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瓚扶著宋冉的手,撐著欄杆,終於走上民政局門前的最後一級台階。
他微微喘了口氣,臉頰上透著絲潮紅。宋冉掏出紙巾擦了擦他唇邊的薄汗。
他任她照料著,沉靜的目光籠著她。
夏天早晨的陽光照在她臉上,暖融融的,她今天化了淡淡的妝,明眸細眉,膚色愈發白皙柔嫩,腮邊一抹淺紅,嘴唇上也塗了唇釉。柔順細軟的長髮披散著,一側頭髮別在耳朵後。
「冉冉。」
「嗯?」她抬眸,眼睛清亮含水。
「你想好了?」他問。明明很確定,卻想聽她講。
「你說呢?」她輕輕白他一眼。
他抿起嘴,唇角彎彎。
她反問:「你呢?你想好了嗎?」
他笑得竟有些羞澀,眼睛也彎彎:「我想好久了。」
「那不就行了。」她親昵地靠去他身邊,挽住他的手。他今天穿了白襯衫,身姿消瘦卻挺拔,她小聲,「阿瓚,你今天真好看。」
「你也是。」
她也穿了白襯衫,專程為了過會兒照相。
他們來得早,是今天登記結婚的第一對。民政局工作人員熱情地接待他們,拿到資料時驚訝說:「哎呀,今天第一對竟然是軍婚。祝你們百年好合,恭喜恭喜。」
宋冉說:「謝謝。」
兩人交了資料,填了表簽了字,去紅色背景牆面前照相。
宋冉說:「麻煩給我們照好看一點。」
「你們這顏值,怎麼照都好看的。我這兒好久沒見到顏值這麼高的新人了。」
宋冉堅持:「還是麻煩多照幾張,我要選最好的。」
「行。沒問題。」
李瓚和宋冉相顧一笑,看向鏡頭。
果然每張都好看。紅色的背景前,白襯衫的兩人乾淨又年輕,腦袋微微向對方靠攏,臉上揚著甜蜜的微笑。
宋冉偷偷瞥一眼照片上的李瓚,他眼睛亮亮的,笑得真好看。
很快拿到結婚證。
「李瓚」「宋冉」,兩人的名字印在上邊,照片上蓋了鋼戳。國家承認的,法定夫妻。
宋冉撫著證,滿心感觸,難以語言;抬頭看他,他亦盯著結婚證看,手指在她的名字上摩挲。
「阿瓚,今天就是婚禮。就我們兩個人。」
她不想再要別的婚禮,不想再請無關緊要的人。
只要他在場,拿著結婚證就是婚禮了。
當天下午,宋冉帶著李瓚回了江城,去了鄉下。
正值盛夏,鄉間小路上樹木茂盛,遮天蔽日。蟬在樹梢上不知疲倦地鳴叫,麻雀在菜地裡蹦蹦跳跳。
水渠縱橫,池塘如鏡。大片綠色延伸至天邊,田裡種滿了各式莊稼,稻子、甘蔗、豌豆、黃瓜……
鄉下地廣人稀,隔一片稻田安置一間小屋。每家每戶都置身田園畫中。
李瓚的病情已不適合在城市生活,以後除了定期去江城軍醫院檢查身體,其餘時間就住在鄉下。
李瓚的叔叔前年搬去市裡,鄉下的屋子空著,就在李瓚爺爺奶奶家旁邊,隔著半畝田地和一個池塘。
站在屋前舉目望去,綠色的田地一望無盡,一條覆滿林蔭的田間小路由近及遠,延伸至天邊。遠處的田間似有一排鄉間小屋,更遠的盡頭,一排排樹林消失在地平線上,氤氳的輪廓,像水墨畫兒。
宋冉收拾完行李,說找個時間重新裝修佈置一下,順便換些新傢俱。
李瓚道:「我跟爸爸說一聲。」
次日,李清辰帶著他的一幫設計師建築師同事過來,一行人把房子前前後後看一圈,詢問了小夫妻倆的裝修和改造要求,很快就做了設計方案,趁著夏天施工了。
李瓚和宋冉便搬去爺爺奶奶家住了段時間。
爺爺奶奶六七十歲了,長期在田間勞作,身子骨硬朗得很。
李瓚說,他爸爸以前想把二老接到城裡住,可老人住不慣,說還是鄉下舒服。
鄉下當然舒服了。狗子和貓兒在禾場裡打架,鴨子成群在溝渠裡游泳扎跟頭,翅羽劃開一片菱角;小雞追著母雞在田地裡跑,枯枝落葉沾滿絨毛。
宋冉跟老人住了段時間,說:「阿瓚,我發現了一個秘密。」
「什麼?」彼時兩人正在佈滿樹蔭的田埂上散步,路邊的橘子樹上掛滿青果,李瓚正給她摘橘子。
「你和爸爸的性格都是遺傳。」
「啊?」
「爺爺也好溫柔,對奶奶真好。說話溫和,脾氣也好,散步都牽著奶奶的手。昨晚在竹床上乘涼,他還拿芭蕉扇給奶奶搧風。哦對了,前天我還看見爺爺偷偷摘了朵花別在奶奶的頭髮上。」
李瓚笑說:「果然是記者,觀察仔細。」
「你沒發現麼?」
「可能習慣了,沒那麼注意。」他剝開青皮的橘子,給她一瓣。
宋冉搖頭,齜牙:「一看就很酸。」
他淡笑:「這棵樹長了好多年,從我小時候就結很甜的橘子。」
她於是試試,塞進嘴裡,清甜而多汁:「好吃。」
李瓚把剩下的也給她。
經過一條溝渠,又撈了些新鮮的小菱角剝給她吃。
夏風輕撫,她吃得心滿意足,跟著他在田裡轉悠,任他一路給她尋覓野味吃食。
「阿瓚,你小時候經常來鄉下麼?」
「暑假都來。在池塘裡游泳,抓魚,挖龍蝦,還有螃蟹。」他說著,童年的時光像一幀幀畫面浮現在池塘的波光中,夢境一般。
橘子,樹蔭,菱角,她的笑臉,剛才發生的一切都閃爍在水面的倒影裡。波光蕩漾,易碎一樣。
他靜靜看著水面,看到粼粼水光中一棵白色橄欖樹,樹葉裡有她微笑的臉。
「真好。住在鄉下真好。」她的笑聲將他拉了回來。
李瓚沒說話,手指撫過路邊的狗尾巴草。癢癢的觸覺傳進心裡。很清晰。
他還判斷著,她輕嚷:「阿瓚,我要吃蓮蓬。」
前邊一方荷塘,蓮葉接天。有風拂過,清香陣陣。
李瓚摘了個蓮蓬給她,順帶給她摘了片荷葉。
她抱著荷葉,坐在塘邊的石頭上剝蓮子。
「好久沒吃這麼好吃的蓮蓬,很嫩,又新鮮,像吃了一整個荷塘的香氣。街上賣的都好老,咬不動,還澀澀的……」
她絮絮叨叨的,彷彿有一籮筐的話要講。
李瓚站在一旁看她,頭頂的樹葉在風中嘩嘩作響。
這是一個很安靜的夏日的午後。
一隻青蛙從池塘裡跳到荷葉上,荷梗搖晃。
他恍惚又在水麵裡看到了一株白色的樹。
她的蓮蓬殻兒掉落水面,砸起一圈漣漪,那棵樹消失了。
他回過神來,走去她身邊,碰了下她的頭髮。風將髮絲纏繞在他指尖,細細的,軟軟的。他觸了觸她的臉頰,柔軟,溫熱。她怕癢,咯咯笑著縮了下脖子,輕輕打了下他的手心,打完卻牽緊了,拉著他往前走。
他微笑,心緩緩落了下去。
到了八月底,房子重修好了。從廚房到洗手間,從客廳到臥室客房,佈置得溫馨舒適。尤其是客廳和臥室,有一整面對著開闊田野的落地窗。
考慮到江城的天氣和李瓚的身體,專門安裝了中央空調和地暖。
兩人搬進新家的那天,冉雨微來了。
李清辰歉然說:「親家,我做事不合禮數了。冉冉跟我們阿瓚結婚,照理說我是要先登門拜訪的,我也沒……」他慚愧不已。
冉雨微淡淡道:「沒事兒,我也是他們結婚後才知道的。」
宋冉:「……」
她道:「媽媽,爸他本來很早就想去帝城看你,但我們這邊不是忙著裝修房子嘛。」
冉雨微覺得她那聲「爸」聽著不太對,想是自己不太習慣,揭過去了,看向李瓚,緩和道:「身體好些了嗎?」
李瓚微笑:「好些了,阿姨。」
宋冉杵他:「叫什麼呢?」
李瓚臉微紅,點了下頭:「媽。」
冉雨微也不太自然,只說:「我看你還是比上次見的時候瘦了很多,身體差了很多。」
李父說:「月初瘦得更厲害,只有55公斤,現在好歹有58了。」
冉雨微嘆了聲:「你做父親的,也苦了你了。」
宋冉一愣。這才發現在他們面前始終都微笑支撐的李父,在這一刻紅了眼眶。
中午是李父做的飯,土雞湯,炒蒿苞,空心菜,小龍蝦,炸小魚……全是田地裡最新鮮的菜蔬。
那邊做飯的間隙,宋冉去客房幫冉雨微鋪床。
冉雨微問:「你悶不吭聲結婚的事兒,宋致誠他怎麼說?」
「他不太高興,但也沒說什麼。宋央生了孩子,他們忙著帶小孩,沒時間管我。」
「你呢?打不打算要小孩?」
宋冉看了下房門,發現冉雨微早把門關上了。她低頭鋪床單:「暫時沒想這個問題。」
「李瓚的情況,一時半會兒……先不要的好。」
宋冉沒吭聲,掖著床單。
「你呢?」冉雨微問。
「我怎麼?」
「一直待在鄉下,工作不要了?這也不是個事兒。」
宋冉抱起枕頭,抬頭:「先看吧。現在我想好好把浮世紀寫完。之前一直想寫,但總是各種事情干擾,動不了筆。搬到鄉下來正好,專心做這一件事。至於之後的工作,再看吧。」她把枕頭塞進枕套,「媽媽,我知道你想說什麼,可能你覺得照顧阿瓚很辛苦,但和他在一起,我很開心。其實,我很需要他。因為他很需要我,很依賴我。我很需要這種感覺。我不知道怎麼說你才明白,但我現在覺得,曾經我心裡面臨的很多問題,都漸漸不是問題了。」
冉雨微道:「我懂。我只是怕你心裡難受。」
宋冉正坐在床邊給枕套拉拉鏈,聽言竟一時情緒翻湧,霎時紅了眼睛,別過頭去。
冉雨微將她攬到懷裡,摸了摸頭。
宋冉眼角閃過淚花,委屈道:「我就是想不明白,他明明是那麼好的人,為什麼要遭這種罪?我……我也是個好人啊,為什麼……」
冉雨微嘆:「人這一輩子,誰不受點兒罪呢?」
宋冉靠在媽媽懷裡,眼淚無聲,沾濕她的衣衫。
冉雨微沒勸也沒安慰,知道她是需要發洩。待她自己默默流了會兒淚,人又很快好了,怕出去被李瓚發現,又留在房裡多待了會兒。
冉雨微工作忙,待了一天就走了。李父正好也回江城,捎上冉雨微去了機場。
小夫妻倆站在屋後的小路上目送他們離去。
回到家中,宋冉環顧新裝好的屋子,愉悅不少。本想好好收拾家裡,但李父離開前把家裡擦得乾乾淨淨,根本不需要她打掃。
客廳按照她的要求設計成了中心區,面對田野的那面落地玻璃窗前,一半是她的原木長書桌,另一半放著一把最舒服的靠椅。
她坐在桌前寫作,他靠在椅子裡看書,餘光就能看見彼此。
一壺冰沁的檸檬茶放在桌沿,玻璃壁上細小的水珠凝結,滑落。
窗外,知了在叫;窗內,偶爾他書頁翻動,偶爾她輕敲鍵盤。
半路,李瓚抬眸看她,靜靜看了她好一會兒,忽放下書起身出去。
她迴首:「你去哪兒?」
「洗手間。」他說。
李瓚從櫃子裡翻出一個小花瓶,出了門。他在屋後邊,田埂邊,溝渠邊,四處尋覓,最後找了一朵豌豆花,蘭花草,橘子花,牽牛,外加幾朵叫不出名字的藍色、粉色小花兒,放進花瓶。可以送給她,擺在她的電腦旁。
返回時經過屋後,目光無意一瞥,裝修時鑽木的鑽機留在屋後的柴房裡。鑽頭又細又尖,能看見它工作時那急速轉動刺穿一切的鋒利。
「滋——」電機的聲音充斥著耳朵。
鮮血飛濺,骨肉模糊。
笑聲,叫聲,哭聲,喊聲。
他呼吸困難,猛地喘氣,面前的房子開始扭曲,要倒塌了,要破碎了。
不行。
那是他的家。
不能。
冉冉在裡面。
可腳下的路也開始扭曲。
他呼吸急促,踉踉蹌蹌,摸索著跑去門口,一眼卻看見宋冉坐在落地窗裡,低頭在本子上寫寫畫畫。
李瓚劇烈的呼吸就稍稍緩和了下去。
原本扭曲的房屋又回歸了硬朗的線條。
他平息下去了,隔著一段距離,靜靜看著她。
她許是感覺到了什麼,抬頭看過來,目光與他對上的一瞬,彎眼一笑,說了句什麼。隔著玻璃,聽不清。
李瓚順著她的目光低頭,見自己手裡還緊緊握著裝滿夏花的小花瓶。
他進了屋,將花瓶輕放在她桌前。
她仰頭笑:「你怎麼跑出去了?」
他微笑:「在東國的時候,你說花裝在瓶子裡好看。」
宋冉笑容放大,趴在桌邊戳花。
李瓚忽喚了聲:「冉冉。」
「誒?」宋冉扭頭。
「戒指。」他說,捧著手給她看。
他掌心躺著一大一小兩枚淡金色的戒指。
宋冉一愣,驚喜道:「你什麼時候買的?」
「讓爸爸幫買的。」他淺笑。
結婚太匆忙,戒指都沒買。好在及時補上了。
李瓚將那枚小戒指套在宋冉的無名指上,大小正好。而那枚大的套在李瓚手指上,稍微鬆了一點兒。
他笑道:「預留著。現在手太瘦。」
戴了戒指的兩手交握在一起,定下一個契約。
她心含歡喜,跳下椅子,擠進他的躺椅裡,和他擁在一起。
「阿瓚。」
「嗯?」
她撫摸他的無名指:「你要記得我們結婚了哦。不管在你眼裡,什麼是真,什麼是假。但阿瓚和冉冉結婚了。李瓚和宋冉結婚了。這一點,你一定要記得。」
李瓚拇指摸著自己指根的戒指:「好。我記住了。」
她摟住他的脖子,將腦袋靠在他頸窩。
他側頭,貼了貼她的額,說:「對不起,我好像沒有那麼強大。」
他曾想變得更強,回來了跟她結婚,更努力,更優秀,給她最優渥幸福的生活。
「如果再強一點,或許就不會生病了。」
她搖了搖頭:「沒事。不那麼強大也可以,脆弱也可以的。」
那些人總說堅強些,咬咬牙就能挺過去了。可有些事,或許是咬碎了牙也過不去的。太苦了。
所以阿瓚,沒關係,脆弱也沒關係。
你遭受的一切,太痛太苦。你不必強迫自己去面對,也不必逼迫自己去正視。
好不了也沒關係,反正我會永遠陪著你。
搖椅緩緩停了搖動,他和她閉上了眼睛,似沉睡,似小憩。
陽光灑進來,照著他和她手上淡金色的戒指,光芒閃耀,一如永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