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3 章
夜半無人捉妻時

尚書府內,難得清閒的解東風剛為自己斟了一杯酒便被截走。

「小白大舅子,你不是該在青墨坊喝喜酒?」難道事情有變?

公冶白搖了搖空酒杯,輕笑道:「那樣熱鬧的場合,畢竟不便久留。」

說的也是。解東風撇嘴,又為自己斟了一杯酒,眼角餘光瞟了他幾眼,酸不溜丟的。這人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樣,故作優雅,在他旁邊,誰還好意思大口喝酒大聲說話?好好的一場嫁娶喜事,本該熱熱鬧鬧,他呆得久些,說不準就變成詩集雅會了。

「對了,怎麼不見嬤嬤?」公冶白突然問道。

「陪‘依人’進宮赴宴了,你問這個做什麼?」解東風有些莫名。

公冶白眼波微動,道:「沒什麼,不過提醒你一聲,我打不過銀書生。」

說完提起酒壺迅速躍開好幾步。

解東風更加莫名了,還來不及問,忽聽得一聲轟然,整座房子震了震,他連忙扶住桌子。沒有任何反應的時間,他眼睜睜看著廳堂的裝飾門應聲倒下,揚起漫天沙礫塵霧。

咳咳咳!解東風連聲咳嗽,退後幾步,撞到案上。

一手掩鼻,一手揮開塵土,只見塵霧之下,一道赤紅身影立在門口,肅殺之氣直逼他面門。

他眯起眼,細看之下心道一聲糟,一邊小心翼翼往沒義氣的公冶白方向靠,一邊若無其事地問:「今天不是你與范掌櫃大喜之日?書公子夤夜至此,大動干戈,莫非是向本官討禮金來了?」

來人正是書生。

他從范秉口中得知是公冶白制住他又點了他啞穴,聯繫數日前這位義兄大人同解東風一起來找範輕波的事,心中猜到一二。一時間,妒火與怒火齊燒,戾氣與殺氣同升。當他清醒時時,人已在尚書府了,而一路橫衝直撞遇到的幾道門都倒在了他的掌下。

他掃了眼地上的殘骸,微微欠身,「所毀之物,十分抱歉,在下會一一賠償。」言辭懇切,謙遜有禮,卻在抬起頭時眼中血霧陡升,身形似鬼,出手如電,不過一個彈指間,已然扼住解東風的喉嚨,「交出我家娘子!」

公冶白臉色一變,探手擊向書生。「妹夫有話好好說,快放開解大人。」

「說起來,你也有份。」書生冷哼,單手迎向他,招招狠厲,毫不留情。

公冶白原本因被陷害去歡喜天出賣色相而記仇,想借機讓解東風吃吃苦頭,卻萬萬沒想到江湖上出了名好脾氣好性情的銀筆君子竟有如此冷血暴戾的一面。眼見解東風臉色青紫痛苦不堪,他心中一緊,沉聲道:「你若想知道小範下落,就放開他!」

書生聞言一頓。

公冶白暗暗鬆了一口氣,神色恢復正常:「婚禮一事,並非我等有意從中作梗,實是小範此刻另有要事。而此事關乎她的性命以及日後的自由,必須了結。」

書生將信將疑,眼中血霧逐漸散去,手也緩緩鬆開。

公冶白扶住支撐不住快要跌倒的解東風,掌心在他背後推揉,助他調息。

書生看著這二人,神色不明。他第一次發現,原來他是這樣不喜歡從別人嘴裡聽到他所不知道的她的事。也許他可以安慰自己他到底是最晚認識她的,但不可否認的是,她對他還有太多保留。垂在身側的手握成拳又鬆開,最後別開頭,不再言語。

前一番打鬥帶起的塵土還在抑抑揚揚,三人卻陷入沉默中。

「天哪怎麼回事?這是遭賊了還是遭天譴??!」

一道女聲從門外傳來,聲線溫柔,卻因為音量太大而多了一抹爽朗。

公冶白與解東風相看一眼,臉色各異,來不及阻止,那把聲音的主人已經嘟嘟囔囔地越走越近了。解東風連忙跳起來,迎了出去:「夫人,宮宴這麼早就結束了嗎?」

一身謝依人裝扮還吃了變聲藥丸的範輕波見解東風破天荒的熱情,心裡直發毛,皺眉低問:「你吃錯藥了?」

反而是嬤嬤先反應過來,揚聲道:「回大人,夫人身子不適,方才暈過一回,皇后特准提前離席。」

見此情形,範輕波心中一凜,望向解東風:有客人?

解東風不置可否,擁著她進屋,然後在她見到屋中人想扭頭溜走時不動聲色地攔住。

不妙,這太不妙了。現任老公追到掛名老公這邊來了,她這情況放二十一世紀是重婚罪,放在古代是浸豬籠啊!範輕波額頭開始冒汗,在發現跑路無門之時迅速做出一個決定。

她端出一抹賢良的笑容,對堂中的書生盈盈一福:「公子是老爺的客人麼?妾身這廂有禮了。」

現在是怎樣?難道他認出她來了?不可能啊,她的易容術是經過聖手南無藥和五毒公子雙重驗證的!但如果沒有認出,一向非禮勿視的他這目不轉睛的注視是在做什麼?難道她易容出來的謝依人美到慘絕人寰令他一見鍾情神魂顛倒忘卻禮法?

想到最後一種可能,她心裡頓時有些不是滋味。

「這位是?」

書生清冷的聲音將她拉回現實。聽起來他沒有認出她,範輕波心中舒了一口氣,慶倖之餘,還有一絲莫名的失望。

「內子。」解東風簡單明瞭地回答,又道,「內子身子不適,失陪了。」

說著就要扶範輕波回房。

「且慢。」

範輕波腳步僵住,心中忐忑,只聽身後男聲暗啞低沉:「在下還有一句話要問。」

解東風回頭,卻見書生並非問他,目光仍是一瞬不瞬地盯著範輕波。他神色難解,抿了抿唇,張口澀然道:「范姑娘,你一直不願嫁給在下原來竟是因為你早已嫁人?」

一聲殊無半分猶疑的「范姑娘」令范輕波心弦劇震,猛地回頭,只見書生全身肅殺之氣散盡,只剩下一雙清目之中,波光瀾瀾,閃著不可置信的悲憤。他定定地望了她許久,將她臉上的震驚視作默認,頓時面露慘色,突地連退幾步,指著她笑了起來:「哈,哈哈!荒謬!太荒謬了!」

他狀似發狂,踉蹌了幾步踢到地上的門框殘骸,終是奪門而出。

範輕波終於反應過來,低叫了一聲,隨即推開解東風,追了出去。

那兩人一走,解東風二話不說掏出金算盤開始計算損失,以便索賠。公冶白好笑地看著整個人鑽到錢眼裡渾然不記得自己差點被掐死的解東風,了然道:「你開心了?」

解東風一邊利索地撥著算珠,一邊從鼻中哼了一聲:「我丟了個老婆,當然要討回點什麼。」

公冶白摸了摸下巴,「可是我怎麼聽說,近日朝中有人拿謝依人逆臣之女的身份大做文章,意圖打擊你?沒猜錯的話,就算小範不再嫁,你也要安排‘謝依人’消失吧?」

「……咳,天色不早了,小白夜安。」

範輕波追了出去,卻怎麼也找不到書生的蹤影。偏偏已是後半夜,街上一個人都沒有,想問都沒處問。她手足無措地站在街上,舉目四望,入眼皆是一片黑暗,心中慌亂不安。

半晌,她腦子才轉過來,想起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她可以回家等。

這樣想著,她加緊了腳步往青墨坊的方向趕。沒走兩步又停了下來。若是他一怒之下離開京城怎麼辦?他是江湖中人,在京城又無親無故,家中甚至連個丫鬟僕役都無,要走起來可是方便得很。

轉念又一想,他還有個維持生計的帳簿留在家裡,應該不會直接走才對。

就這樣走走停停的,天空開始飄起了綿綿細雨,夾著濃濃秋意,分外陰冷。她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整個人清醒了一下,很快又變得昏沉。一股破罐子破摔的想法在腦中發酵,她懶得鑽到屋簷底下避雨,也不想拉起外衫遮雨,她甚至放慢了腳步,在秋天的第一場雨中散步。

單薄的衣裳很快被雨潤濕,臉上的易容也零零落落,半人不鬼,她心中卻升起一股酣暢淋漓的快意。此前的擔憂仿佛也減輕了不少,腦中條理清晰了些,於是開始思考怎樣向書生解釋她的身世。

她以往向來是不理會他人誤會的,此番遇上書生卻如此失措,只因他不是別人,是她選定的丈夫。她雖然對男女之情有些漫不經心,但對婚姻卻是極為看重的。她一直喜歡家的感覺,所以才選熱鬧的青墨坊來住,所以才把來路不明的犯病撿回家,所以才決定嫁給溫暖可靠的書生。

她希望她的孩子出生在一個和諧溫暖的家裡,所以這次的解釋務必要做到乾淨俐落一勞永逸。

——范輕波拒絕設想書生離開或者不聽她解釋的情形。

不知獨自走了多久,快到青墨坊時,忽覺一道人影從身旁飛快地掠過。

愣在原地,正懷疑自己看錯時,那道人影又回來了,而她頭頂上多了一把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