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去年生日,她裝病讓你走。今年生日,她裝病不成,便跑來家裡鬧,為什麼?就是想讓我知道,即使她做了這麼荒唐的事,你依舊會包容。」

「看,你果然只是遣她回酒店,現在還是在酒店。」

「可我到了這個年紀,竟還抱有不現實的幻想。是我太蠢鈍了。」

「所以,阮先生……再見吧。」

她拿起包,款款起身,背脊筆直得如同新婚那一晚,可她的阮先生是不會再抱住她,說「你是阮太太」了。

兩人的離婚遭到了阮媽媽的強烈反對,老太太向來最疼恩靜:「人是你帶來香港的,即使你要離婚去娶那個女人,我這當媽的也要把她留在家裡,等著你被判重婚罪!」

恩靜啼笑皆非,而東廷始終沒有告訴阮媽,說離婚是恩靜的主意。

所以即使兩人早已經找上了我——是,我是一名律師——可離婚手續還是在我手中拖了好幾年。直到那一天——

大雨滂沱得彷彿想淹掉香港的那一天,我和恩靜約在閩南餐廳裡,聽到她說:「我為他守身二十年,今有人愛我,誠心待我,就讓我隨他去吧。」

這女子為了讓阮媽點頭,竟然說,她已經喜歡上別人了。

可幾年下來,阮陳恩靜是什麼人我還會不知道嗎?「阮太太,真的是你先喜歡上別人的嗎?」

她還是笑得那麼沉靜地:「這是我能為他做的最後一件事了。」

台上老戲子悠悠地拂著琵琶,調著嗓:「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

哀婉曲調如泣如訴,我走出餐廳。

沒想到阮東廷已經等在外面。

他領我至馬路對面,沉默良久後,說:「劉律師,我想在協議書裡添一條要求:我手頭百分六十的財產,都會在離婚後拔至我太太名下。」

「她不會同意的……」

「想辦法讓她同意,」他頓了下,大雨如注,潑在傘上,襯得他的聲音那麼寂寥,阮東廷說:「這是我能為她做的最後一件事了。」

原來,這對夫婦能為彼此做的最後一件事,竟是如此不同。世間情感那麼多,可歸根結底也不過兩種,一是你投我桃我報予李;二是你贈我瓊漿,我還你淚光。

雨還在下,身影頎長的男子懷揣著十二年回憶——「你還記得是什麼時候認識恩靜的嗎?」他第一次來律師樓時,我問過他。阮東廷說:「記得,1987年,阿陳過世,她為了掩護我和秋霜,嫁給了我。」

我笑了,終於知道為什麼恩靜說「他一直都輸給我」——是,她認識他於1979年,而他認識她,於1987年。那漫長的八年時光,他從來也不知道,原來有一名女子,他曾說過要回來娶她的女子,在天海之間日夜思唸著他。

可我沒有糾正阮東廷。雨還在下,從二十年前下到二十年後,還在下。

人人都說,阮氏夫婦舉案齊眉二十載,室內女子卻說,阮先生,我為你守身二十年——漫漫二十年人生,從始至終,原來,她只叫他「阮先生」。

這就是「阮陳恩靜」的一生了。沒有太多悲喜,只是沉靜,溫婉,默默守候,如餐廳裡的南音繞入大雨中,如1979年那晚,如1983年那晚,如1987年那晚。

雨落大海,點滴至天明。

《阮陳恩靜》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