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那日金畫師得了范輕波的指點之後如獲至寶,到歡喜天拿了一本《鳳求凰》,將其中男角兒的招式都研究了個遍,壯志滿懷前去尋小寡婦。誰知……
第一天,他在她牆下吟詩,被她潑了一盆水,幸好他身手敏捷,躲過了。
第二天,他約她去野外,在河邊為她撫琴,被她推進河裡,幸好他會輕功水上飛。
第三天,他使出殺手?——贈家傳寶玉!果然!小寡婦被他打動了!她出來見他了!還笑得春風滿面!但是!她在說什麼?什麼叫做「看在這塊玉我很喜歡的份上,我答應不把你不舉的事說出去啦,你以後不用玩花樣了」?
誰不舉?誰!不!舉!!!
「她居然說我不舉……我不舉……我不舉……」
再說另一邊,解東風的臉色也沒有好看到哪裡去。他從戶部下班,一路上接受眾人詭異視線洗禮。雖說他自知不屬英俊瀟灑之流,但也不至於一夜之間面目可憎到令全城女性憤怒吧?個個都當他殺父仇人般,含悲帶怒瞪著他,最離譜的是居然還有人對他扔爛白菜!
正當他決定抓一個人過來問清楚時,就耳尖地聽到旁邊有幾個人在交頭接耳。
「看不出來啊,小氣尚書居然有斷袖之癖,他不是有老婆嗎?」
「這你就不知道了吧,那都是障眼法!」
「沒聽說最近解夫人快不行了嗎?誰知道是不是被他……」
「哎喲作孽喲,不過太傅那樣的人才,也難怪他動心啦!」
「你們又知道了?書上又沒明說,指不定他是女扮男裝呢?」
「去,你看他哪一點像女的?說太傅女扮男裝還靠譜點!」
他敏銳地聽到「書」這個字,立刻沖回家裡拿了昨日送來的樣書來,這一看就是氣血上湧怒從中來啊,二話不說就殺到歡喜天來。
「他們居然說我斷袖……我斷袖……我斷袖……」
於是乎,當書生聽到尖叫聲破門而入時,看到的就是一臉悲憤的金畫師與一臉陰狠的解東風在喃喃自語,一個不停說著「我不舉我不舉」,一個不停說著「我斷袖我斷袖」,而他家娘子正從桌底下弱弱地探出頭來。
「娘子,你沒事吧?」首先關心疑似有危險的人,儘管另外兩個看起來比她更像有事的。
「沒事。」范輕波一見書生,心中大定,連忙鑽出桌子,飛撲過去,昨夜的齷齬暫時拋到腦後。
「唔。」書生接住她,想了想,雖然有外人在難免失禮,卻終究沒有推開她。他看了看那邊兩人,低頭問,「金兄不舉,解大人斷袖為何要尋娘子麻煩?」
範輕波無辜地眨眼,「我也不知道。」
話音剛落,就接收到兩道殺人的視線,「範!輕!波!」
范輕波倚在書生懷中,再次推翻自己初見他時的觀感,誰說他是弱受了?誰說他沒安全感了?此刻有他在身旁,眼前沖著她大吼大叫的天下第一高手與天下第一權臣突然變得不可怕了。幸好他沒被她的惡形惡狀嚇跑,幸好他夠迂腐,死纏著她要負責,幸好,她沒錯過他。
意隨心動,她圈緊他的腰,「相公,他們好凶哦。」
這下不僅金畫師解東風兩位苦主,連書生都忍不住想,娘子你語氣這麼肉麻笑得這麼放肆,真的是害怕,而不是故意氣他們順便吃為夫豆腐嗎?
「書兄,此事與你無關,你最好讓開。」金畫師十分克制地說。
這話書生不愛聽了,義正言辭道:「輕波是內子,她的事自然就是在下的事。」頓了下,又委婉道:「金兄,你有隱疾找內子又有何用?聽聞聖手不日將至京城,你與他也算有交情,相信他不會見死不救的。」
「誰說我有隱疾了!」金畫師瀕臨抓狂地咆哮。
書生一愣,很快醒悟過來,連聲道:「是是,金兄並無隱疾,在下明白的明白的。」說著,還露出善解人意心照不宣的表情,擺明瞭一副「同樣是男人我明白這不是什麼好事你不想張揚也是理所當然」的樣子。
「噗。」
解東風與範輕波這對前任夫妻默契十足的一聲噴笑終於成為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棵稻草,金畫師暴走了,抽出腰間金筆,反手指向書生,「多言無益,打過再說!」
「哎,說得好好的,金兄這是怎麼了?」書生抱著范輕波偏頭閃過。
「誰跟你說得好好的!」金畫師金筆一掃,逼得書生鬆開范輕波。
「君子動口不動手,金兄你別這樣……」書生連連閃避,就是不還手。
「你的銀筆呢?」金畫師步步逼近。
「給內子打手鏈了。葉閣主手藝很好,價格又公道,金兄有興趣的話也可以找他。」書生很樂於分享的,從來不私藏。再說葉閣主幫他追到了娘子,替他介紹介紹生意也算投桃報李。
「還真是謝謝你了啊。」金畫師咬牙,手中金筆瞬間變幻了數招,大有不逼他出手誓不甘休的意思。
「不用謝,只是金兄你看,你對在下這樣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動武其實是否有些不妥?」
「你手無縛雞之力?誰信?哈,我還說我是處男呢,你信嗎?」金畫師被氣得笑了。
「在下當然信。」書生理所當然地答,一雙正氣的眼中分明寫著:你不是不舉嘛。
「……啊啊啊啊!」
……
「你家男人真是奇葩,拉仇恨的本領簡直無人能敵。」看著那一追一躲一攻一閃的兩條身影,解東風感歎道。瞧,現在金畫師完全忘記了罪魁禍首的存在,一心要找書生拼個你死我活。
範輕波托著腮,神情有些蕭瑟,「唉,你這麼一說我怎麼覺得有些寂寞呢。」
解東風看了她一眼,「你放心,還有我。」他的仇恨可穩穩的在她身上,沒被拉走。
範輕波一僵,眼神虛了虛,飄開去,「那啥,我明明沒寫你,城中那些人吃飽了撐的胡亂腦補,怎麼能算在我頭上?我可冤枉了……」
解東風眯起眼,皮笑肉不笑道:「少年探花,官至尚書,其貌不揚,尤善斂財,你覺得這十六個字很難聯想到我?」
範輕波舉手,辯解道:「我在扉頁寫了,本故事純屬虛構,如有雷同,實屬巧合。」
「哼。」解東風抱著手,顯然不會接受這個解釋。
範輕波神色一正,突然認真道:「其實,這事真的不能怪我。」
解東風挑眉,範輕波望著他良久,歎了一口氣,為二人各斟了一杯茶,才緩緩說道:「寫美人哥哥的情史一事你事先也是知道,並且樂見其成的。雖然心中不爽你在我的婚事上擺了我一道,但我真沒想過要玩這麼大。」
說起來,她兩任丈夫還都是拉仇恨的高手,「你也知道自己這些年坑了多少人,多少人恨不得生吞活剝了你,我又怎麼會大張旗鼓地將你的把柄遞出去?從你帶我離開赭衣宮的那一天起,我就把你當成親人了,也曾經想過,如果你我一直沒有遇到可以攜手一生的人,那麼,做一輩子的夫妻也是很好的。」
「原來你對老子還有過這樣的邪念。」解東風嘟囔著,音量小了許多,撇開臉,耳根泛紅。
範輕波眸色一暖,打心裡笑了出來,其實這個人見人怕的小氣尚書孩子氣得很,彆扭時總喜歡自稱老子,都是某人慣出來的。她順著他的話說:「是啊,當時覺得你又有權又有錢,還不喜歡搞七撚三,最重要的是你長得不好看個性又差,基本不會有人跟我搶。」
「哼。」解東風聲音又大了起來,「小範你這樣不行啊,你這叫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
噗,說他兩句還抖起來了。範輕波臉上笑意更深,繼續道:「嗯,你這顆葡萄可甜了,甜到有人在你家一呆就是一個月,鬧得瞎子也看明白了,葡萄是有主的。」
「什麼有人有主的,老、老子是黃金單身葡萄!」解東風瞪著小眼睛,罕見地結巴了起來。
範輕波點到即止,話題又轉了回來,「我寫書之前不是跟美人哥哥聊過幾次嗎?問到他所遇的人事,說的最多的就是你。我試探地問過一些與你有關的暗示性的問題,發現他均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仿佛在刻意引導我往某個方向寫。美人哥哥不會不知道我寫出來會帶來什麼影響,但他卻仍是這麼做了。所以我猜測,朝中是不是出了什麼事,他是不是在部署什麼?」
解東風越聽臉色越沉重,直到她說完,眉頭已經擰成麻花了。倏地站起來,急急走出兩步,看到還在打的兩人,猛地想起來回頭交代:「打壞的東西記得要他們賠。」
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口,範輕波抹掉額頭的虛汗,鬆了一口氣,突地又聽到腳步聲。
「你家男人好像很愛踹門?」半路折返的解東風踢了踢地上七零八落的廂房門,掐指一算,「加上上次踹壞的我家門,總計一百五十兩,從你稿費裡扣。」
看著目瞪口呆一臉不可置信的範輕波,解東風嘿嘿地笑了,「你以為說那麼多肉麻煽情的話老子就會忘了你們的賬?門窗都沒有!老子才不吃這一套!」
語畢,吸了吸鼻子,趾高氣揚地走了。
這回是真走了。範輕波又愣了一會兒,才扶著桌子笑了起來,還說他不吃這一套,向來以雙倍價索賠的這回居然只要求折舊價,對於一毛不拔的他來說,這還算不吃這一套?
笑完之後,回頭看見那兩位還在玩你追我趕的遊戲,她輕咳了幾下,而後揚聲朗朗道:「五姐,本姓張,幼年父母雙亡,由叔父撫養。叔父家貧,迫于生計,將當年年僅十一的她賣進窯子……」
悠悠念至此,停下。
「然後呢?賣進窯子然後呢?她沒被欺負吧?哪間窯子?」早在聽到五姐的名字時便停止打鬥的金畫師此刻湊在範輕波身前,連聲催問,一副要砸窯子的神情。
範輕波也不賣關子,從袖中掏出一疊紙,給他,「喏,別說我不幫你,這裡是我所知道的一切關於五姐的事。鳳求凰的事也不是我故意整你,只是想看看你對我五姐的誠意有多少。」
金畫師一把奪過紙,粗略一翻,狐疑道:「你保證這裡寫的是真的?」
「我保證,句句屬實。」
「哼,如果被我發現有半句虛假,你就等著我放出風聲說你男人身懷前朝寶藏地圖吧!」金畫師說著,將那疊紙折一折揣入懷中,揚長而去。
仍有些摸不清狀況的書生想了想,還是沖他離去的方向叮嚀了一句:「記得去找聖手看看啊,切莫諱疾忌醫!」
?。外面傳來一聲失足撞門聲,分外響亮。
書生默默地收回視線,仍有些不忍道:「像金兄那般風流瀟灑的人,竟有如此隱疾,想必心中苦痛比常人還要深上幾分。」
範輕波點頭,十分贊同,「任何人遇上你,總是要苦痛一番的。」
「咦?」書生不解地眨眼。
「沒事,誇你呢。」範輕波隨口敷衍,然後回頭開始收拾東西,準備回家。
書生眼角有些抽搐,板著臉,「娘子,你又開始下意識覺得為夫聽不懂人話了。」
「咦,原來我家相公聽得懂人話啊,真厲害呢。」範輕波繼續敷衍著,拉過書生斜背著的那只包,將要帶回家的東西裝進去,突然看到一本十分眼熟的書,「這是什麼?」
書生終於想起自己來找她的目的,神情一振,急急忙忙翻開夾著小箋的那一頁,問道:「娘子,書裡這個姑娘明明鍾情于秦公子,為何卻總在秦公子面前說李公子的好話?」
……這呆子開始研究言情小說了?是被她昨日反常的態度嚇到了?範輕波唇角眉梢爬滿了笑意,雖然不指望他研究出什麼心得,但光是看著他認真的模樣她就覺得可愛得不得了了。
「因為秦公子傻乎乎的,姑娘就是故意讓他吃醋的。」
「為什麼?」書生還是不明白。
範輕波帶著他走出側門,仔細鎖好門,沿著巷子邊走邊答:「因為女人就喜歡看喜歡的男人為自己吃醋啊,順便測試自己在男人心中有多重要。」
書生默然。雖然他是經常吃醋,但他絞盡腦汁也找不出范輕波曾在他面前誇過誰,沮喪地再次認定他家娘子果然並不鍾情於他。他不甘心,又問:「娘子,你道,一個女子原本並不十分鍾情於一個男子,最後有沒有可能改變心意?」
「當然可能啦。」範輕波以為還在講小說的事,「一般標籤為‘婚後生活’‘日久生情’‘後知後覺’的都是這類故事,很常見的。我也比較喜歡這類故事,總覺得一見鍾情不大可靠。」
「為夫可沒有對娘子一見鍾情哦。」他哪記得自己是在第幾見才鍾情,反正這種娘子覺得不可靠的東西還是先否認再說。
誰知範輕波沒有領略到這層意思,還為他否認得這麼快這麼堅決玻璃心了一下。然後之前一直刻意忘記的東西又浮現在眼前,那個陶金金。
她自認不是無理取鬧沒事找事的人,但書生和陶金金在庭前那一幕卻一直揮之不去。
雖然陶金金口口聲聲記憶中沒跟中原人來往過,而她裝作不經意地問書生,他也表示以前沒見過陶金金,但直覺告訴她,這個陶金金很可能就是當年對書生下蠱的那個苗女。
之前聽書生說的時候只覺同情,畢竟他是被強了嘛,幼小的心靈肯定受到了創傷。但看到了陶金金之後,那種感覺漸漸變質了。陶金金雖然不年輕了,卻風韻猶存,看得出來七八年前是如何的美豔不可方物,於是原先的同情漸漸變成了在意。
陶金金的胸部比她大,陶金金的身段比她柔軟,陶金金的聲音比她嬌媚。
她沒辦法不在意,卻也沒辦法發作。因為她知道書生並沒有錯,她一直就認為糾結男人的過去是愚不可及的,而且論過去,前世今生合起來她絕對比他豐富多了,唯一的區別不過是她一直沒做到最後一步。可道理明白歸明白,她心裡還是不舒服。
連她自己都覺得自己作,就更不想讓書生知道了,所以昨晚才那麼矛盾。
「娘子。」
肩膀被戳了戳,範輕波從自尋煩惱中掙扎出來,困惑地抬眼,只見書生雙目湛湛盯著她,臉紅紅的,又像不好意思,又像鼓足了勇氣,張口閉口數次,終於一鼓作氣道:「娘子,為夫雖然無權,但也算有錢,也不搞七撚三,雖然長得好看個性又好,但也沒有人來搶的,所以娘子你,你……」
本來範輕波還有些發愣,直到聽到長得好看個性又好,終於噴笑出聲。
「你偷聽我跟小氣鬼說話?」
「沒有!」書生梗著脖子,矢口否認,「是它們自己跑到我耳朵裡的。」
范輕波強忍笑意,嚴肅問道:「好吧,你都聽到了些什麼?」
書生不自覺地皺起鼻子,一臉不屑,「聽到你說他帶你出宮什麼什麼的,還說不會害他什麼什麼的,還說……」眼神變得幽怨,幽怨中帶著委屈,委屈中帶著憤怒,憤怒中帶著指控,「還說要跟他過一輩子,哼。」
見他如此模樣,什麼苗女什麼在意此刻完全被拋諸腦後。範輕波嘴角笑意越咧越大,還真是說什麼應什麼呢,剛剛還在說女人喜歡看男人為自己吃醋,眼前就有現成的案例了。她伸出食指,戳了戳他鼓鼓的臉頰,笑嘻嘻的,「吃醋啦?」
書生本就不爽,看她嬉皮笑臉的,心裡更惱,乾脆扭頭走人。
突然背上一重,他連忙穩住重心,手下意識向後托住身後的人。
「哎喲別生氣嘛!」範輕波跳到他背上,摟著他的脖子撒嬌道:「人家是沒遇到你之前才想隨便跟小氣鬼將就將就嘛。」
她的雙腿勾著他的腰,柔軟的身子直往他背上蹭,唇湊在他耳邊說話,幾乎要將他的耳垂含入口中,又是如此的嬌聲軟語,他只覺下腹一陣鼓噪,早忘了前一刻在氣什麼了。
「真的?」他的手忍不住捏了捏她的臀。
她咯咯笑著,不安分的手滑入他的衣襟,「千真萬確,我最喜——」
後面的表白來不及說出口,便被巷外一陣喧鬧打斷。
「妖女!納命來!」
唔,遭遇江湖仇殺,作為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與讀書人,還是走為上策。
書生背著范輕波正要離開,卻見一個彩色的身影跌跌撞撞朝他這個方向砸下,他只能側身一閃,那個彩色身影倒在了地上。隨之而來的,是幾個高手模樣的男人,瞬間把巷子圍了起來。為首的那個虯髯大漢怒聲喝道:「妖女,交出解藥!」
被稱作妖女的彩衣女子從地上懶懶地坐起身,笑道:「你們中原人好沒道理,一會兒要人家的命,一會兒又要人家的解藥,再過一會兒,該不會要人家的身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