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白天莫說人。
看著被包圍追殺委頓在地的陶金金,範輕波突然覺得這京城真泥馬小。下意識去看書生的反應,只見他面露慌張之色,瞧著十分心虛的模樣,心中頓時一涼,原本摟著他脖子的手不由自主地往裡收,就在她快掐住他時聽到——
「娘子,快快!把為夫的臉遮起來,為夫不想被他們看到!」
咦?原來慌張的物件是這些武林人士,而不是……
範輕波神情一鬆,沒細想,便順著他的意思抬起袖子遮住他眼睛以下的臉。
在場武林人士目睹這一切,默默流汗,「書大俠,別來無恙。」
書生目不斜視,不理不睬,眾人不禁有些尷尬。範輕波心知這二貨必定是認准自己遮了臉,就當旁人都看不到,正如他認准了自己自廢武功了,誰也不能找他比武一樣。有些無力,卻又莫可奈何,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個二貨也只能這樣了……
「各位大俠,你們忙,我們就不打擾了。」
眾人原本對範輕波就很好奇了,畢竟銀書生是出了名的不近女色,若非那只萬年不變斜挎著的布包,他們還真不敢確定這個背著女人的是他。現在眼見這女人主動開口了,儼然一副全權代表的樣子,他們更是驚訝,「這位姑娘是?」
話剛出口就見書生目光突然變得冷冽,眾人一凜。範輕波連忙笑著打哈哈,「我不是什麼姑娘啦,諸位見笑了,背著我的這位呢,是我的丈夫。」
書生哼了哼,這才斂下目光,嘴裡還在碎碎念,「早就說了,披頭散髮成何體統。」
範輕波不服,「哪裡披頭散髮?我綁得可整齊了,還抹了桂花油!」
書生眼一瞪,斥道:「不倫不類!女子十五而笄,二十而嫁,出嫁從夫,自當盤發為髻……」
範輕波大奇,「二十而嫁?哎哎,我以為都是十四五歲就要嫁的!」敢情古代法定婚齡跟現代差不多?其實她還不算老姑娘?
書生委婉道:「娘子,這個古禮與實際情況往往會有些偏差……」
範輕波捏住他耳朵,「相公你這是在嫌為妻老?」
書生哀哀叫了起來,「不嫌棄不嫌棄,一點都不嫌棄!」
範輕波重重一擰,「你說不嫌棄,意思就是你真覺得我老咯?」
書生委屈,「娘子你一點都不講道理……」
焦點瞬間從原本要上演的江湖仇殺轉到小倆口鬥嘴上,在場眾位武林人士心中不約而同滑過一堆問號:現在是什麼情況?銀書生什麼時候娶妻了?還有這對夫妻旁若無人打情罵俏就算了,為什麼他們居然還聽得津津有味?墮落!太墮落了!
待他們終於意識到不能再繼續被搶戲時,書範二人的身影早就在不知不覺間消失了。
「沒想到我們還挺有默契的嘛。」
回家的路上,範輕波伏在書生背上,笑得眼兒彎彎。完全沒有對過稿,兩人都可以一搭一唱完美地模糊焦點移開注意金蟬脫殼。
「咦,什麼默契?」書生享受著范輕波自昨夜反常之後難得的親近,背得上了癮,一時竟忘了這是在街上,全然無視路人投來的各色目光。
「你難道不是聽懂我的暗示所以配合我撤退的麼?」範輕波微微收斂笑意,直覺告訴她,答案應該不是她想的那樣。
書生滿頭霧水,一雙清目盈滿困惑,「什麼暗示?什麼撤退?」
範輕波語塞。她果然再次高估了這傢伙的正常程度。也對,他武功是天下第二,又擁有天下最二的腦子,自然不把那群江湖中人放在眼中,想走就走,哪像她瞻前顧後,非要絞盡腦汁思考如何全身而退。
不過轉念一想,這是不是代表書生心中也想遠離那些是非,不管那陶金金死活?
「你不好奇那些人為什麼要抓陶金金嗎?」範輕波狀似不經意地提起。
書生正想著娘子此刻似乎心情頗好,不知前夜的氣是否消了,突然聽到這一問,頓覺躊躇,「方才被抓的那人娘子你認識?很熟嗎?要……為夫去救嗎?」
最後一句有些遲疑,娘子的朋友就是他的朋友,自然不能見死不救,但是出手了以後就永無寧日了。唉,雖然有失厚道,他心裡還是偷偷地希望娘子跟那個什麼陶金金不是很熟。
書生的臉上一向藏不住心事,在範輕波面前尤甚。所以範輕波輕易地將他這一番心裡掙扎看在眼中,不由目瞪口呆。這傢伙到底什麼構造啊!他不記得陶金金是不是以前那苗女就算了,她在他們家對面也住了好幾天了吧,他居然還認不出來?連人名字都沒記住?
她忍不住抬手把他的臉轉到她這邊,四目相對,仔細審視他是否有裝傻的可能。
書生被她突如其來的舉動弄得一愣,隨即臉色大紅,雙眼不安地眨動,長長的睫毛幾乎掃到她臉上。他轉開臉,又被抓回去,這下不僅臉,整個脖子耳朵都燒了起來。加上又聽到路人議論聲,終於發現這是在街上,自己背著一個女子,舉止親密,就算這是自己的妻子也屬孟浪。於是連忙掙開她的手,又把她放下。
書生羞窘難當,尷尬地想逃離,又覺得丟下娘子一人不好,一時立在原地,有些無措。
範輕波臉上是止不住的笑意,見他小白兔般模樣,心中大動,不由分說地抱住他胳膊,推擠著他往前走。又明目一睞,對圍觀群眾道:「我家相公臉皮薄,臊得很,你們快別看了,看要收錢了。」
眾人哄笑,又啐著「好沒皮沒臉的小範」,三三兩兩地散去了。
範輕波被啐慣了,當真有些沒皮沒臉的意思,仍是嬉皮笑臉的,卻被書生瞪了一眼,「笑,你還笑?幸好這是回了青墨坊,不然在外頭,不知那些人又會胡亂編排些什麼。大庭廣眾眾目睽睽的,娘子你就不能自重點嗎!」
範輕波心情好,難得不回嘴。其實青墨坊這群街坊喜歡她歸喜歡她,八卦起來絕對比外邊那些人還要無下限,不過這種事還是不要告訴他為妙。
「下不為例,知道嗎?」不知過了多久,書生終於訓完話,以一句嚴肅的警告作為結尾。
「嗯,知道。」範輕波乖巧地點頭,然後可憐巴巴地抬起眼,小聲道,「相公,我腳麻了。」
書生臉上嚴肅神色頃刻間分崩離析,忙扶住她,急道:「沒事吧?不會是剛剛被那群江湖人誤傷了吧?讓為夫看看。」
說著就要看她的腿,卻被攔住,「相公,我沒事,只是有點麻……」
書生一想還是不放心,連忙蹲□子,「娘子,為夫背你回家,家裡有大長老給的藥。」
於是乎,大庭廣眾眾目睽睽之下,範輕波又回到了書生背上。書生自然看不到她得逞邪笑的模樣,還兀自擔心著,「唉,一早便知遇到那些打打殺殺的人准沒好事。娘子,真的只有麻嗎?會不會酸?會不會——」
範輕波笑得不見眼,「酸倒不會,挺甜的。」心裡又麻又甜。
書生心中一跳,「甜?莫非是什麼奇怪的毒物?」
範輕波終於忍不住大笑,抱住他脖子直晃,「哎,呆子,我說沒說過你可愛死了?」
書生還陷在娘子可能中毒的恐慌中,腦子沒轉過來,回道:「為夫不愛死。」
範輕波笑慘了,「是是是,你不愛死,你光愛犯二犯傻,是我愛死,我愛死你了!」
書生倏地停下腳步,隨即大驚失色,發足狂奔起來,嘴裡還嚷著:「完了完了,娘子肯定中毒了,怎麼辦怎麼辦,不知道大長老給的那本毒經裡有沒有解法……」
不一會兒就到了畫巷巷尾,聽到範家院中竟傳出一陣打鬥聲。書生本不想予以理會,背著範輕波就想回書家找解藥,卻被範輕波阻止,「去對面!犯病不知道在不在那邊!」
她對江湖中事向來不好奇不關注,跟書生一樣能避就避,可扯上自己家人就不同了。
二人進到院中,就見借住在這邊的幾個高手三三兩兩打成一團,像在比武。
範輕波的視線著急地在人群尋找,終於在一處看到範秉被一虯髯大漢逼得步步後退。
「住手!!!」
一道直達雲霄的咆哮,所有人的動作都頓了頓,這才看到門口的書范夫婦二人。范秉聽出主人聲音,一個分神,下盤不穩竟摔到地上。
範輕波一急,跳下書生的背,跑過去,「犯病你沒事吧?」
範秉皺著臉,未語先落淚,範輕波一看又是心疼又是憤怒,倏地站起來,逼近那虯髯大漢,恨聲道:「我家犯病是殺你父母還是淫你妻女了?你要置他於死地?武林中人了不起嗎?武林中人就可以草菅人命隨意踐踏我們這些平民百姓嗎?連手無寸鐵的弱質少年都要欺負,你算什麼英雄好漢?」
範輕波一怒極攻心就容易慷慨激昂出口成章,大漢口拙,被逼得步步後退,結結巴巴道:「我,沒有,喂!那位小哥,你倒是跟你家主人解釋下啊!」
誰知范秉看主人這樣緊張維護於他,一顆忠犬心撲通撲通直跳,抱著她的大腿只顧哭得震天震地,哪裡管得著大漢說什麼。若只是如此便也罷了,偏偏他又泣不成聲,哽咽道:「嗚嗚嗚,主人,他……他……他對我……他逼我……」
範輕波一聽,這還了得,「禽!獸!」
大漢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滿頭大汗,連連擺手,「書夫人,誤會!我只是想找這位小哥切磋一番,沒有惡意的!」
「切磋?切什麼磋?我家犯病又不會武功!哈,切磋,那跟他切磋完了要不要跟我也切磋一下?你們這些武林中人的本事就找無辜百姓切磋嗎?」
這句話的打擊面就廣了些,旁邊有人不滿了,「我們倒是想找不無辜的切磋,可你男人非說他自廢武功了。」
范輕波厲目一掃,「所以你們的本事就是只會找自廢武功的和不會武功的人切磋?」
這時書生上前,正想說範秉不是不會武功時,被人拉住。
「姓書的!不准出賣我!」範秉一臉梨花帶雨,眼神卻是惡狠狠的。
書生不解,「守恆,你有武功又不是壞事,為何非要瞞著?」
範秉咬牙,心想老子當初裝病弱混到主人身邊的,被主人知道真相可是欺主大罪,隨時可能被掃地出門的好不好?嘴上卻硬聲道:「你都可以自廢武功了我為什麼不能是不會武功的?」
書生凝眉沉思了半晌,恍然大悟道:「原來你也自廢武功了啊。」
範秉一愣,正想不通這是什麼邏輯時,只見書生看著他的眼神瞬間又友好了數倍,儼然一副將他列為同類的模樣,心思一轉,乾脆將錯就錯點頭,「是啊是啊。」
果然他話音剛落,書生就站了起來,走到範輕波身邊,也跟著討伐起那些人來。
範秉看得直咋舌,見過好騙的人,還真沒見過這樣幫人想騙自己的理由的人……
呆了一會兒,又想起自己的任務,連忙耷拉下雙眉垮下嘴角,撲過去又嗷嗷哭了起來。可惜範輕波就算在為他出頭的時候也不忘一腳踹開他,他再撲,再被踹,最後想了下,勉為其難退而求其次地抱住另一條大腿。
敏銳地察覺到腿的主人全身都僵了,偷偷抬頭,只見書生一臉便秘地望著他。
——守恆,男兒膝下有黃金,抱大腿很難看的,你別這樣……
——你管我!不抱大腿我哭的姿勢不優美旋律不順暢你要賠嗎?
——守恆,男兒流血不流淚,哭鼻子也很難看的,你別這樣……
——你!管!我!不!然!你!也!踹!我!啊!
這是耍無賴了,偏偏書生也拿他沒辦法。看他家娘子這氣勢洶洶的模樣就不難猜出,這個小無賴,只有她踹得,旁人都欺負不得。換個角度想想,其實抱他大腿也好,總比他抱娘子好。
「只要銀書生跟我們中任意一人比試一場,我們便不再糾纏!」
不知何時,吵著吵著,話題竟又吵到這邊來了。
「在下——」
書生剛起了個話頭,便被範輕波截了過去,「你說比就比啊?你不糾纏了我們是不是要謝主隆恩啊?別公主病了!你以為四海之內皆泥馬,誰都得慣著你啊?我老公說過多少遍了自廢武功退出江湖了,你們讓他跟我安生過日子會死嗎會死嗎?」
「大妹子,你之前明明也贊同銀書生跟我們比試的,怎麼……」
開口的這位,正是上次在後山與範輕波有過一面之緣的大漢。
此話一出,連書生都有些好奇,顯然他也記得後山那次,娘子被劫持時明明是只求自己脫身他死由他死的,這次態度陡變,會不會是……
範輕波翻了個白眼,「廢話!之前我還說他是我鄰居小孩的夫子呢,現在他是我男人了,能一樣嗎?我說不準就是不准!」
這幾句話說得是擲地有聲,眾人只覺一股王霸之氣迎面撲來,尤其那句「我男人」聽得書生是心中受用雙眼發亮面頰微紅滿腔澎湃啊,就差沒學範秉撲過去抱她大腿汪汪叫了。
在場其他人卻都是不敢苟同,「銀書生,你都任由你娘們爬到頭上去嗎?!」
范輕波冷哼一聲,手一揮,指示書生,「告訴他們咱家家規!」
書生笑盈盈道:「家中凡有大事,則從夫,小事則從妻,而何為大事小事之界,從妻。」這條他一向認為荒謬的家規,此刻說出來,卻是甘之若飴。
眾人看看范輕波範秉二人俱是滿臉理所當然,再看看銀書生不以為恥反以為榮的神色,大受打擊,半天說不出話來,「你,你們……」
范輕波滿意了,拍拍手,「你們都聽到了,家裡我說了算。想找我相公比武,想欺負我家犯病都得先問過我,如果諸位大俠有興趣與手無縛雞之力的弱質女流打架的話,本夫人隨時奉陪!」經過這幾天的相處,她發現這群人找書生並不是非要分個高下,更像只想一睹他的武功,追求武學的更高境界。
這種大概屬於武癡。武癡在某方面往往比一般的江湖中人更迂腐,更有自己的一套原則。所以範輕波篤定這些人定然不屑為難她這個弱女子。
果然這群人聞言,雖然臉上俱是不甘,忿忿罵著「銀書生竟娶了個惡婦」,卻沒人再進逼。
範輕波見狀一笑,斂起一身氣焰,微微欠身,向眾人行了個標準的婦人禮,「那,妾身不打擾諸位英雄練武了。相公,犯病,回家吃飯。」
她轉身,笑著迎向書生,卻見他面露驚恐,正要問他怎麼了,突覺腹下絞痛,眼前一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