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一號那天,帝城是個大霧霾天。PM2.5指數突破了500。
宋冉帶冉雨微去醫院複查完回家,一進門就將四台空氣淨化器全打開。
「要不乾脆回南方去鄉下待一段時間。帝城到了冬天,天天是霧霾,沒病都要得癌症了。」
「我哪裡走得開。再說那邊冬天又濕又冷,別肺病剛好,又得風濕。」
宋冉知道勸不動,不理她了。她往加濕器裡倒上純淨水,插上電源。
兩個月前,冉雨微病情穩定後出院,之後按步治療,身體好了很多,早就回去上班了。只是宋冉盯得緊,複查的日子是死活要把她從辦公室裡拖出來的。
她坐在沙發上喝了口水,習慣性打開電視看國際新聞。
A國和B國就瘋牛病和牛肉進口檢疫問題在扯皮;C國和D國互噴汽車製造存在安全隱患;E國和F國指責對方提高農業關稅;
而東國,
「……歷經一年零四個月的戰爭後,政府軍終於奪回了歷史文化重鎮——阿勒城60%的區域,並計劃在近期完成對該城市的整體收復。以阿勒為分界線,若保衛戰勝利,政府軍將收復東國超過一半的國土,即南部全部富庶地區。而反軍將被逼北上沙漠,和極端組織爭奪地盤。
上週,極端組織對五十八名政府軍和平民進行公開處決,並將錄影發佈在……」
電視屏幕上播放著一段打了馬賽克的視頻。
冉雨微看向宋冉。
她給家裡的綠植澆水,又去陽台上收衣服,摟了一大堆放在沙發上疊。
冉雨微問:「你們沒聯繫了?」
宋冉:「嗯。」
「這次打算去東國,也沒跟他講。」
「嗯。」
冉雨微嘆氣:「我倒覺得沒什麼可較勁的。要他是個小職員,你是戰地記者。他覺得東國危險,不准你去。你是不是就不幹了?你又踩炸。彈,又遇爆炸,不危險?我是你媽,說了多少次不讓你去,你聽了?他一個軍人,要是接任務都婆婆媽媽跟你商量,這樣的男人沒什麼用處。
男人可以愛女人,但不能什麼都聽女人的。女人也一樣。大家誰也不依附誰,聽自己的心。心意合拍,你們就是最好的一對;不合拍,趁早斷了別互相禍害。」
宋冉疊著衣服,皺眉:「我知道。不用你講。」
「都知道,你們鬧什麼?」
宋冉不吭聲。
她送李瓚去機場,是兩三個月前的事。
那時她情緒太不穩定,各種突發事件兜頭打來,她緊張皇恐,所作所為不可避免帶了發洩的衝動。
那天她一夜無眠,想著十個多小時後他看到短信的樣子,自己又心疼得哭了一場。她熬著等到飛機落地,等他回覆點兒什麼。
原以為按他的性格,哪怕不哄,至少會說一兩句。她心那麼軟,肯定就……
可他真的就沒再聯繫她了。
連那條短信都沒回。
她又能怎麼辦呢,自己先說出口的話。
偏偏她冷靜過後,有些事就想明白了——李瓚哪裡能瞞得住指導員。
她從小到大看著冉雨微處理事務,對國際上很多操作也懂。平靜下來一想就知道怎麼回事。
無非是國與國之間的利益交換——A國給B國暗地裡軍事援助,待B國政權穩定後回報給A國巨大的國際利益,如石油、天然氣、礦產、國際投票等等。
哪怕舊政權倒了,新的起來。A國拍拍手鼓鼓掌,明面上也看不出任何痕跡,握握手依然好朋友。只是苦了那些為國執行秘密任務的軍人們。
功勛不計,犧牲不提。
宋冉無聲地吸一口氣,心一刺一刺地疼。
「媽媽。」
「怎麼?」
「我有時也討厭我自己。」
冉雨微一愣:「為什麼?」
「可能你說的是對的,如果我強大一點,或許就不會生病了。」宋冉抬頭,衝她笑了一下。
「……」冉雨微心頭衝擊不小。雖向來對女兒要求苛刻,此刻竟一時悔言,欲說什麼。宋冉抱著疊好的衣服進了房間,再出來時拿了張紙,說:「給你打印了複查時間表和專家電話,電子版發你秘書了。」
冉雨微說:「你媽媽還生著病呢,就往東國跑。」
「……工作的時候沒見你說生病?」
「……」
「我決定要好好寫浮世記了。阿勒地位太重要。收復那天,我必須在。不是你說的嗎,讓我去追尋真正想要的東西。」
冉雨微嘆:「去吧去吧。你不在……」
「我不在你也得好好治療,我會打電話問秘書查崗的。」
「行了。」
……
東國,蘇睿城,東郊。
轉入十二月,氣候相比夏季涼爽了些。但時近中午,也有二十八。九度,地表溫度過了三十。
位於東郊南側的這條街道空曠而安靜。道路盡頭的恐怖組織小據點門口,幾個士兵在巡邏。
那是一棟三層樓的仿歐式建築,李瓚已潛進去五分鐘了。
本傑明和隊內的機槍手、掩護手分散潛伏在路兩旁民居的窗口裡,瞄著槍,等待著。
幾分鐘的死寂後,一個身影從歐式建築的二樓速降下來,落在一個巡邏兵身後迅速抓住他腦袋一擰,那傢伙瞬間癱軟倒地。
同夥轉身舉槍。
「啾」「啾」幾聲輕響,本傑明他們的子彈從百米開外擊穿了敵方的腦袋。
李瓚掃一眼倒下的人,不做停留地衝刺向路邊,一躍跳上一戶民居的窗檯,踩著斷壁幾下飛爬上二三樓。他在錯落的屋頂上翻來跳去,跑到一半,忽然停了。
他站在一戶人家三樓的屋頂上,回望四周的街道。
本傑明拉過小話筒:「LEE!幹什麼呢?!」
耳機裡傳來英國掩護手喬治的笑聲:「他在欣賞風景。」
「你要不上來看看?」李瓚的聲音散漫傳來。他跳下斷壁,數十秒內穿過幾戶民居,從窗戶裡一躍而進,落到本傑明身邊,拍了拍身上的土。
本傑明從瞄準鏡裡抬頭:「好了?」
「好了。」李瓚看了眼計時表,將耳塞塞進耳朵,躺在地上,雙手枕在腦後,閉上眼倒數,「5——4——3——2——1。」
「轟隆隆」一連串三聲巨響,路盡頭的小據點頃刻間覆滅在爆炸騰起的火焰之中。
不出十秒,高樓夷平,火舌飛舞。恐怖分子連逃的機會都沒有。
耳機裡,黑人機槍手摩根浪。叫:「I. LOVE. YOU. LEE!」(我愛你,李!)
本傑明說:「HE. IS. MINE!」(他是我的!)
耳機裡幾個方位傳來笑聲。
突擊手凱文笑道:「本,原來你是位女士。讓我看看你的褲子裡頭有沒有Pussy!」
「滾!」本傑明對著領口的話筒下令,「我這邊盯守。J,M,K,你們三個去後邊解救俘虜跟人質。」
「是。」
三人從各自潛伏點跳下,衝向街道另一頭。那邊關著兩百多個政府軍俘虜和平民,原將於明日公開處刑。
耳機裡安靜下去。爆炸點那兒,火舌燒得噼裡啪啦。
本傑明扭頭看李瓚,他似乎在睡覺。
「剛才為什麼停在樓上不動?」本傑明說,「這很危險。你應該知道。」
「這個街道有點兒眼熟,好像以前來過。」
「來幹了什麼?」
他慢慢睜開眼睛,說:「救了個女孩。」
本傑明還要問,耳機裡傳來凱文的彙報:「B,監獄裏邊有炸彈。」
本傑明:「安在哪兒?」
「牆上。」
「疏散人群,讓它炸吧。」
「OK。」
那邊沒有異議。
過去近三個月,他們小分隊執行的任務主要是消滅恐怖組織的分散據點,順帶營救人質和俘虜,還從沒遇到過炸。彈襲擊。反而是李瓚自己造了不少炸。彈和爆破裝置供作戰使用。
他們隊一開始有個法國拆彈兵,可當初集合不到兩天,就在首都伽瑪的作戰任務中因配合失誤,跑錯方向,被子彈擊中腦袋,當場身亡。
他的女友次日趕來,抱著屍體嚎哭不止。
本傑明他們紛紛上去安慰。唯獨李瓚沒有,一言不發掉頭就走了。
本傑明猜到了什麼,但沒問,也再沒提過SONG SONG。
……
十二月中旬,宋冉乘上了去往伽瑪的飛機。
飛機追著日落一路向西,餘暉照進舷窗灑滿機艙。空姐過來一一關上窗,幫助乘客進入睡眠。
宋冉蓋著薄毯,歪著腦袋,卻怎麼都睡不著。
闊別一年多,她不知東國是否會和記憶中有所不同。對於將要發生的一切未知,她忐忑,不安,卻又隱隱期盼。
果然還是對這片土地充滿了特殊感情。
不論是為洗刷過去,抑或贖罪,又或是僅僅為了夢想,接下來的旅程必將令她終生難忘。
到了這一刻,她才終於正視自己內心的渴望。
彷彿有種看不見的力量驅使,她不由自主地想來東國。就像李瓚,他也一定有強烈的渴望。
他的理由是個秘密,就像她的理由對他來說也是秘密。
他們都在尋找,從對方身上尋找安慰,尋找安心,尋找歡愉,尋找撫平心傷的良藥。某種程度上,已經找到了許多;某種程度上,又掩蓋了一些。
最後那一道傷痕,終究還是要靠自己。
就這樣在一路的惆悵、反省、忐忑、深思之中,飛機抵達伽瑪。
當地時間下午六點,夕陽籠罩著這座有著數千年歷史的古城。
透過舷窗重見的第一眼,宋冉心中一個咯噔。
戰爭將這座城摧毀大半,曾經宏偉的古建築群廟宇群和石碑拱門,早已是傷痕纍纍,斷壁殘垣。
她舉著相機靠在窗邊拍攝,一抹刺痛襲上心頭,不亞於見到一個闊別多日卻飽受摧殘的老友。
出了機場,熟悉的熱浪撲面而來,像老朋友熱情而蒼老的擁抱。
機場外聚著攬客的摩托。和一年前不同,開車的成年男人少了,幾乎都是十六七歲的孩子,還有女孩和婦女。
有個男孩看見她,上來幫她搬行李:「女士,你想去哪兒,我能為您效勞嗎?」
宋冉說了地點,問了價格。對方要價不高,愉快達成協議。
她箱子多又重,但那孩子手腳麻利,拿繩子把箱子捆得嚴嚴實實。他瘦小的胳膊將龐然的摩托推起來。宋冉看得心疼,上車時有些猶豫。
孩子以為她害怕,安慰:「放心吧女士,我開車很棒。」
宋冉踩著踏板上車,感覺車身傾斜了下,孩子趕緊拿腳用力撐住地面。
她小心坐好,男孩遞給她頭盔。等她戴好了,啟動出發。
摩托車開得飛快,穿過大街小巷。
熟悉的古建築在戰火中有了不同程度的損毀。
宋冉迎著風,大聲問:「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半年前。」小司機的喊聲從風中傳來,「首都保衛戰打了足足30天!砲彈把兩千年前的亞歷山大宮殿都摧毀了。那時我以為我們的國家要完蛋了。可她挺過去了。老天爺,這一定是個奇蹟!」
少年的聲音裡帶著興奮的自豪和激越。
宋冉微笑,在迎面而來的熱風中眯起眼睛。
目前,雙方的版圖勢力不過是勉強回到去年開戰前夕,身處煉獄的民眾們卻已重燃希望。
「你是哪個國家的記者,中國,日本?」
「中國。」
小司機驚喜回頭,語氣激動:「我愛中國人!」
宋冉以為是客套話。
「我見過好幾個中國的庫克兵,他們真帥!尤其是其中一個爆破兵,他一人能抵一支隊伍!他炸了恐怖分子的據點,救了我們村裡很多人,其中包括我的母親和姐姐!」
風聲太大,宋冉沒太聽清。
那孩子滔滔不絶:
「我還很喜歡中國的記者。你知道一個叫SONG的記者嗎?」他回頭喊,「她拍了CANDY,拿了普利策獎。」
宋冉沒吭聲。
「因為那張照片,很多國家派兵幫我們。」小司機說,「不知道她還會不會來東國。我真希望能見見她,我猜她是個很美的女孩。」
宋冉沒答話,仰起頭吹風。
太陽落山了,西天一片絢爛晚霞。
真好,她又來了。
酒店在伽瑪理工大學旁邊,下摩托時,宋冉看到大學裡有學生進出,有些納悶。
小司機看出來了,笑:「一直都在上課呢。那是我們國家的未來。等戰爭結束,國家的重建全靠他們。」
宋冉道:「我有一個朋友是這個大學的學生。」
她來之前告訴過薩辛,但薩辛一直沒回覆消息。
她不免擔心,又自我安慰他或許去了偏僻的地方。
太陽落下後,天很快黑了。溫度也迅速降低。
宋冉安頓下來,去大學裡走訪。學校圖書館在炮火中被炸掉一半,沒來得及修復,竟有學生坐在半露天的圖書館裡挑燈夜讀。
實驗樓中,鬢髮花白的教授帶著年輕的學生們做實驗講課題,爭分奪秒地傳道受業。
對這個國家的學生來說,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寶貴的。
宋冉拍攝一圈,夜裡十點回了酒店。
她在伽瑪停留一夜,第二天一早出發前往阿勒。
開車一路北上,途徑的大城小鎮皆是一片灰敗。戰火將原本富饒的國家摧殘至深。城市裡頭樓房毀損,道路崎嶇,人們在廢墟中拾荒;鄉下的農田被大片搶掠,農作物燒成漆黑。老人們女人們衣著破舊,帶著孩子在田裡找尋殘留的麥子青稞,以求充飢果腹。
連沿途的橄欖樹林都覆滿沙塵,無精打采。
走了沒多久,又遇上政府軍關卡。宋冉摘下口罩帽子,落下車窗,中午的熱風吹進來,夾著飛揚的灰塵。
檢查文書的軍官身形強壯,面容剛肅,看了文件再看她,來回打量。
他皺著眉,試著拼了下她的姓名:「SONG RAN?」
按英文發音,聽著像「鬆軟」。
宋冉點頭:「Yes.」
那軍官眯眼,問:「CANDY?」(糖果?)
宋冉正納悶他要糖果?下一秒反應過來,臉皮上一陣發麻,輕點了下頭。
軍官將文書遞還給她,沉靜地說:「GREAT PICTURE!」(偉大的照片!)
宋冉內心一震。
軍官沖四周的同伴們說了句東國話,嚴肅的軍人們紛紛露出善意的笑,有的衝她豎了大拇指。
宋冉又愧又幸,衝他們微笑著上了車。剛戴上帽子口罩,準備啟動。
那大塊頭的軍官彎腰靠近她車窗,遞給她一塊東國當地的糖果:「CANDY.」
宋冉接過那塊帶著體溫的水果硬糖,揚起臉微笑:「Thank you!」
她在荊棘遍佈的荒原上一路馳騁。荒漠上炙熱的風吹著,彷彿將她整個人整顆心都烘熱了。
很暖。
她沿著政府軍給出的安全路段,一路蜿蜒去了阿勒城。
闊別一年多,阿勒城不再是當初她離開時的模樣。
寬闊大氣的街道上,水泥炸得坎坷不平;成排成片的恢弘古建築群已殘破不堪;熱鬧的巴扎落魄衰敗;街上也行人稀少,不復當年繁華光景。
宋冉的落腳地在阿勒綜合大學學生宿舍裡。
地處戰爭區,大學停課許久,一部分宿舍租給了外國記者和國際組織。
宋冉入住後便聯繫了東國記者何塞。她這次得到了東國外交部的支持,從住行到採訪等多方面都給予了幫助。何塞是東國外交部的專業記者,由他來提供具體細則上的協助。
可何塞因臨時任務去了蘇睿城,明天才能趕回來。
電話裡,何塞一通道歉。
宋冉忙說沒事,她剛好也需要休息。
放下電話,宋冉怔了會兒,想起蘇睿城正是她和李瓚第一次相遇的地方。
那座城市,如今也怕是一片廢墟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