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是這樣的,她怎麼會說出那種話,換來這樣的結局?
第二天阮東廷訂了張飛港的機票給她,說:「我要去上海出趟差,你自己先回去。」這句話落下,她隻身一人回到香港,而他的「差」出了整整八個月,才回去。
回去時恩靜已經在一家學校裡找到了工作。她變得更加安靜,見他回來,卻也是真真實實的歡喜,歡喜裡又帶上了某種不知不覺的小心翼翼。她帶他去看自己工作的地方,那時內陸的西餐極少見,她又約他出去吃牛排吃批薩,所有討好性的做法似都在為八個月前的那句話道歉。
阮東廷終於心軟,在尖沙咀街頭的人群熙攘中,又牽住了她的手。
直到29歲生日那天,這和樂的氛圍終於落幕——何秋霜來了,她提著行李出現了!
阮東廷看到她時還有些錯愕:「怎麼不打聲招呼就來了?」
「想看看你驚喜的樣子啊!快,好久沒有吃香港烤鴨了,快帶我去吃!」這話說完,她又拉起行李。
秋霜還是那個何秋霜,即使體力不支,還是興致勃勃地拉著東廷到處游。年輕的時候,在倫敦初遇的時候,他就是因為這份活力愛上她的吧?所有人都怕他,只有她不怕,在他發怒的時候還敢不怕死地嘻嘻哈哈——就是因為這樣的特別,他才愛上她的吧?
可眼前卻又浮起某張溫文驚卻的素淨面孔,在尖沙咀街頭被他握住手時,驚喜得一直垂著頭,等到他仔細去看,才知她已經淚流滿面。
因為那一握,驚喜得淚流滿面。
這晚回家時,餐廳裡已經只剩下恩靜。阮東廷看到蛋糕才想起這是她的生日,可不等他說任何與抱歉相關的話,恩靜已經將湯端進微波爐裡:「喝點熱湯再切蛋糕吧。」
結婚那年,她過23歲的生日時,他說:「也許沒辦法常陪你,不過以後每一年的生日,我都會和你一起過。」她一直不捨得忘,記到了現在。
恩靜的表情說不清是喜還是怒,反正是那種舊式女子最常見的隱忍矜持。不知怎地,看到這表情,阮東廷突然心一緊,伸出手,握住她的:「嗯靜……」
「阮先生阮先生,何小姐打電話來說,她身體不舒服!」保姆急衝沖的話打斷了阮東廷的聲音,東廷剛握住她的手一僵,恩靜看著他,看他英挺的眉在保姆的話下倏然擰緊:「身體不舒服?不是才剛回酒店?」
「何小姐說,一回酒店就開始不舒服。」
恩靜笑了。
去年同日,他剛回到家中就接到何秋霜的電話。今年同一時,他前腳剛踏入家門,她後腳就掛來電話——何秋霜,同樣的戲碼你要演幾遍?
可不管她演幾遍,冷靜清醒如阮東廷,卻都是願入戲的。他鬆開手:「嗯靜,我去看看她就回來。」
扭頭就要走,沒想到這次恩靜卻開口了:「先喝口熱湯吧,外面好冷。」
微波爐「叮」地一聲,湯熱好了。恩靜小心地端出來,卻看到他已經穿上大衣:「我去看看她,看了就回來。」
阮東廷的決定永遠無人能改變。語罷,他轉身抬腳就要走,卻突然,就是那麼一個瞬間,身後突然有瓷器被重重地摔到木製地板上——
哐!
聲響巨大,湯碗四分五裂,東廷震驚地回過頭,就看到滿地碎片和一地狼藉的湯。
什麼時候她已經淌了一臉的淚,他竟沒發現,也許就在她轉身去端湯而他轉身穿上大衣的那一刻。恩靜的聲音裡有死死壓抑的顫抖:「阮東廷,一定要這麼殘忍嗎?殘忍到從來也沒想過要掩飾一下自己的殘忍!今天是我生日——我生日!」
可是,你生日又怎麼樣呢?你是誰啊?
去年生日,何秋霜說「她是誰啊?一個花錢買來的妻子!」而他說「我要的只是一個妻子」,一個形式上的妻子。
她難堪地摀住臉,為自己可笑的奢求羞愧得抬不起頭。從一開始,這難堪的局面就是她自己默許的啊,那年他說「我已經有愛的人了,所以我無法給你愛情」——是她自己默許的,是她自己答應的,是她自己蠢,蠢得竟以為日久天長後,他有可能會愛上自己。
窗外的雨沒有停,一直落到天亮。
阮東廷最終還是沒有去酒店,可恩靜已經沒心情陪他喝湯了。
隔天何秋霜找上門來時,她正陪著阮媽媽在花園裡喝下午茶。陽光暖暖,雪初化,秋霜著一襲火紅色裘衣,細細地化了妝,極其豔麗地出現在花園裡。
來者是客,阮媽媽自然沒理由給她壞臉色,再加上秋霜巧笑嫣然,又誇阮媽年輕又誇阮媽漂亮,只是在提到恩靜時,淡淡道:「昨晚東廷本來是要帶我去逛維多利亞港的,可恩靜竟然不讓他出門。」
阮媽何等精明的人,能不知道昨晚兩人都發生了什麼嗎?
「那是因為太晚了,恩靜擔心你體力不支。」婆婆的手在茶桌下輕輕握了握恩靜。
可誰知秋霜一點也不想消停,她說阿姨:「您還記得那年我初檢查出尿毒症,您是怎麼求我離開阿東的嗎?您說,做過析透治療就基本上不可能再有孩子了,可阿東是阮家獨子,所以您求我和他分手,而我呢?也真是傻,竟真的一時心軟,跑去嫁給了別人!」
恩靜握著茶杯的手突然一緊。
同時,秋霜的目光移向她:「可您現在的兒媳婦不也是沒有生育?這麼多年了,阿東的心根本不在她身上,您說……」
「住嘴!」
「秋霜!」阮東廷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回了家,就站在後花園出口,聽到這席話,他的眉擰得那麼緊,不等阮媽不等任何人開口,便吩咐:「張嫂,讓司機送何小姐回酒店。」
秋霜倒也聽他的話——也是,阮東廷臉一黑,誰還敢在老虎嘴邊拔毛?
唯有恩靜,這永遠低眉順眼的「阮太太」不看他一眼,兀自回了房。
昨天她流著淚的面孔又逼至他腦海,嫁進阮家這麼多年了,阮東廷看到的始終是她溫順而粉飾太平的樣子。想到這,他突然心一堵,快步跟了上去。
兩人卻是無言,在房內的沙發上坐著。沒有晚餐也沒有對話,就這樣,一直到天亮。
幾天後,恩靜突然打破了沉寂,在上班時間打電話給東廷:「晚上一起吃飯吧,就在結婚那年我們去過的閩南餐廳。」
餐廳考究,有老戲子悠悠撫著琵琶唱南音,恩靜看了很久,才回頭問:「阮先生,你還記得我第一次給你唱戲是什麼時候嗎?」
東廷啜著酒,想也沒想:「1987年,我們第一次相遇,在阿陳的靈堂前你唱了一個晚上。」
1987年,她笑了——呵,1987年!
她又替他倒了一杯酒,再替他夾一口清蒸魚:「剛結婚那年,你問過我,為什麼就是不肯改口叫你名字,阮先生,你知道為什麼嗎?」夾完魚後,她自己也吃了一口,才含著靜靜的笑看他:「因為不這麼叫你,我怕我會忍不住陷入被愛的錯覺裡。」
她努力睜大眼,看著這個讓自己愛了近二十年的男子。新婚那夜在船上,他說你是我太太,即使我不愛你,也會永遠愛護你。
呵,他做得真好。只是世間情感卻不一定是投桃報李的,她與他之間,恆久上演的不過是,我贈你瓊漿,你還我淚光。
所以她說:「阮先生,我怕再這麼下去,有一天我會恨你。」
阮東廷的手突然抖了抖,某種恐慌突然以滅頂的姿態重重擊入他心口。然後,他聽到她的聲音:「阮先生,我們離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