」範輕波摸著下巴,「放著挺占位置的,扔出去吧。」
「慢著慢著!我有用處的,別扔別扔!」開什麼玩笑,拐二百五回去當影主的任務還未完成怎麼能這麼被丟下!
「哦?什麼用處?」
「一裡開外,有一撥人馬正往我們這個方向來,來者個個身懷武功。」十二胸有成竹道。
範輕波望了一眼範秉:他說的話能信?
範秉眨了一下眼:能,他耳力是影衛中最好的。
「很好!」
正在十二鬆了一口氣的時候,突見範輕波與范秉書生交換了個眼神——
「啊啊啊啊啊你們不能這麼做!」他被丟出馬車了!他們居然趁他周身不能動彈之時拋下他!簡直比影閣裡的人還要喪心病狂沒人性啊!這尼瑪銀書生不是仁德天下第一嗎!
他悲憤地抬頭,只見車門被拉開,車中三人探出頭來,望著他。
範秉:「師父你放心,一裡開外那些人到的時候你應該就能動彈了。」
範輕波:「好好殿后攔住他們,我們以你為豪,加油!」
書生:「兄台大義,書某佩服。」
大義你妹佩服你妹啊!!!老子是被你們丟出來的!!!不是自己出來的好不好!!!
十二滿腔咆哮就這麼被馬車呼嘯而去揚起的灰塵噎了回去,他無力地癱在地上,眼神滄桑地看著天空。看著看著,突然笑了。有趣,這家人真有趣,他似乎明白他徒弟為什麼非要跟著他們了。唔,書生范輕波是吧?讓他覺得有趣了,可就沒那麼容易甩掉他了,哼哼。
遠去的馬車中,書生打了個寒噤,「娘子,我們這樣丟下人家會不會——」
話未說完便被打斷,「相公,你知不知道為什麼我會願意離開京城?」
書生一下子將十二拋諸腦後,「為什麼?」
範輕波抿嘴一笑,偎到他懷裡,輕聲說:「因為我相信你。」
因為相信,所以擁有了勇氣。家的意義不在於一個房子或一個什麼地方,而在於人。書生與范秉是她最重要的家人,有他們在的地方,何處不為家?
以前以為範秉只是個弱質少年,怕書生要保護他們兩個人負擔太大,所以留在京城有美人哥哥他們照應自然最好。現在知道了範秉這傢伙原來武功也高到不行,她手上這個鏈子也是兇殘到不行,那還怕什麼?
其實她並不怎麼生範秉的氣,只是看他害怕的樣子乖巧多了,犯病次數也銳減,於是就隨他認為她生氣了。至於抱她在懷,一臉狂喜激動不知如何自處的這位……
她可是很期待他對她的告白的反應哦。
「娘子……你,你……為夫終於相信你是真的接受為夫了!」
這個笨蛋,論武功無人能敵,論思維,天下最二,論學問,狀元之才,為什麼這麼不自信?範輕波心裡罵著,臉上卻笑得越發甜蜜,見書生漲紅著臉,欲言又止,連忙用眼神鼓勵他。大膽地說出來,你娘子我最愛聽甜言蜜語了!快來~!
書生得到鼓勵,深吸一口氣,終於說了出來:「那麼……娘子願意梳婦人髻了嗎?」
……靠!就不該對這二貨抱有任何期待!範輕波翻身枕到他腿上,黑著臉閉上眼,「我睏了,睡覺。」
「娘子你還沒回答為夫呢,娘子先別睡,回答下嘛,娘子……娘子?」
「好吵。」
「娘子,為夫很會梳頭的,你試試嘛,試試指不定就喜歡了呢?」
「吵死了,你以為換髮型跟換體位是一回事麼。」
「娘子你——又、又胡說八道了!為夫,才、才沒有……」
「犯病,點他啞穴。」
「得~令!」
篤篤的馬蹄聲遠去,人聲漸漸聽不到了,馬車悄悄消失在夕陽中。
聽說後來,雖然有各路人馬搜尋他們,卻一再撲空,再沒有人見過他們。
有人說他們在天山占山為王劫富濟貧,有人說他們在邊陲小鎮開了個臥虎藏龍的龍門客棧。各種各樣的傳說層出不窮,真相為何,誰知道呢?誰又在乎呢?好事者只要有八卦便可,他們的朋友只要知道他們安好便可。
而他們自己,沒准還拿這些故事哄小孩兒呢。
《天下最二/姑娘,請自重》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