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瓚回頭,只見街上車來車往,幾輛車迎面而來,車速正常,並無異樣。
「那輛車!」宋冉又喊了一聲,奮力跑來。
李瓚迅速掃視所有車內的駕駛員,一輛接一輛,他飛速辨認。
彷彿是出於天生敏鋭的嗅覺,他目光從小轎車駕駛座上掃過時,察覺出了異樣。
車內的黑衣男子與他對上目光,電光火石間,兩人都有所警覺。
李瓚抬手示意他停車,另一手摸到腰間。黑衣男子一剎間踩動油門,而李瓚轉瞬間拔槍、瞄準、扣動扳機。「砰」,小轎車右前輪胎被打爆!
車子猛地傾斜轉向,撞向李瓚所站的路邊。黑衣男鬆油門,控制方向,再踩油門欲逃上大道。車輛轉離那一霎,李瓚兩三步衝上去,縱身一躍跳上車前蓋,「砰」地一聲開槍,擋風玻璃炸開半截,李瓚滾進駕駛室。回頭一看,後座上裝著炸彈。
襲擊者拔槍瞄向李瓚,李瓚擋掐住他手腕要卸他槍。但對方也不是吃素的,力量驚人,兩人扭打較量成一團。
「砰!」
剩下半截擋風玻璃爆裂開,碎玻璃飛濺,劃傷兩人的臉。
血腥味激起男人的鬥志,彼此都紅了眼,手上更加較勁,油門一踩到底,在街上橫衝直撞。
廟宇門口的東國兵衝上來阻攔,李瓚吼了聲:「炸彈!」
士兵不敢朝車上開槍,只能打輪胎。
汽車瘋狂顛簸,毫不減速,一路衝進大巴扎。
商人、小販、顧客尖叫著四下逃竄;布匹、香料、烤餅砸滿車身。
襲擊者的目標正是週末擁擠的集市,一衝進人群中央就猛踩剎車,慣性將扭打的兩人甩撞在轎車控制台上。
襲擊者撲打著去抓摁炸彈按鈕;李瓚扳住他執槍的手,一拳重捶在他臉上,黑衣男往後一仰,手中的遙控器飛上控制台,乾脆雙手抓槍去打炸彈。李瓚死死扼住他手往上一扭,「砰!」,子彈打破車頂。李瓚扼制著他的手,一腳踹到控制台上,遙控器從破碎的擋風玻璃裡飛出去。他又一腳猛踹襲擊者膝蓋,後者慘叫一聲。李瓚趁機踩向油門,汽車重新加速,在大巴扎裡繼續衝撞向前。
宋冉趕到集市天棚裡頭,只看見汽車軋出一攤混亂破碎的路,衝出了大巴扎。而人們瑟縮地擠在那條「道路」兩旁,驚魂未定。
宋冉踩著一地的貨架木頭香料布匹,狂奔出去。
她聽見一連串的槍聲,一聲聲穿透她的心。
這條路太長了,盡頭的集市出口白光一片,那是室外燦爛的陽光。她竭力跑出去,卻在衝進烈日下的那一瞬,聽見遠方轟然的爆炸聲。
她面前的這條街安然無恙,人們驚恐地望著天空。
車已經開出幾條街了,看不見爆炸地。
宋冉的心猛地往下墜,拼了命朝那方向跑。
她跑了不知多遠,上氣不接下氣地趕到——那是一處小商店街,趕來的政府軍已拉起警戒線。宋冉想進去看,但不被允許。而四處湧來的各國記者們提醒著她:要開始工作了。
她用力閉了閉眼,讓自己先穩定住情緒。
她和其他記者一樣出示了記者證,但只能在外圈報導。裏邊景象太過血腥。除了本國的幾個記者,其他人不得靠近。
宋冉在一堆外國記者中占到一個無視線阻擋的位置,迅速支好各類器械,同國內進行衛星連線。
信號連接的過程中,她掃視周邊的環境。
街道被炸得稀巴爛,燃燒的垃圾和衣物滿地飛滾。那輛車已炸成燃火的廢墟,離炸彈最近的兩家商舖被炸成黑窟窿,門板上牆壁上火苗飛舞,士兵拿著滅火器在滅火。
街心中央,幾具屍體橫七豎八躺著,有的肢體已分解開,血腥味滿街飄蕩。軍人和醫生在人堆裡尋找著還有救的人。死去的成了被棄者,沒空去管。
宋冉第一次見到這種場面,憤怒,噁心,悲痛,無助……胸腔內各種情緒翻湧。她雙眼通紅,幾欲作嘔。
可耳機裡傳來前方訊號:「宋冉?聽得到嗎?宋冉?」
她迅速回頭,咬著牙瞬間調整好狀態,對著鏡頭連線完畢,開始清晰陳訴:
「當地時間九月十日上午十點三十二分,東國中南部加羅城發生一起自殺性爆炸襲擊,確切傷亡數字需等官方公佈。目前還無法推斷自殺者來自哪方勢力……」
她身邊一排外國記者,紛紛在跟自家電台通訊。大家互不干擾。
宋冉口播完成,又傳送完現場影像後,耳機裡傳來信號切斷的聲音。
她準備收拾器材,卻正好看見清理屍體的士兵抱起一個小孩子放去路邊擺好。那孩子小小一隻在士兵懷裡,仰著頭,小手小腳垂吊著,像只破布娃娃。
士兵將他擺在路邊,摸摸他的頭,轉身去抱別的屍體。
宋冉吸一口氣,扶著三腳架撐住自己,深深彎下腰。
她勉強支撐著站直起來,這時,幾個熟悉的中國兵出現,在幫忙搬運屍體。那股深深的恐懼再度湧上心頭。
宋冉突然朝警戒線內衝去,立刻被東國兵攔住。她眼看著士兵們仍在給那輛燃燒的車滅火,急得不行,正巧有個中國兵走過,她一把抓住他,問:「李警官呢?他在不在車裡?!」
「誰?」
「李少尉。李瓚!」
「送去醫院了。」
宋冉腦子一懵,轉身就跑。
三十八度的高溫,一公里的路。她背著重重的器材包一路跑到盡頭,衝進醫院。
四週一片混亂,到處都是傷者,血肉模糊的,皮開肉綻的,斷腿斷腳的。
孩子的嚎哭聲,大人的慘叫聲不絶於耳。醫生護士人手不夠,四處扯著繃帶喊叫著找幫手。
宋冉臉上已全是淚和汗,她滿醫院地找,找一個中國人,哪怕隨便一個中國人。
目光所及之處,那些受難者的傷口彷彿在她身上對應的部位撕裂著。她快疼死了。
她路過一個蓋著白布的人,顫抖著掀開去看,又嚇得迅速闔上。
「對不起!」
到處都是哭聲,她也跟著哭,一邊哭,一邊撥開重重人影去尋覓。
終於,在走廊盡頭出現了熟悉的迷彩服和軍靴,還有那衣服上鮮紅的國家標誌。
那士兵躺在移動病床上,整個人在抽搐,兩個醫生摁著他的胸口給他止血。
宋冉衝過去,是江林。他胸前血肉模糊,人卻還是清醒的,痛得整張臉都扭曲了。
宋冉整顆心被撕扯了一道,不敢多看,捂著嘴轉過身,眼淚不止。
淚眼模糊之際,卻見李瓚拎著一包繃帶站在幾米開外。
他臉上破了幾處傷口,衣服上也沾著血,但人看著沒什麼大事。他有些吃驚地看著她:「怎麼了?」
宋冉望向他,張了張口,卻一句話說不出來,扭過頭去,眼淚就嘩嘩而下。
李瓚原地站了兩秒,走上前來,看看正在接受治療的江林,再看看哭得不成樣子的宋冉,愣了半晌,又低聲問了一遍:「怎麼哭了?」
宋冉垂著腦袋不回答,胡亂抹一把眼淚,轉身就跑了出去。
……
宋冉坐在醫院後門的台階上,臉上淚痕已乾,沾滿煙灰塵土。
後門的街道上人來人往,看上去一些都很尋常。
一個男人跨坐在摩托車上,跟路邊香料店裡的老闆聊天;一個女人牽著一對兒女走過,小孩子歡快地唱著歌;公交車站旁,兩三男女等著車,表情漠然。
大家早有準備。這一天遲早要來。
叛軍和恐怖分子勢力已滲入南方。
能逃的早就逃了,留下的都是走不掉的;無錢無勢,毫無退路,只能漠然站在原地,等待命運的降臨。
身後傳來腳步聲。
李瓚走下台階,坐到她身邊,遞給她一小塊沾了水的繃帶。
她倉促看他一眼。
「擦擦臉。」他說。
宋冉擦了擦被淚水糊住的眼睛,又把臉頰抹了一遍,白色繃帶很快沾滿灰土。她低著頭不說話,很難過的樣子。
李瓚看她半晌,又看向遠處,輕聲說:「江林沒事了,你別擔心。」
宋冉撕扯著手中的繃帶,心裡千迴百轉,卻無話可說。
滿心哀怨,糾結成一句:「我是哭今天每一個受傷的人。」她卷著手中的濕繃帶,一下一下用力擦著髒兮兮的手指,說,「今天……太慘了。」
「以前沒見過。」
「沒有。你呢?」
「上次來撤僑見過。所以……」
「什麼?」
「想能不能做點兒什麼,讓這一切早點結束。不過……」他極淡地彎了下嘴唇,那笑容卻沒有半分笑意,反而有些苦澀。後面的話也沒說完,撂在那裡。
宋冉安慰:「今天雖然傷者多,但死者少。如果在集市裡爆炸,恐怕後果不堪設想。……你救了很多人。」
李瓚輕輕搖了搖頭。
他沒能拆掉那枚炸彈。他打死襲擊者後,跳去後座打算拆彈。但那人有同夥,他們開車追上來朝車內開槍。李瓚別無他法,只能棄車滾下去。最終,子彈引爆了炸彈。
他心裡也不平靜,想說點兒什麼。但醫院後門被推開,士兵A探出腦袋:「江林包紮好了,沒事兒了。」
「好。」李瓚起身。一旁宋冉也站起來,她有點兒腿麻,起身時不小心晃了一下。
李瓚下意識伸手去扶她,可她手臂一縮,裝作無意地躲過去了。
他的手在空氣裡晾了半秒,慢慢收回來。而她已走進醫院,去看江林去了。
走廊拐角的另一頭,戰友們圍在江林身邊問候,宋冉也輕聲安慰著他。
拐角這頭,李瓚靠著牆壁,低著頭,拿棉球一下一下擦著手上的傷口。
擦了好一會兒,他擰著眉心抬起頭,將腦袋靠在牆壁上,默默望天。望著望著,沉沉地吐出一口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