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冉低著頭,拿毛巾一下一下擦著手指,很認真,很用力,彷彿手上有什麼迫切需要擦掉的髒東西。
沈蓓把平板菜單遞給李瓚:「你要不要加點菜,看還有什麼想吃的?」
他掃了一眼,竟有些漫不經心,說:「先這樣吧,不夠再加。」
「好吧。」
宋冉至始至終垂著眼皮,一遍一遍擦著手。
桌上的同事們不論男女都對李瓚很感興趣,他這樣的軍人很難不成為焦點。
小春率先發問:「聽沈蓓說,你是軍人?」
「嗯。」
「什麼時候開始當兵的?」小秋問。
李瓚說:「十八。」
「當兵多久了?」一個男同事問。
「快五年。」
小夏追問:「你們隊裡還有像你這樣的麼,要單身的……」
「哎呀!」沈蓓笑著插嘴道,「你們一個個幹嘛呢,知道的說你們職業病,不知道的以為查戶口呢。」
春夏秋冬一起噓她:「嘖嘖嘖,護得狠喲。」
李瓚一時沒答話,稍顯沉默地扭頭看沈蓓,表情不太明朗。
沈蓓卻只是衝著他笑。
宋冉聽著一桌子的起鬨和笑鬧,心是冰涼的,手裡的熱毛巾也早已涼透。她想,應該是坐的離空調太近了,所以才總覺得心頭冷風嗖嗖。
李瓚沒說話,桌上也安靜了幾秒。隨後他起了身,說去趟洗手間。
等他走了,沈蓓才看向眾人,嗔怪道:「你們別那麼八卦了!」
話雖這麼說,桌上卻再度熱鬧起來,小夏問:「誒,你們怎麼認識的?」
沈蓓笑了兩下,還是說了:「我爸有次去開會,級別很高的一個會議。剛好他負責防爆排查,我爸的秘書當時有點兒拽,不肯把箱子給他檢查,還拿我爸的官銜壓他,反正就是有點兒囂張啦。」
「然後呢?」眾人好奇極了。
「他說,『能壓我的是軍法,您還不夠格。』秘書氣得要動他,結果他一個『不小心』把秘書手擰脫臼了。我爸對他印象特別深,一眼看中,想介紹給我認識。打聽了好久,最後讓他指導員給安排上的。酷吧?」
「好浪漫哦。」小春說,「你爸都能看中,一定是很優秀了。」
「對啊。聽他們指導員說,立過幾次功了。當時我爸那秘書還想去隊裡告他狀,結果碰了一鼻子灰。他很受器重的。」
一個男同事插話道:「拆彈人才很難培養,要天賦的,軍隊裡肯定都當寶貝護著。再說,軍政是兩個系統,那秘書仗著點兒權利要施壓,是撞錯門了。」
「不過感覺你男朋友好安靜,都不怎麼說話。」
「還不是你們,一堆的問題。他這人看著脾氣溫和,其實很傲的,不喜歡別人拿他鬧。過會兒你們少刨根問底的,算我拜託了。」
「嘖嘖嘖,」大家酸她,「護成這樣子,你也有今天哦。」
沈蓓咯咯直笑。
她口中的那個人,宋冉有些陌生,好似從沒見過。
宋冉鼻子酸得厲害,快撐不住,她扭過腦袋,起身去外頭拿醬料。
她飛速穿過走廊,繞過拐角,猛一抬頭卻看見李瓚,嚇得她眼中的霧氣瞬間蒸發。
李瓚靠在走廊的牆壁上發短信,微皺著眉,表情不太好;她的突然出現也讓他吃了一驚,他臉色緩和了半點,黑而亮的眼睛安靜看著她,卻沒有要跟她說話的意思。
宋冉也沒話跟他說,低頭從他面前走過。
她走到小料台邊,發了會兒怔,才拿了碟子調蘸醬。
她加了腐乳蒜泥辣椒末和香油,想再加點兒醋,可醋和醬油的牌子沒貼,正分辨之際,身旁傳來一道低低的嗓音:「這是醋,這是醬油。」
他的手伸過來指了兩下。
「哦,謝謝。」她只敢匆匆抬頭瞥他一眼,都沒太看清他的臉。
他從她身邊繞過去了,她如芒在背,一刻也待不住,打算要走,想起什麼,做賊似的看一眼包間的方向,又回頭看他,說:「繩子還你。」
李瓚正往碟子裡放辣椒,有些意外地扭頭過來。
大廳裡光線昏暗,料理台上的燈光反射在他臉上,給人一種柔和的幻覺。
他倏爾一笑,接過繩子塞進牛仔褲兜,說:「那天緊急出勤,紙條弄丟了。」
宋冉說:「你那張紙我也弄丟了,所以一直沒打電話。不好意思。」
「沒事兒。」他說,繼續添小料去了。
他今天穿了身白T恤牛仔褲,褪去了軍裝時的硬朗,看著乾淨而又親近。
可那大抵是她一種自我催眠的幻想吧。一直以來都是如此。
宋冉沒有多看,走回包廂時,嘴角都差點兒垮掉。她想回家了,一秒都待不住了。
那頓飯她吃得很認真,全程悶頭吃火鍋,跟從沒吃過似的。
沈蓓沒再提及李瓚的事,大家也都不八卦了。只是桌上的聊天仍會偶爾不自覺落到他身上,男同事小趙很好奇他的職業,問:「拆彈是不是很難學?」
李瓚說:「入門容易,深入難。」
小春:「可我感覺現實生活裡很少有爆炸的事情誒,你們平時工作主要都做些什麼?」
小趙打了岔,說:「這你就不知道了吧。生活裡還是有的,只不過多數都保密了沒有公佈。」
宋冉沒有參與聊天,低著頭夾了塊生苦瓜塞進嘴裡。
沈蓓問:「咦?這塊鮑魚是誰的?誰還沒吃?」
鮑魚是按人數點的,此刻裝鮑魚的大盤子裡剩了孤零零一個。眾人都吃過了。
小秋說:「冉冉,你沒吃吧?」
「啊?」宋冉抬起頭來,看一眼,「哦。」
沈蓓把大鮑魚轉去她面前:「冉冉。」
宋冉夾起來丟進自己的小鍋裡:「謝謝。」她沖沈蓓笑笑,看見李瓚坐在她身邊,正安靜吃著菜。可能是辣到了,他的臉有點兒紅。
她一秒都沒再多看他,彷彿那是一種罪。
她從沒吃過那麼大那麼新鮮的鮑魚,可放進嘴裡也食之無味,終究不是自己付錢買來的東西。
轉盤上的菜很快見底,沈蓓再次拿起菜單遞給李瓚,問:「要不要再加點菜?」
李瓚說:「不用了。」
「別客氣哦,今天我請客。」
「是麼?」
「對呀,梁城衛視上半年的優秀記者是我哦,發了一筆獎金,我厲害吧?」沈蓓嗓子甜甜的,歪著頭求誇獎。
他「嗯」了一聲。
宋冉捏著筷子,指甲掐得發白。她從沒想過「優秀記者」這四個字會像此刻這般刺痛她,疼得她差點兒要流眼淚。
好在最後誰都沒加菜,一頓飯終於吃完,散了伙。
大家聚在門口各自告別,李瓚隔著人影看見宋冉,兩人的目光無意間碰上,他靜靜看她一秒,對她微微笑了一下。
宋冉回報他一個標準的微笑,她眼睛閃閃的,眼裡有溫和,有善意,有開心,很高興認識你呢。她笑著,一種苦澀的感覺從喉嚨直落進心底。
阿瓚……
別再對我笑了,真的。
她轉過頭去,眼圈都要紅了。
同事們按路線分坐三輛車離開,
跟宋冉同行的是小秋和小趙,小趙是軍事迷,連說了好幾次沒想到:「竟然見到了活的拆彈精英,哎,我當初怎麼沒去當兵呢。」
小秋說:「得了吧,就你那嘟嘟的小短手。你沒看見人家的手怎麼樣,跟彈鋼琴的似的。」
宋冉不接話。想起他站在她身邊指著醋時的那一刻,手指修長,勻稱,骨節分明。
把小趙送到家,車內只剩兩人,小秋忍不住嘆氣,道:「人生真是不公平。有的人啊……什麼都是她的。」
她沒明說。宋冉的心臟卻窒悶得無法呼吸,打開窗透氣,七月末的夜風吹進來,仍是悶熱。
回到青之巷,她筋疲力盡。這一天太累了,或許是因為白天的高溫吧,她累得整個人都沒力氣了。
推門走進院子,月光撒了一地。金銀花在夜裡散著清淡的香。
一絲風也沒有。鵝卵石小路上月光斑駁,有一道亮眼的白反射過來,竟是那張她找了很久的紙條。
李瓚的電話號碼寫在上面。
她又悲又痛,一跺腳把那紙碾進泥土裡。她下了狠力氣,紙條很快揉碎了和泥巴融為一體。
她垂著腦袋原地站了很久,忽然彎下腰去,摀住眼睛,任淚水潸然。
她漸漸哭出聲,邊哭邊爬樓梯上了二樓,進了房間打開燈,翻箱倒櫃地把自己讀書時得過的寫作獎,在報社雜誌社拿到過的頒獎證書一股腦兒全翻了出來。
她一張張翻開,看著看著,泣不成聲,
「我明明比她好……」她摀住臉,嗚嗚地哭,「我明明比她好!為什麼那個獎不是我的!」
……
第二天,宋冉遞交了去東國的申請書。
她也成了台裡唯一一個遞申請的女記者。
宋致誠得知這個決定時,一面支持,一面又擔心她的人身安全;有些拿不定主意。
宋冉於是告訴他羅俊峰的事。羅俊峰說能讓她的書在最好的文學出版社出版,這打動了一直期盼女兒出人頭地的宋致誠。
至於宋冉,拋開書的事情,作為記者,她一直想再去東國。
上半年去東國出差,那個動亂中的國家給她留下太深的印象。
她想記錄,更想見證。
然而冉雨微強烈反對,不僅在電話裡把宋冉訓斥一通,還將宋致誠罵得狗血淋頭,說他是為了自己未竟的夢想和虛榮心出賣女兒。
宋冉跟她講不到一處,也不跟她吵。沉默以對的同時,半點兒不動搖自己的決定。
冉雨微大費周章地派了舅舅舅媽和表弟冉池來勸說,冉池這個大男孩勸到一半蹦出一句:「不行我得說真話。姐,戰地記者誒,你好酷哦!」被他爸媽一巴掌拍在後腦勺上。
宋央也和他們站在統一戰線,她不願宋冉去東國:
「上次新聞裡都說一個美國記者被綁架還被殺掉了呢,你要出事了可怎麼辦呀?我還不哭死呀我。」
楊慧倫啐她:「你姐姐福大命大怎麼可能出事?她那是努力工作追求自己的夢想,哪像你,一天到晚跟條鹹魚一樣。操心這些還不如好好去找工作!」
家裡雞飛狗跳了一陣,卻因宋冉毫不動搖的決心而漸漸歸於平靜。
八月初,宋冉乘上了去伽瑪的飛機。
那天氣溫很高,太陽很大。
飛機起飛的時候,陽光折射進來,燦爛得晃人眼。她眯上眼睛抵抗,不可避免地,忽然又想起那個人。
過去的兩個月,她心裡自顧自地開著花兒。多傻啊。
她望著舷窗外大片的綠色山林和青藍色的江水,想起六月三號那天,乾燥而灰敗的阿勒城。
他拉著她在艷陽下一路奔跑,在最後一秒將她攬到懷裡撲倒在地。
那一刻她的心跳無法控制。
可那一刻的心跳……
或許,終究只是一場虛幻的誤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