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6 章

  那天早晨,李瓚睡到自然醒來。

  他很久沒有好好睡覺了,回國後這幾天,白天黑夜的睡了許久。

  醒時約莫上午八點。

  宋冉拉開窗簾,早晨的陽光斜灑進來,窗外樹木茂盛青翠,晨光灑在綠葉上。

  她推開窗戶,世界還很安靜,空氣也清新。

  「今天天氣不錯。」她衝他笑,回到床邊,伏在他身旁,「阿瓚,今天帶你去軍醫院做檢查。你不要怕。」

  他笑了,帶著剛醒的溫柔:「我又不是小孩子。」

  宋冉心頭一軟,握住他的手,小聲:「阿瓚,你知道現在是幾月了嗎?」

  他沒做聲。

  「八月了。」她說,「已經過去半年了。倉迪的戰爭早就結束了,東國現在到處都在重建,你知道嗎?」

  他說:「不知道。」

  「沒關係。你只用知道,你已經回國了,我們現在在梁城,自己家裡。」她輕聲,「我們已經回家了。知道嗎?」

  李瓚清黑的眸光籠在她臉上,說:「我知道。」

  他直視著她,眼眸不移,餘光卻瞥見外頭的樹被陽光照得一片雪白。風吹樹動,搖曳著,像變換了形狀。

  他不願去看。

  「你聞聞。」她把被子扯起來湊到他臉上,「都是家裡的味道。」

  他嗅了嗅,目光柔和下去。

  她趴過來摟住他的脖子,身影擋住了窗外的綠色。

  「阿瓚,醫生說你會覺得這是幻象,以為自己還在東國。不是的,我把你接回來了。你還記得麼?」

  他點頭:「我記得。」

  「要是忘了,我再提醒你。」

  「好。」

  ……

  兩人吃完早餐,收拾好了一道出門。李瓚腿腳有傷,拄著根金屬手杖,腳步不太方便。

  宋冉攙著他慢慢下樓。

  早晨八點半,氣溫已經升高了。

  他費力地挪下樓梯,額頭冒出細汗。慢慢走過拐角時,竟不由自主彎了彎唇角。

  宋冉歪頭甩了下額邊的碎髮,見他在笑,不禁心情也好了,問:「阿瓚你笑什麼?」

  他眼睛微彎:「覺得這樣子,像我們老了一樣,七老八十了。」

  宋冉盯著台階上他的腳步,笑:「那還不好?等我們老了,也是這樣子。」

  「老了換我扶你。」他說。

  「那你身體要快快好起來,多吃東西,再慢慢鍛鍊。」

  「好。」他說著,幫她捋了一縷頭髮,別在她耳後。

  宋冉扶他上了車。

  時間還早,路上車輛行人不多,還算安靜,陽光也燦爛。

  宋冉避開交通路口多的路段,特意繞上環城高速,一路上時不時瞥一瞥李瓚,他靠在座椅靠背上,表情平靜,目色清明。

  一路無虞到了軍醫院。

  隊裡打點過,他情況特殊,不用掛號。

  一大早,醫院裡人群擠攘,宋冉不經意牽緊他的手。李瓚撐著手杖,慢慢穿過大廳,離電梯間十米開外,他的手顫了一下,忽然停住,說:「坐扶梯好嗎?」

  「好啊。」

  她意識到他被關過牢房,黑屋,還被關過水牢。

  她摁住心頭那絲痛楚,攙他上扶梯。

  扶梯上有人走得急,宋冉避讓開,站在李瓚前邊。

  經過的人見他們不方便,好心提醒道:「那邊有直梯的。」

  宋冉笑:「謝謝。」

  特需部在7樓。

  主治醫生給李瓚開了一堆檢查單,由護士帶著抽血、取樣、超聲、CT等等做了幾十項檢查。

  檢查骨密度時,醫生說數值有些偏低,要注意補鈣。宋冉記住了。

  測身高體重,儀器上顯示55.6公斤,醫生說極度偏瘦,必須要補充營養。

  宋冉憂愁道:「這幾天明明吃了很多,怎麼都沒長肉呢?」

  李瓚抿抿唇,說:「那我晚上再多吃一碗飯。」

  所有項目檢查完畢,是上午十一點。大部分化驗結果要等幾天後拿報告。

  宋冉謝過醫生,扶著李瓚原路返回。

  這個時候,醫院裡來往的人更多了,大廳裡人頭攢動,竟有些擠攘。

  宋冉小心看顧著他,好不容易避讓著人群,穿過大廳走到門口,自動屏蔽門拉開,兩人正要走出去。可就在這時,背後突然有人匆匆走上前來,搶著出門,速度太快避讓不及,不小心猛撞上李瓚,一腳踢飛了他的手杖。

  金屬手杖飛開數米遠,砸在地板上敲打出刺耳的金屬聲。

  李瓚身體晃蕩一下,臉色驟然一變。

  刀刃,鞭子,鐵釘,鎖鏈……一幕幕畫面突然閃現眼前。

  撞他的是個十八九歲的少年,匆忙中不耐煩地走到幾米外撿起手杖。

  宋冉忙說:「給我吧。」

  那少年也不懂規矩,懶得多走幾步遞給她,直接舉起金屬杖朝她一遞,讓她接末端,像手拿著一把長槍。

  宋冉剛要伸手,李瓚突然將她拉到身後護住,一腳踢飛了那根手杖。金屬杖反彈回去,猛地敲打在少年腦門上,震得他手痛呼叫。

  杖子砸落地面,乒乒乓乓響。

  「你他媽有病啊!」少年狂吼。他的母親——一位中年婦女怒斥道,「你這年輕人怎麼回事?怎麼還打人呢?!」那婦女心疼兒子,上前揪扯住李瓚的袖子:「你馬上給我兒子賠禮道……」

  李瓚避之不及,猛地甩手掀開她。婦女踉蹌著後退幾步,不可置信地呼救:「大家都來幫幫忙,打人了!打人了!」

  那兒子愈發氣不過。少年年輕氣盛,撿起手杖就朝他打來。李瓚眼神驟然陰冷,牽握住宋冉,自己迎上前一手接住那手杖,猛地一扯,少年撲上前來。李瓚抬腳要踢,宋冉驚忙撲上去擋住他,用力抓住手杖,將那少年推開。

  「阿瓚沒事的!」

  可李瓚的眼神和神情全變了。

  圍觀的人指指點點,他們拿著手機,全部舉起來了。

  他們舉著槍。

  李瓚立即將宋冉摟緊在懷,飛快拄著手杖,拖著腳步往外逃。卻正好撞見一輛救護車剎停,交通事故中斷了腿的傷者被抬下車。

  鮮血像火一樣燒著他的眼。

  婦女和少年推開人群,呼叫著追趕過來:「打了人還想跑,你站住!」

  「阿瓚!」宋冉想攔他,想安撫他,可沒用了。

  他眼神堅毅卻恐懼,不屈卻戒備,臉色冷白,胸膛劇烈起伏著,箍著她拚命往前逃。

  踉蹌跑到路邊,自行車、摩托車飛馳而過,街上車流如織,四處鳴笛。

  他一時間竟不知該往哪兒逃,抬頭四望。

  那幸福安寧的夢境突然間如玻璃般粉碎,晾衣架上的衣服,廚房裡她的背影,帶著氣息的被子,泛著陽光的窗簾,全部粉碎了。

  他站在人間地獄裡,高樓在爆炸中垮塌,戰火燃燒上街道,砲彈飛過天空,軍用車在硝煙中飛馳,他的戰友們——本傑明、摩根、喬治、凱文——一個個在槍林彈雨中死去。

  無數敵人抱著槍衝來,子彈突突突,一刻不停歇。

  那婦女和少年,那些舉著手機的圍觀人群全追上來。

  李瓚驚慌失措,拖住宋冉往一側逃,可他越是急迫便越是腳步凌亂,一個趔趄摔倒在地。

  宋冉痛苦喚他:「阿瓚,沒事的,我們回家了……」

  「冉冉,」他什麼都聽不見了,他慌忙抱緊她,弓背蜷腰,把她護在懷裡,拿身體擋住她。可她脖子上的血汩汩地往外湧,他捂著她的脖子,想堵住傷口,但那溫熱黏稠的液體源源不斷滲過指縫。

  「冉冉……」他頭顱低垂,淚水瘋狂湧出,「不要!」他背脊聳動,緊緊貼著她「冰涼」的臉頰,哭得全身顫抖,「冉冉……」

  「阿瓚,戰爭結束了。」宋冉淚如雨下,「結束了,我們回家了!」

  是啊,戰爭結束了,但他沒有回家。他成了孤鬼,在異鄉的廢墟中流浪。

  而這偌大的城市中,他是一座孤島。

  路人議論紛紛,看他們兩個失了心的瘋子。

  那兒子見這模樣,也於心不忍。可那婦女不依不饒,圍著理論要說法。

  保安和崗亭的民警趕來,疏散人群。

  一個民警過來拍李瓚的肩:「怎麼回事……」

  李瓚驟然回身,用力打開他的手,抱著宋冉退開一段距離。

  婦女呼道:「我說了他打人吧,你們看見沒?我要報警!」

  宋冉眼淚未乾,道歉:「不好意思他精神不太好……」

  婦女嚥不下氣:「神經病就關在家裡別放出來!傷到人怎麼辦?」

  宋冉咬緊牙,拳頭狠狠攥著,生生將心裡的恨忍了下去。他現在狀況不好,她不想跟人爭吵刺激他。

  周圍有人看不過去,說:「人家也很可憐,就算了吧。」

  「就是嘛,再說也是你們先撞的人。」

  那婦女還要說什麼,少年嫌丟人了,拖他媽媽:「走吧走吧。」

  婦女咕噥著不服氣地離開。

  「散了啊,都散了!」民警轟趕四周人群,過來詢問李瓚情況。

  可李瓚處於警戒狀態,不讓任何人靠近他和宋冉。

  民警發現情況嚴重,跟宋冉說,建議去醫院檢查一下。

  宋冉不敢去,忙說剛剛檢查出來。

  民警察覺情況不對,決定還是把人送進精神科檢查。

  醫生檢查的結果是極度嚴重的PTSD症狀,極端情況下有殺人傾向,建議送入精神病院。

  醫生跟民警在辦公室裡交流,宋冉陪李瓚坐在走廊上。

  民警還不出來,她漸漸不安,咬著手指站起身。李瓚這會兒已平息下去,怔怔看著虛空。

  她走到他面前,摸摸他的臉,輕哄:「不怕啊,阿瓚。」

  他抬起面龐,衝她微微一笑:「冉冉,對不起。」

  「你別這麼說。」她眼眶紅了,搖了搖頭。

  他嘴角艱難地扯了扯,想衝她微笑,那笑容卻掛不住,難看極了:「對不起,又給你添麻煩了。冉冉,你把我送去……」

  「你別這麼說!」她驟然低聲尖叫,「你就不怕我生氣嗎?!」她狠狠瞪著他,眼中已浮起淚霧,幾乎是咬牙切齒,「你不准再跟我說對不起!你沒有錯!你更沒有對不起我!」

  他不說話了,眼神筆直而濕潤,仰望著她。

  她又後悔自己失態了。她抬頭望天,用力吸一口氣,低頭看他:「阿瓚,我不是跟你生氣。」她嘴唇直顫,咬了咬牙,「我是……」

  「我討厭這個世界。」她說,終於怨恨道,「我討厭全世界!」

  他輕聲:「我知道。」

  「你不要再跟我說對不起。」她抱住他,垂下腦袋,蹭蹭他的髮,心疼道,「阿瓚,你不是我的負擔啊,一點兒都不是。」

  他摟住她的腰,將腦袋靠在她懷裡,闔上了眼。她的腰身纖細卻溫熱,很真實。

  心中的羞慚和慌亂漸漸消散,有溫暖的力量湧進來。

  是真,或假。都不管了。

  此刻他只想倚靠著她。哪怕只是一刻的安寧,他也不捨放手。

  「阿瓚。」

  「嗯?」

  「你再跟我說,讓我把你送走的話,我真的——!」可到了嘴邊,又對他說不出重話來,心疼得要裂開,「你跟我說真心話,你想被送走嗎?」

  「我不想去精神病院。」李瓚說。

  「冉冉,你帶我走。」

  「好。我們走。」宋冉說著,扶他起來,拿過杖子遞給他,就要離開。

  這時,民警從辦公室裡出來,喚道:「誒等等!這兒事情還沒解決呢。」對宋冉說,「他精神有問題,需要去精神病院治療。」

  宋冉護在李瓚身前,說:「我不同意。誰能帶他走呢?」

  「你……是他家屬?」

  「對。」宋冉說,「我是他妻子。」

  李瓚微怔,握緊了她的手。

  「是家屬就該負責,他這種狀態是不行的。傷到人了怎麼辦?」

  「他剛才傷害誰了?」宋冉質問,「現在這種情況,警方也沒權利把人帶走吧。」

  民警一下沒說話。

  宋冉不多停留,轉身扶住李瓚,一步步離開了走廊。

  上車了,宋冉忽說:「阿瓚,你記不記得,你說我們回國了就結婚的。」

  那一刻,他竟抿唇笑了:「記得。」

  ……

  宋冉和李瓚沒回家,從醫院直奔部隊找陳鋒。

  沒想陳鋒去外地開會了,這段時間不在。

  領導不同意,說:「阿瓚現在的精神狀況,是沒法結婚的。這不合規定啊。」

  宋冉說:「他要不是軍人,不過審查這關,我和他去民政局領證,人家也看不出來。再說等我們結婚了,會搬去安靜的地方,不會有事。」

  領導仍不鬆口:「他的情況,政審過不了。要不這樣,等他好轉些,我再給你們辦?」

  宋冉說服不了對方,於是告辭,開了幾小時的車去江城。

  羅戰再次見到李瓚,又欣慰又心疼,問了一堆治療復建的事。

  他安慰道:「阿瓚啊,你心裡放輕鬆,不要想太多。你是立了功的,只不過現在檔案還在絶密狀態,沒法給你表彰。治療的事不要有壓力,咱們順其自然。有什麼問題,及時向組織反饋。」

  李瓚微笑:「沒有別的問題,就是——政委,我想跟宋冉結婚。」

  羅戰一愣,沒說話了。

  宋冉上前:「政委,今天趕來江城,是我的主意。」

  「我不是來找麻煩的。是我想起之前在維和軍營的時候,你說過一句話。你說,『宋冉,這營地你要是看中了誰。不管是誰,只要沒結婚,你開口,組織給你安排。』

  政委,這話還算數麼?」

  宋冉說,「我看上李上尉了。那時候就看上他了。我想跟他結婚,組織還給不給我安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