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5 章
似曾相識故人來

「天子重英豪,文章教爾曹。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

講堂中,書生正在教學生唱詩謠。所謂唱,其實更為接近吟、詠、歎。低沉時如空山古琴,喑啞成傷,卻自有一番遼闊;高亢時欲掛冠拂袖,乘風歸去,渺萬里層雲。

如此美妙的聲音,可惜沒什麼人欣賞。院中那群江湖人士正忙著為一代高手的隕落而幻滅著,幻滅著。初次見到書生的人想著「這貨不是天下第二不是天下第二」,而見識過書生性情的則想著「這貨還是老樣子還是老樣子」。

唯一認真聽的大概就是那位苗族少婦了。

她皺著眉,嫌棄道:「你們中原人唱歌也唧唧歪歪的,沒意思透了,姑奶奶這才叫唱歌!」說著完全不給人阻止的時間,氣沉丹田,昂首挺胸,引吭就是一首山歌,「太陽出來照苗鄉,金花銀花朵朵開,金花銀花我不愛,只愛情哥好人才~~~~」

眾人默默望著她,面目淩亂,冷汗滑落。雖說人美歌靚,但這不是唱山歌的時候吧?

這苗疆七寶教每次派出來的高手也都正常不到哪裡去啊……

這位少婦名喚陶金金,據說從十二歲初試**之後就閱人無數,二十二歲從良嫁於七寶教教主,二十三歲因意圖?夫篡位被她們家教主休了,從風壇壇主降級為給教主抬轎子的。七年摸爬滾打終於混成了教中第一高手。此次代教主出征中原武林,意在天下第一。

書生雖排名第二,但眾人皆知他與人對戰從未用過全力,經常被打敗,卻從未被打倒。多年前的武林大會上金畫師與他一戰,雖然勝了,但事後一個月內受盡內力反噬之苦,他卻安然無恙。由此可見其武功之高深莫測。

是故,武林中有個共識,打倒銀書生才能算實至名歸的天下第一。

陶金金得知這些之後便加入了他們尋找銀書生的隊伍,一路同行過來不是嫌棄中原人磨嘰中原食物口味不夠重中原男人假正經,就是在不分場合興之所至地高唱情歌,若不是忌憚七寶教的蠱毒之術,他們老早想合夥把她人道毀滅了。

「抱歉,打擾一下。」在陶金金唱完一曲要緊接著唱第二曲時,終於有人出聲了。

書生手持書卷,立于門口,修眉微蹙,「這位夫人,你吵到在下的學生了。」

陶金金漢語不是很好,這一聽不高興了,「誰是你夫人?」她向來最看不上中原男人,而中原男人中她又最最看不上酸溜溜文縐縐的這款。顯然書生不偏不倚恰好踩中地雷了。

「你找在下的娘子做什麼?」慣於從字面上理解別人話中意思的書生眉頭皺得更緊了,滿臉都是毫不掩飾的防備。這個可疑的外族女子這幾天總找他家娘子套近乎,口口聲聲要拉娘子入教,不知安了什麼心思。娘子正直善良不知江湖險惡,他必須多留個心眼。

至於他是如何看出他家娘子正直善良的,姑且只能算情人眼裡出西施?

「我找你娘子做什麼?」陶金金一下子沒反應過來,愣愣地重複他的話。

「你自己都不知,在下又如何得知?」

書生不可思議地瞪眼,深深覺得眼前這人實在太難聊了。不止這人,這院中一群人都好難聊,怎麼說都說不通,世上果然只有娘子好。不比不知道,這一比較才發現,跟娘子說話可輕鬆舒服了。雖然她常常口不擇言,但聽久了,那些胡言亂語從她口中吐出竟也頗為可愛。

顯然他不知道範輕波只是懶得理他,放棄對他脫線的言論追根究底,直接跳開說自己的。這並不妨礙他此刻沉浸在「有妻如此夫複何求」的甜蜜中,然後在光天化日眾目睽睽之下,詭異地露出癡然之色,兩頰生暈,雙眼晶亮,傻笑了一陣又舀書掩面。

「想不到數月不見,他症狀又加重了。」與書生有過數面之緣的高手如此道。

「這貨不是天下第二這貨不是天下第二……」菜鳥們從見到他第二刻起這句話就沒停過。

第一刻是他與範輕波房事被擾,滿面冷怒走出來倒是氣勢凜人如摧枯拉朽,武林高手四個字簡直像刻在他腦門上的,令人心生仰慕。可下一刻他突然轉向抱著木盆要收拾衣物去洗的範秉,滿面紅霞道:「守恆,床單放著為師洗就好了。」至此,完全幻滅。

老鳥拍拍菜鳥的肩膀,「我們也是這麼過來的。」

這時陶金金終於反應過來,眼珠一轉,倒笑了起來,「我說這好好的人怎麼說話顛三倒四的,原來是想老婆了,想來妹子功夫是頂好的。」

範輕波頂多私下嘴欠點,愛開黃腔逗書生,卻從不與陌生男子或書店男客調笑親近。饒是如此,也被視作輕薄了,江湖之中縱然少些束縛,終還是受千百年禮教薰陶的,哪裡受得了一個女人有這樣的口條?按現在的話說,那就是三俗啊。

只見在場數人,臉上或青或紅,年輕的羞窘難當,年老的則面露鄙夷厭惡,俱是撇頭不看。

「你們要殺要剮就沖著姓書的去,別扯上我家主人,我家主人沒有功夫的。」範秉聽到有人提起他家主人,不知從何處冒了出來,一臉不豫地看著陶金金,順便也對其他武林人士喊話。

「咯咯,小哥哥你這就錯了,你家主人有沒有功夫得她男人說了才算。」陶金金笑得曖昧。

範秉更加不爽了,「屁啦!我跟主人五年了這姓書的才來個把月,怎麼會有他知道我不知道的事?你在質疑我不夠專業會被主人拋棄嗎混蛋?!還有,誰是你小哥哥了,小爺我就是再早生個十年都當不成你哥!哼,老女人,跟姓書的一樣愛裝嫩!」

一切暗示明示表示他不如別人瞭解主人的行徑都是王八蛋行徑!

陶金金臉上還是笑,風韻猶存的臉上越發嬌豔,似怒還嗔道:「小哥哥忒也無情了。」

眾人見她如此神色,心道不好,這妖女還有個綽號叫「牡丹花下死」,越是豔若牡丹,出手越重越狠,這位少年要吃苦頭了。電光火石之間,看不見她出手了沒,也來不及提醒,只見一直發呆出神的銀書生突然一個不經意的移動,十分自然卻恰好擋在二人中間。

書生背對著陶金金,向範秉道:「守恆,晚餐做好了嗎?為什麼為師聞到奇怪的味道?」

「啊!」範秉尖叫了一聲,轉身往廚房方向跑去,「我的湯!!!!」

書生眼中滑過一抹笑意,旋又轉冷,他看了陶金金一眼,什麼也沒說,走回堂中,對著一群緊張又好奇地往外看的小孩子,又是一派溫和親切,「今日的課便到此為止。最近城中不太平,你們莫貪玩,莫在外逗留,都早些回家。」

「是,夫子!夫子明日見!」學生齊聲答。

陶金金一直帶笑的臉上終於有些僵硬,「不可能!你,你為什麼會沒事?」

書生看都不看她,護著學生們將滿臉寫著要留下來看戲的他們送了出去。

一則自己從未失手的毒術在他身上竟無效,面目無光,一則有生以來從未受過這樣的忽視,二度面目無光,陶金金終於惱羞成怒了,「喂!銀書生!我同你說話你怎麼不理?你們中原人不是最講什麼什麼禮義廉恥的嗎!」

書生送走學生,才又回頭看她。他彬彬有禮地將視線移開幾寸,而後微微欠身。在場眾人中有幾位見他如此動作,皆是大驚失色,唯獨陶金金明豔雙目仍是盯著他,要等個說法。

「所謂禮義廉恥,國之四維也……」

剛動唇起了個頭,幾位曾經深受其害的武林人士連忙逮著他停頓的間歇,不約而同拱手道:「你們聊,我先走了。」話音剛起,這幾人便發揮了最大潛能用有生以來最快的速度離開了案發現場,最後幾個字幾乎是從空中傳下來的。

院中瞬間只剩下書生與陶金金,還有幾個不明所以的武林後起之秀。

然後不出一刻鐘,這幾個青年才俊終於明白前輩為何會倉皇逃走,後知後覺地追隨而去。

「古賢人管子有雲:禮不愈節,義不自進,廉不蔽惡,恥不從枉。則一言一行需有節有度,不自薦自誇,不投機取巧,不隱瞞自己的缺點錯誤,而知恥者近乎勇矣。此四維者,于國於民,其效尤甚於法。故言,四維不張,國將滅亡……」

陶金金有些頭痛,「停停停!別念了,我只想知道——」

後面的「你為什麼沒中毒」來不及說,她驀地停住,看著眼前絮絮叨叨的男人開始滲出深色的血液,原來他不是沒中毒,只是反應比較慢?哈哈,她就說沒有人逃得過她的毒術嘛!

陶金金恢復得意沒多久,就見書生從袖中掏出一方素帕優雅地擦拭嘴角,對她道了一聲「失禮」,然後,然後他居然面不改色邊吐血邊繼續傳道授業解惑?!

「而此四維者,恥尤為重要。在下私以為,恥為禮義廉之本。蓋人之所以不廉、無禮、不義,皆源於無恥也。故聖人有雲,人不可以無恥……」

是中原人品種奇特,還是此人格外奇葩?陶金金眼神開始放空,為什麼她覺得以前也見過一個這品種的人?可遍搜記憶卻尋不出任何蛛絲馬跡,明明她一直都呆在族裡,除了那些商販之外沒接觸過任何中原人啊……

範輕波回家的時候看到的就是空落落的庭院之中,一男一女對面而立,男的斯文挺拔,女的嬌小豔麗,畫面不可謂不美好。女人眼神迷蒙地望著男人,朱唇輕啟,語聲嬌軟,道:「你去過我們苗鄉嗎?我以前是不是見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