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李瓚的宿舍不大,四人住,兩張上下鋪。軍綠色的被子疊成標準的豆腐塊。另有兩張桌櫃兩把椅子,窗檯上放著搪瓷缸和洗漱用品。其他地方異常整潔一塵不染,沒看見換洗衣物,應該是收進櫃子裡了。

  宋冉讀大學時去過男生宿舍,裡頭亂七八糟全是味兒。現在看來,軍人果然是不同的,紀律滲透進了生活的方方面面。

  室內除了淡淡的汗味,還有一絲肥皂香。

  一方夕陽從窗戶裡斜進來,軟軟地鋪在地上。

  宋冉站在陽光的這頭,表情困窘,頭髮雞窩似的,還在吧嗒吧嗒滴水。

  李瓚拉開抽屜,她趁機瞄一眼,他的換洗軍裝疊得整整齊齊,一絲褶皺都沒有。上頭壓著一把口琴,一支鋼筆和一本很小的筆記本。

  他取出一條毛巾給她:「擦擦吧。」

  宋冉遲疑一下。

  李瓚笑了:「新的。不髒。」

  「不是。」她連忙擺手,有些拘謹地說,「我怕把你毛巾弄髒。你借我梳子就行,梳一梳很快就乾了。」

  他也沒強求,把毛巾搭在椅背上,走到窗檯邊,從裝著牙刷牙膏的搪瓷缸子裡拿出一把細小的白色塑料梳子遞給她。

  宋冉站的地方已經滴下一顆顆圓點點的水漬,她拿了梳子走去門口,背對著他把腦袋歪出門外,小心又侷促地梳一梳頭髮,水滴密密麻麻砸落地上。

  她擰了把頭髮裡的水,再梳一兩次,儘量把水瀝出來。加羅城天氣又熱又乾燥,沒一會兒頭髮就能乾。

  他看她兩眼,側身將椅背上的毛巾疊起來重新放回抽屜。

  她梳好了,把頭髮攏到肩後,偷偷拿袖子把梳子上的水擦乾,轉身還給他:「謝謝。」

  「沒事。」他接過來,瞥了瞥那半乾的梳子,重新放回搪瓷缸子裡。他一步退回椅子邊,轉眸看她。

  兩人目光對上,靜止一秒,

  「你什麼時候來的?」

  「你什麼時候來的?」

  彼此一愣,同時窘笑起來:

  「上個月。」

  「上星期。」

  宋冉臉都有點兒紅了,抿緊嘴巴眺一眼屋外的菜地;他也停了等她先說。

  兩人都一時沒話,隔著一道熱烈的夕陽。

  末了,他重拾話題,說:「你怎麼會來這兒?我以為你們電視台只派男記者過來。」

  「歧視女生?」她眉心揪了揪。

  「不是這意思。」他緩和地笑,眼睛直視著她。雖有溫和笑意,但軍人的眼神多少會帶著一絲絲刀鋒般的鋭利明亮。

  她別開眼睛,揪了揪濕漉漉的髮尾,說:「記者麼,不往前頭沖,難道往後頭跑啊。……你呢?怎麼過來了?我聽羅政委說維和任務是自願申請的。」

  「當兵的麼,不往前頭沖,難道往後頭跑啊。」他淡淡的,有樣學樣。

  「……」宋冉抿抿唇,「噢。好吧。」

  地上的夕陽被拉成一條長方形。屋門口的一灘水漬也徹底蒸發。

  她不想多待,望瞭望外頭跑過的幾隻雞,說:「你們過會兒應該還有集合,我先走啦。」

  「嗯。」

  「謝謝了。」她指一指窗檯,「梳子。」

  「你太客氣。」他又微笑起來,露出好看的牙齒。

  宋冉扭頭就出了門,側影很快從窗棱上划過,然後跑了起來。

  李瓚插著兜走到門邊,探頭看了一眼,她一溜煙跑得比兔子還快,眨眼就轉過軍營的盡頭,消失不見了。

  宋冉一口氣飛跑過了拐角,才停下來大口喘氣。

  她放慢腳步,調整呼吸,走著走著,忽然拿手掌用力拍了一下自己的腦門。

  宋冉的工作背包還留在羅戰的辦公室裡,她進去拿的時候竟忘了打招呼,心事重重。

  羅戰剛放下電話,看她這樣,敲了敲桌子。

  她回神:「政委!」

  「怎麼了?眉頭都皺起來了?」

  「沒呀。」她立刻舒展眉頭,瞪圓了眼睛。

  「哪個不長眼的惹你生氣了,告訴我,我讓他去跑個10公里。」

  宋冉噗哧一笑:「沒有,我在思考素材選題呢。」

  「哦對,正要跟你說。明天有支小分隊要去執行地雷掃除任務,你跟著去。」

  「好啊。」

  宋冉背上大背包出門,人剛走又退回來,探出腦袋:「羅政,真能跑10公里?」

  羅戰知道她開玩笑,佯作嚴厲地拿手指了她兩下。

  她吐舌頭一笑,溜了。

  第二天凌晨又停電了。

  室內熱得要命,宋冉反反覆覆睡得不太好,鬧鐘都差點兒沒把她叫醒。

  她背上背包趕去駐地時,排雷小分隊的官兵們已經集結上了軍用卡車。

  宋冉飛奔過去說抱歉久等。

  分隊隊長姓楊,寬慰她說不遲,他們也剛準備好。

  「上車吧。」楊隊抬頭看坐在卡車後頭的士兵,說,「拉一把。」

  宋冉正要往卡車上爬,一隻手遞下來,黑色的半指作戰手套,露出一截截修長的手指。

  她仰頭望一眼,李瓚戴著半截面罩,露出的眼睛衝她彎了彎。

  宋冉沉默把手交過去,那隻手將她緊緊握住,用力一拉,她踩著車底上了車,坐到靠外邊的位置。

  李瓚弓著腰還沒坐下,下巴往裡頭指了指,說:「你坐裏邊。」

  宋冉沒明白為什麼,但還是抱著背包往裏邊挪了一屁股。就在這時,卡車突然啟動轉彎,李瓚沒站穩,晃了一下,人猛地朝宋冉傾過去。

  眼看他要撲倒在她身上,他兩手抵著車篷,用力撐住了。宋冉彆著臉,被他手臂圈攏著,嚇得氣兒都沒出。

  車平穩行駛,他坐了回去,跟對面的戰友一起把卡車擋板撈上來拴好。

  宋冉臉熱得厲害,內心努力了一把,但心跳砰砰不受控制。她懊喪地拿出面罩來,把一張臉遮得嚴嚴實實。

  她不去看他,但他實實在在地坐在她身邊。

  公路破爛,車身顛簸。兩人的手臂和腿腳免不了觸碰。哪怕隔著長衣長褲,她也覺得不安。

  真是要命。

  車內幾個士兵閉眼打瞌睡,估計是昨晚沒睡好。車內很安靜,沒人講話。宋冉也被晃得睏意來襲,將下巴搭在背包上,沉沉地閉了眼。

  車停的時候,宋冉才醒來。

  李瓚把卡車擋板拆下去,一躍跳下車。一眾士兵紛紛魚貫而下,跟下餃子似的。半米多高對他們來說絲毫不成問題。

  宋冉走到車邊,李瓚站在下頭望她,說:「包給我。」

  「挺重的。」她細聲提醒。

  他很輕鬆地接了過去放在腳邊,問:「自己能下來嗎?」

  「能。」她蹲下去降低重心往下跳,他見狀還是伸手握住她手肘,託了一把。

  「謝謝。」她落到地上,把背包背了起來。

  他們到了郊外的一處村莊。

  一部分村民逃難去了。大部分人祖輩都生活在這兒,又窮,走不掉。

  這個時節,山裡的麥子成熟了。大片大片的金黃色鋪滿山崗。幾株橄欖樹點綴其中,像是這片土地上的守望者。

  地雷區在山區一處窪地裡,幾天前有農家去收麥子時踩著地雷,死了一對夫婦。是反叛軍被擊退時埋下的,政府軍忙著打仗,沒人手清理。

  小分隊的任務並不是清掉山裡所有的地雷,那樣工作成本太大。他們要做的是給附近的居民開闢出一條安全的路,其餘地方豎上危險標識即可。

  士兵們拿上探測器,很快就分散到山坡上,一寸土地一寸土地地探測排查。

  楊隊交代宋冉,別走他們沒走過的地方。

  宋冉點頭表示謹記:「我一定小心。」

  李瓚從一旁走過,聽到這話回頭一瞥,淡淡說:「我們出事是壯烈犧牲。宋記者出事是楊隊失職。」

  楊隊笑起來,說:「聽到了吧?」

  宋冉小聲:「知道了。」

  排查地雷是一項相當繁瑣且極度枯燥的任務。每個士兵在各自劃分的片區內小心翼翼翻開地表的雜草灌木,讓探測器掃過每一寸土地,半寸不能遺漏,半點不得馬虎。

  近四十度的地表高溫,一個小時接一個小時的重複運作,疲乏程度可以想像。

  宋冉架了攝像機跟在後頭拍攝都有些吃不消,好在她只需要抓一些鏡頭,其餘時候能去樹下休息會兒。

  跟拍時,她儘量不打擾他們,拿錄音筆做語音記錄時也極力壓低聲音。

  天地間一片靜謐。

  上午十點二十分的時候,有一處探測器警報響起,士兵A檢測到地雷了。

  宋冉離他很近,立刻上前。士兵A卻朝旁邊喊了聲:「阿瓚。」

  李瓚就在附近,很快走過來。

  宋冉調了下鏡頭,只見一株野生麥子的根部拉著一小段金屬絲,離地面幾釐米高。

  「是顆絆雷。」士兵A對走來的李瓚說。

  李瓚蹲下,輕輕拂開它周圍的泥土,沒一會兒,地雷的金屬外殼顯露出來。圓圓的,直徑大概二三十釐米。

  宋冉好奇,問:「什麼是絆雷?」

  李瓚答:「就是絆到了就爆炸的雷。」

  宋冉:「……噢。」

  宋冉還想問什麼,但看到他開始剪線,就閉了嘴。李瓚拿軍刀拆掉絆索,為保險起見,又拆了引信。

  士兵A在一旁幫忙撥開土壤,拿軍刀把地雷撬出來。

  「小心!」李瓚忽然摁住他的手,沉聲道,「底下還有顆手雷。」

  「我去!」士兵A嚇一大跳,手臂僵直,一動不敢動。

  宋冉也緊張極了,卻不知為何並沒感覺到危險,反而聚精會神盯著看。

  李瓚緩緩托穩了地雷底盤,說:「你鬆手。」

  戰友慢慢鬆開手,全部交給李瓚處理。

  宋冉保持著高度警惕,輕輕蹲下去,將鏡頭對準地雷底下,就見泥土裡還藏著顆圓滾滾的黑東西。

  還要靠近,鏡頭沒掌握好距離,觸了觸李瓚的手。

  宋冉:「……」

  李瓚抬眸,她嘴巴抿得跟蚌殼似的,一副知了錯的悄聲表情。

  他說:「你還在啊?」

  「不然呢?」

  「以為你嚇跑了。」

  「……」她嘀咕,「小看我。」

  「不敢。」他說。

  宋冉聽言,偷看他一眼,他已專注於手頭的工作,微鎖著眉,檢查底下圓滾滾的東西。

  她稍稍把鏡頭拉遠,問:「那是手雷?」

  「嗯。」李瓚漫不經心應著,壓低了腦袋往裡頭瞄,判斷情況。許是想起宋冉在拍攝,他手伸進去指著手雷的柄,多解釋了一句,「這地方原本有個保險銷,拔掉了。現在手雷握柄被地雷壓著。一旦移開上面的地雷,就會爆炸。」

  「好險。」宋冉輕嘆,緊張地問,「那要怎麼處理?」

  話音未落,就見李瓚手伸進地雷底下,握住手雷的握柄將它拿出來,遞到她面前:「喏。」

  宋冉:「……」

  就……這樣?

  她窘著臉,問:「不會爆炸麼?」

  「除非我鬆手。」李瓚說著,鬆開了捏著握柄的食指。

  「呀!」宋冉大驚失色,嚇得一個後彈。

  但手雷乖巧寶寶似的安靜在他手中——他鬆了食指,可中指跟無名指還緊緊握著握柄呢。

  李瓚盯著她剛才一連串反應,亮亮的眼睛裡浮起一絲隱忍的笑意;但他及時輕咳一聲,克制地將笑容化解。

  「……」宋冉想,她要回去告狀,讓他跑個10公里。

  她端著相機,繼續提問:「然後呢?總不能一直拿著吧。」

  「纏上膠帶就行。不過……」李瓚想起什麼,神情嚴肅了些,站起身,朝不遠處的楊隊報備,「一顆反步兵地雷,還有顆手雷。手雷是扔了還是帶回去?」

  楊隊喊:「扔了吧!」

  李瓚回頭看宋冉,表情認真,問:「這個要拍麼?」

  宋冉趕緊點頭:「要的。」

  李瓚抿下唇,揚起手用力一甩,手雷飛出去,在藍天上划過一道拋物線。他轉身拿過宋冉手裡的攝像機,把她撥到自己身後,說:「摀住耳朵。」

  宋冉聽話地將食指塞進耳朵,縮在他背後。就聽不遠處轟地一聲爆炸巨響,泥沙飛濺,冰雹一樣砸過來,打在他的作戰服上噼啪響。

  有幾顆石子砸在宋冉小腿上,有點兒疼。但大部分都被他的身軀擋掉了。

  待爆炸平息,他低頭擺擺,拍拍頭髮上的沙土,把攝像機還給她。

  她小聲:「謝謝。」

  「客氣。」他撣著衣服上的塵土,走開去繼續工作了。

  而宋冉感覺不太妙,剛才爆炸時有顆小砂石掉進她領口了,膈得慌。她小心地把砂礫揪出來扔掉。

  她想著剛才他將她朝身後的輕輕一撥……

  莫名的安全感。

  宋冉深吸一口氣,揉揉心臟,那小石子在她心口划過的地方,刺辣辣的,磨死人了。

  一定要讓他跑十公里,還得是負重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