驅車回城中心,宋冉一路都沒再聽到炮火聲。
下午六七點到達戰地醫院,前方熱熱鬧鬧的。一大幫東國軍民成群結隊往一條民巷裡頭湧,不少外國志願者和無國界醫生夾雜其中。
李瓚將車停在醫院門口,問經過的醫生:「怎麼回事?」
「參加婚禮。」
「婚禮?」
「有個士兵是阿勒本地人,要結婚了,聽說是姑娘求的婚。說在上戰場前把婚禮辦了。」
宋冉望一眼人群,問:「誰都可以參加?」
「當然,這都什麼時候了?那姑娘現在結婚,是為了給心上人鼓勁。也給城裡所有人鼓勁。」
李瓚和宋冉都沒說話,各懷心事。
李瓚停好車,回頭看宋冉,像是邀請:「想去看嗎?」
宋冉點頭。
且不說這婚禮非同一般,她不能錯過。再說,她還想跟他多待一會兒,哪怕就一會兒。
兩人隨著人潮走進民巷,很快步入巷子中一處廢墟。
這裡原是個廟宇,中間本有一棟高聳的亭台,是祈禱的地方,也是婚禮行禮的地方。但亭台被炸燬,只剩廢墟之上廟宇的穹頂和尖角。四周斷裂的欄杆上豎滿蠟燭,從郊外采來的各色野花舖滿破碎的台階,實在不夠的,拿橄欖樹葉充數。
亭台遺址外是一圈空地。大塊軍綠色的氈子鋪在地上,充當毛毯供客人席地而坐。
空地外層原有一圈走廊,但走廊、牆壁、附近房屋全夷為平地,這裡成了一個無限開闊的地方。
後邊湧來的人,哪怕站在幾棟房子之外的廢墟上也能遠眺婚禮。
沒有喜糖,也沒有煙酒。不少士兵和外國人慷慨地貢獻出零碎吃食,餅乾花生麵包之類,供蹭熱鬧的小孩子們分享。
宋冉和李瓚來得早,在裡層的氈子上找了片位置坐下。
李瓚向周圍人打聽,為什麼不去別的廟裡辦婚禮。當地人說,這是這對新人出生時受洗的地方,紀念意義重大。
宋冉:「難怪。」
李瓚看了眼地上的氈子,說:「如果不是打仗,這下邊應該是漂亮的波斯毛毯。」
宋冉補充:「門口應該還有喜糖。」
說話間,彼此都想起了去年在梁城軍營裡參加的那場婚禮。
宋冉有些唏噓:「不過這樣的婚禮也挺好。陌生人都來為他們祝福。所有人都等待,注視,不會尷尬。」
「是。」李瓚說,「你最不喜歡尷尬了。」
這話,他並不知那夜自己醉酒時說過一次。宋冉卻記得清清楚楚,他說,等以後他們結婚,閒雜人等一律走開,不讓她尷尬。
如果世上沒有戰爭,那該多好啊……
宋冉微吸著氣,眨眨眼睛,抬頭看天邊,太陽要下山了,餘暉籠罩在廟宇的廢墟之上,照著穹頂上彩色的玻璃窗熠熠生輝。
「好漂亮。」她喃喃。
李瓚望過去,盯著彩色玻璃裡絢爛的夕陽。
夜將降臨。
如果一覺醒來,已是三個月後,該多好。
她問:「你跟恐怖分子打仗的時候,都做些什麼?有分工麼?」
「大部分時候是爆破任務。」
她想了一下:「就是電影裡那種?帶著重型炸葯潛伏到對方的火線上?」
「差不多。」
宋冉心口刺疼,執著望著那塊彩色玻璃,問:「有遇到過很危險的時候麼?」
李瓚說:「還好。」
「受過傷麼?」
李瓚一時沒做聲,從來沒人問過他這個問題。但她今天問了兩遍。
宋冉扭頭看他。
他淡笑:「不是說過麼?傷過,但好了。」
「嚴重麼?」
「不嚴重。都是小傷。」
她不知信也不信,但沒再問了。
更多的人過來這附近。持槍的軍人也來了,維持穩定。
宋冉架起攝影設備。雖然戰爭時期,物資匱乏,但人們收拾得整潔乾淨。有的姑娘還穿來艷麗的衣裳。流浪的孩子們也在門外洗乾淨了手,擦乾淨了臉蛋,歡樂地在人群裡跑來跑去。
到處都是歡聲笑語。
要不是在廢墟之上,怕是看不出戰爭留下的陰影和創傷。
夕陽落下,夜幕降臨。
幾個身著粉色長裙的女孩持著燭台走來。四周漸漸安靜下去,連小孩子都停止了玩鬧。
女孩們走到亭台旁,點燃欄杆上的一排排蠟燭。盈盈燭火,在每個人的眼瞳裡跳躍起來。
樂師搖起了搖鈴,鈴聲清脆,在夜風中有節奏地作響。眾人的目光同時朝一個方向望去,一身紅衣的新郎和新娘挽著手,笑盈盈地緩緩走來。
新郎英俊瀟灑,新娘俏麗嬌羞,他們踏著鈴聲,在所有人的注視中互相攙扶,小心翼翼走上廢墟,站到廟宇殘破的穹頂旁。
那裡,一位身著民族服裝的老人捧著經書等著他們。
老人撫摸著廟宇的尖頂,在夜風中念起了經文。
空地上,廢墟上,烏泱泱數百號人,一片寂靜。
老人慈祥而蒼茫的聲音在迴蕩。
誦經完畢,新人交換誓詞,證婚人現場寫好婚書,交給對方。
新人執著婚書,相擁親吻。
直到這一刻,有人鼓起了掌。新人向陌生的人們揮手致謝。
樂師們敲鼓,拉琴,搖鈴,彈唱,音樂放肆而起。
小孩子們尖叫著,笑鬧著,又蹦又跳。
大叔大娘們嗓音寬闊又洪亮,對唱起了祝福愛情的歌謡。
坐在氈子上的人起身捲起氈子留出空地,新郎和新娘率先下場跳起歡快的舞蹈;士兵們,醫生們,男男女女結伴湧上空地,肆意舞動。
宋冉和李瓚移坐去廢墟之上,被這熱情歡快的氣氛感染,笑容爬上臉龐。
那群粉衣少女又來了,捧著清水,手拿橄欖枝,將清水點在頭頂,祈禱平安。
少女走到李瓚面前,在他額頭點了一下,李瓚頷首示謝。又在宋冉額上點了一下,宋冉甜笑回應。
夜幕,燭光,歌聲,舞影。
宋冉托腮望著,忽說:「我在想,如果明天有意外,這場婚禮究竟是幸,還是不幸。」
李瓚默然。如果他留下承擔一切,他願意;如果是她,他不願。
宋冉扭頭問他:「你覺得呢?」
他迎著她灼灼的目光,說:「不幸吧。如果新郎在戰場上去世,新娘就成了寡婦。今晚的一切回憶都是最深的痛苦。」
宋冉微笑:「我倒覺得很幸福,至少有回憶,不是嗎?」
李瓚說:「現在看著幸福,自然覺得好。可體會到痛苦時,會不會後悔?」
人的心思總是千變萬化;就像當初在母親可能離世的關口,她幾乎崩潰。
「好像是個很難的問題。所以……」她看向人群,此刻有音樂,歌聲。
還有他。
「我希望明天的太陽不要升起。」
李瓚看著她,她眼裡映著遠處的燭光,亮瑩瑩的,唇角也含著淡淡的笑;或許因為夜色和星光,她的臉頰格外潔白粉嫩。似乎東國的陽光都拿她沒辦法。
拿她沒辦法……
他何嘗不希望時間永遠停留在這裡。
他仍凝視著她,她長長的睫毛低垂一下,眼眸轉過來,迎上他的目光。
李瓚問,「想跳舞嗎?」
她抿唇,輕輕點了下頭。
兩人起身走到空地上。他攬住她的腰,她搭著他的肩。此刻音樂奔放,周圍舞蹈歡快。但他們充耳不聞,視若無睹。
他們心間有自己的音樂,悠揚,緩慢,不用約定,自行合拍。他輕輕收緊她的背,她悄悄靠近他的肩,彼此隨著步伐,前移,後退,緩緩旋轉。
他稍稍揚手,她與他拉開距離,又轉回他懷中,隨著他的步履而動。
狹小的空間裡,只有彼此的氣息,熟悉,安寧。
那一瞬間,彷彿音樂消失了,時間靜止了。廢墟之上,所有人都靜止了,不存在了。
只有他和她,在天地間緩緩跳著一支舞。
直到最終,一舞完畢。
喧鬧熱烈的音樂聲又回到耳邊。
四目相對,李瓚欲說什麼,宋冉先開口:「阿瓚。」
「嗯?」
她目光定定:「戰爭結束了,我肯定會去找你的。」
他點頭:「好。」
這時,人群那頭爆發出一陣歡樂的起鬨,很多人在鼓掌。
宋冉望了一眼。
「要去拍嗎?」
「嗯。」她去拿相機。
李瓚:「一起。」
兩人擠過人群。
原來,有個男生跳起了街舞,一個女孩大膽跟他鬥舞。很快,更多的男男女女鬥起了舞。
宋冉捧著相機,盡情欣賞記錄,卻看到熟悉的身影——
裴筱楠T恤打了結,露出性感的肚臍,頭髮散開,踏著音樂性感地扭動腰肢。
宋冉將鏡頭對準她。背後卻被推擠了一下,回頭一看,李瓚已被擠散,不知去了何處。
返回的路上擠滿了人,宋冉爬上廢墟,繞遠路過去。
歌聲仍在唱,舞蹈仍在跳,她走到原地,透過重重人影,李瓚坐在那裡。
在等她。
她剛要上前,卻見裴筱楠坐在她的位置上,興緻勃勃跟李瓚講話。李瓚淡笑著回應了句。
裴筱楠開心地跳起,隨著音樂嫵媚而性感地扭擺腰肢,拉起李瓚的手就要走。
幾道人影晃過去,遮住視線。
宋冉慌忙上前兩步,人影散開,那裡沒人了。
她四處看,不見了李瓚,也不見了裴筱楠。
她胸膛驟然劇烈起伏,用力呼吸,忽然,周圍一切聲音都消弭,所有舞蹈像是癲狂。
她只聽到自己深深的呼吸聲,一下一下。
她逆著人群走出去。
……
廟宇,婚禮,歌聲,舞蹈,統統拋在身後,變成朦朧的背景音。
宋冉沿著小巷往回走。可巷子太深太窄,夜裡,高牆擋住月光,她的眼睛看不清。
她摸著牆壁,亦步亦趨找不著方向。一隻溫暖柔嫩的小手伸進她掌心。一個小姑娘軟糯道:「你看不清楚嗎?跟我來,我帶你走。」
小女孩的聲音像一泓清泉,瞬間給了她安撫。她握住那只小手,跟著她前行。她聽見小女孩光著腳丫子,腳板心踏在青石板上清脆又柔軟的聲響,彷彿最動聽的樂章。
宋冉任她小手牽著,慢慢走出小巷,到達了大街上。
月光鋪灑,宋冉看清了她,是個頭髮細軟卷卷、眼睛大大的漂亮女孩,大概八九歲。
宋冉說:「謝謝你。」
她甜笑著擺擺手,露出可愛的小虎牙。
宋冉給她拍了照留念,小孩兒開心地鑽進巷子,光著腳丫跑遠。
她把相機裝進包準備離開,一道人影迅速從巷子裡衝出來,嚇她一大跳。
李瓚微喘著氣,盯著她:「你走為什麼不跟我說一聲?」
「你忙。」她轉身。
李瓚上前一步,拉住她胳膊,將她掰過來,忽問:「你吃醋了?」
宋冉臉霎紅,手指緊揪背包帶子,問他:「我有資格吃醋嗎?我跟你是什麼關係?」
他靜靜看著她,問:「沒關係為什麼生氣跑掉?」
宋冉咬了下牙。她看著他那張臉,死活說不出狠話來。
其實她並不吃醋,她多清楚他不喜歡裴筱楠,他會推開裴筱楠的手。可她只是在那一刻覺得悲哀極了。為什麼她不能光明正大地走上前去?他們現在究竟……到底是什麼?
心口像是被一刀一刀地捅著,她叛逆地擠出一句:「畢竟是前男友。」
李瓚眉心抽了下,表情有一瞬的空白,竟不知如何回答。
他像是求證:「我們分手了嗎?」
她也怔住,輕聲反問:「我不知道,我們分手了嗎?」
她痛苦地捂了下臉,自相矛盾到可恥。提出再不聯繫的是她,她哪裡有臉面問出這種問題。可……
「我後悔了。」她突然說出這句話,眼中浮起了淚霧,「當時我沒想分手,我以為你會……」她哽咽,扯出一絲自嘲的笑,「結果你就真的……」
她輕笑,卻羞愧得無顏面對,抱住背包,伸手用力捂了下眼。
「冉冉,」他心口抽疼,「我當時是……」
「我知道!我知道你心裡有事,可我問你你不肯說,我能怎麼辦?」她眼神躲避,根本不敢看他,這樣的對峙她哪裡承受得住。
她怕自己哭出來,用力摁了一下額頭,克制著,終於找回一點兒力量,竭力道:「有什麼事等打完仗再說吧。」
到了這個時候,他哪裡能放她走。
「冉冉!」李瓚追上前一步,用力拉住她,卻一不小心將她手中的背包扯落在地。他一愣,趕緊去抓,收緊了她的相機帶子免遭摔地,可背包掉落,砸出一堆物件。
他蹲下幫她撿。
「我自己來!」
可來不及了,李瓚撿起了一瓶抗抑鬱藥。
他看向她。黑夜中,他眼神吃驚,疑惑,心痛,所有苦澀情緒在他眼中糅雜成一團。
她被他看得臉色蒼白,立刻撇清:「跟你沒關係。不是因為分開生的病。」
這話是雪上加霜。
李瓚眼神痛楚,一字一句:「你和我在一起的時候就……為什麼不告訴我?」
宋冉只覺手腳脫力,搖頭:「那時我以為快好了。」她渾身發涼,把藥從他手裡搶回來,所有東西胡亂往包裡塞,像是塞進她最難以啟齒的一面,邊塞邊喃喃道,「我現在也好轉了,你不用……」
「對不起。」他表情死寂,忽然說道。
宋冉猛地一怔,搖頭。
他低著頭,摁在水泥地面的手指掐得發白,在顫抖:「我不該在你最需要的時候出國。」
她只是搖頭,心都碎了:「我不要你說對不起,你沒有對不起我。你是軍人,你又有什麼選擇。你不要歉疚,我最最不希望就是這樣……是我情緒不好,不該說再不聯繫。」她聲音越來越低,幾乎要破碎。她拉上拉鏈,起身再逃。
他追上:「冉冉……」
「我說了!」她打開他的手,語氣急而烈,「你不要因為我生病而改變什麼,不能是因為這件事!」
「跟這件事無關!」他提聲打斷,眼眶就紅了,「我沒有……我從來沒想過跟你斷開聯繫。我只是……」他哽住,嗓子痛得像要撕裂。
深夜的大街上,他突然整個人弓下了身去,像被壓彎了脊樑。他雙手用力捂著臉,狠狠捂著。終於再直起身來,抬著下巴喘著氣,垂眸看著她,睫毛濕了。
「我說對不起,不是因為那瓶藥。是因為……」他張了張口,眼圈全紅,「對不起,明知道危險,我卻還是來了;明知道你能猜出我騙你,我卻還是騙了;明知道可能會死,我卻還是要往前走。冉冉……」
這世上我最對不起的人就是你。
明知道會帶給你痛苦,卻還是愛上你了,還想和你在一起。
他顫道:「是我自私,把可能發生的一切後果都丟給你一個人承擔……」
「不是!」她猛地打斷,心上的刺痛無法扼制,「那天我說的不是真心話。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我都知道!所以我不問,我配合,我只是……」
她嘴角深深地壓癟下去,摀住眼睛,想忍,可眼淚從手心流下來:「我害怕……如果真的出事,你會不會後悔。……我會!會後悔死!」她別過頭去,慌亂拿手抹淚,又克制道,「這個時候不該說這些。你不要被我影響情緒,你什麼都不要想,等打完仗……」
可就在這時,全城突然拉響了刺耳而悲鳴的防空警報。信號彈的光芒閃過夜空。
開戰了。
李瓚一愣,臉色驟變。
宋冉瞬間平息,瞪大眼睛,顫聲:「阿瓚……」
李瓚突然將她緊緊攬進懷裡,用力握住她的後腦勺,下頜死死貼緊她的臉,彷彿將要生離死別。
她眼淚直湧而出,慌忙抱緊他,可臂上的觸感尚未清晰,他已鬆開懷抱,抓緊她的肩膀,眼神掙扎而痛苦,迅速說:「保護好自己。別出前線,戰後我來找你。好嗎?」
她含著淚迅速點頭:「好。」
李瓚抿緊唇,摸摸她的臉,眼神撕裂而破碎,最終卻只能將她留在大街上,轉身衝向了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