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重逢

瞳究竟怎麼了?

薛紫夜跟著妙風穿行在玉樓金闕裡,心急如焚。那些玉樹瓊花、朱閣繡戶急速地在往後掠去。她踏上連接冰川兩端的白玉長橋,望著橋下縈繞的雲霧和凝固奔流著的冰川,陡然有一種宛如夢幻的感覺。

——雪域絕頂上,居然還藏著如此龐大的世界!

而這個世界蘊藏著的,就是一直和中原鼎劍閣對抗的另一種力量吧?

「咦,」忽然間,聽到一線細細的聲音,柔媚入骨,「妙風使回來了?」

妙風停下了腳步,看著白玉長橋另一邊緩緩步來的藍色衣袂:「妙水使?」

在說話的時候,他下意識的往前一步,擋在薛紫夜身前,手停在離劍柄不到一尺的地方。這個女人實在是敵我莫測,即便是在宮中遇見,也是絲毫大意不得。

妙水由一名侍女打著傘,輕盈地來到了長橋中間,對著一行人展顏一笑,宛如百花怒放。

薛紫夜乍然一看這位藍衣女子,心裡便是一怔:這位異族女子有著暗金色的波浪長發,寬寬的額頭,鼻樑高挺,嘴唇豐潤,一雙似嗔非嗔的眼睛顧盼生情——那種奪人的麗色,竟是比起中原第一美人秋水音來也不遑多讓。

「可算是回來了呀,」妙水掩口笑了起來,美目流轉,「教王可等你多時了。」

妙風不動聲色:「路上遇到修羅場的八駿,耽擱了一會。」

「哦?那妙風使沒有受傷吧。」妙水斜眼看了他一下,意味深長地點頭,「難怪在這幾日清洗修羅場的時候,我點數了好幾次,所有殺手裡,獨獨缺了八駿。」

妙風眼神微微一變:難道,在瞳叛變後的短短幾日裡,修羅場已然被妙水接管?

「瞳怎麼了?」再也忍不住,薛紫夜搶身而出,追問。

妙水怔了一下,看著這個披著金色猞猁裘的紫衣女子,一瞬間眼裡彷彿探出了無形的觸手輕輕試探了一下。然而那無形的觸手卻是一閃即逝,她掩口笑了起來,轉身向妙風:「哎呀,妙風使,這位便是藥師谷的薛谷主麼?這一下,教王的病情可算無憂了。」

妙風閃電般看了妙水一眼——教王,居然將身負重傷的秘密都告訴妙水了?

這個來歷不明的樓蘭女人,一直以來不過是教王修煉用的藥鼎,華而不實的花瓶,竟突然就如此深獲信任?!然而,他隨即便又釋懷:這次連番的大亂裡,自己遠行在外,明力戰死,而眼前這個妙水卻在臨危之時助了教王一臂之力,也難怪教王另眼相看。

「薛谷主放心,瞳沒死——不僅沒死,還恢復了記憶。」妙水的眼神掃過一行兩人,柔媚的笑,將手中的短笛插入了腰帶,「還請妙風使帶貴客盡快前往大光明殿吧,教王等著呢。妾身受命暫時接掌修羅場,得去那邊照看了。」

妙風點點頭:「妙水使慢走。」

妙水帶著侍女飄然離去,在交錯而過的剎那,微微一低頭,微笑著耳語般地吐出了一句話——

「妙風使,真奇怪啊……你臉上的笑容,是被誰奪走了麼?」

不等妙風回答,她從白玉橋上飄然離去,足下白雪居然完好如初。

妙風站橋上,面無表情地望著橋下萬丈冰川,默然。

這個教王從藏邊帶回的女人,作為「藥鼎」和教王雙修合歡之術多年,彷彿由內而外都透出柔糜的甜香來。然而這種魅惑的氣息裡,總是帶著一種讓人無法揣測的神秘,令人心驚。他們兩個各自身居五明子之列,但平日卻沒有什麼交情,但奇怪的是,自己每一次看到她,總是有隱隱的不自在感覺。

「快走吧!」薛紫夜打破了他的沉思,「我要見你們教王!」

瞳已經恢復記憶?是教王替他解掉了封腦金針?那麼……那麼如今他——她心急如焚,拋開了妙風,在雪地上奔跑,手裡握緊了那一面聖火令。

妙風一驚——這個女子,是要拿這面聖火令去換教王什麼樣的許諾?

莫非……是瞳的性命?

他一瞬間打了個寒顫。教王是何等樣人,怎麼會容許一個背叛者好端端的活下去!瞳這樣的危險人物,如若不殺,日後必然遺患無窮,於情於理教王都定然不會放過。

如果薛紫夜提出這種要求,即使教王當下答應了,日後也會是她殺身之禍的來源!

然而在他微微一遲疑間,薛紫夜便已經沿著台階奔了上去,直衝那座嵯峨的大光明聖殿。一路上無數教徒試圖阻攔,卻在看到她手裡的聖火令後如潮水一樣的退去。

「等一等!」妙風回過神來,點足在橋上一掠,飛身落到了大殿外,伸手想攔住那個女子。然而卻已經晚了一步,薛紫夜一腳跨入了門檻,直奔玉座而去!

※※※

大殿裡是觸目驚心的紅色,到處繪著火焰的紋章,彷彿火的海洋。無數風幔飄轉,幔角的玉鈴錚然作響——而在這個火之殿堂的最高處,高冠的老人斜斜靠著玉座,彷彿有些百無聊賴,伸出金杖去逗弄著系在座下的獒犬。

牛犢般大的獒犬忽然間站起,背上毛根根聳立,發出低低的嗚聲。

老人一驚,瞬間回過頭,用冷厲的目光凝視著這個闖入的陌生女子。

她奔到了玉座前,氣息平甫,只是抬起頭望著玉座上的王者,平平舉起了右手,示意。

「薛谷主麼?」看到了她手裡的聖火令,教王的目光柔和起來,站起身來。

老人的聲音非常奇怪,聽似祥和寧靜,但氣息裡卻帶了三分急促。醫家望聞問切功夫極深,薛紫夜一聽便明白這個玉座上的王者此刻已然是怎樣的虛弱——然而即便如此,這個人身上卻依舊帶著極大的壓迫力,只是一眼看過來,便讓她在一瞬間站住了腳步!

「教王……」有些猶豫的,她開口。

玉座下的獒犬忽然咆哮起來,弓起了身子,頸下的金索繃得筆直,警惕地望著這個闖入的不速之客。它被金索系在玉座下的波斯地毯上,龐大如一隻灰色的牛犢。

「啊!!」她一眼望過去,忽然間失聲驚呼起來——

那裡,和獒犬鎖在一起的,居然還有一個人!

那個滿身是血的人同樣被金索繫住了脖子,鐵圈深深勒入頸中,無法抬起頭。雙手雙腳都被沉重的鐐銬鎖在地上,被迫匍匐在冰冷的石地面上,身上到處都是酷刑的痕跡。帶著白玉的面具,彷彿死去一樣一動也不動。

然而在她踏入房間的剎那,那個人卻彷彿觸電般的轉過了臉去,避開她的視線。

既便看不到他的臉,她卻還是一瞬間認出來了!

「明介!」她不顧一切地衝了過去,大喊,「明介!」

她看到了面具後的那雙黯淡無光的眼睛,看到他全身關節裡流出的血——一眼望去,她便知道他遭受過怎樣的酷刑。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到一個月之前,在藥師谷裡的明介還是那樣冷酷高傲,出手凌厲心深如海。在短短的二十幾天後,居然成了這種樣子!

是誰……是誰將他毀了?是誰將他毀了!

那一瞬間,劇烈的心痛幾乎讓她窒息。薛紫夜不管不顧的飛奔過去。然而還未近到玉座前一丈,獒犬咆哮著撲了過來。雪域魔獸吞吐著殺戮的腥氣,露出白森森的牙齒,撲向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

她卻根本沒有避讓,依舊不顧一切的撲向那個被系在地上的人。獒犬直接撲上了她的肩,將她惡狠狠的朝後按倒,利齒噬向她的咽喉。

「啊。」那個死去一樣靜默的人終於有了反應,脫口低低驚叫了一聲,掙紮著想站起來,然而頸中和手足的金索瞬地將他扯回地上,不能動彈絲毫。

就在獒犬即將咬斷她咽喉的瞬間,薛紫夜只覺得背後一緊,有一股力量將她橫裡飛速拉了開去。

她被那股柔和的力道送出三尺,平安落地。只覺得背心一麻,雙腿忽然間不能動彈。

「喀嚓」,獒犬咬了一個空,滿口尖利的白牙咬合,交擊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

「薛谷主,勿近神獸。」那個聲音輕輕道,將她放下。

「風,」教王看著那個無聲無息進來的人,臉上浮出了微笑,伸出手來,「我的孩子,你回來了?」

妙風走過去,低首在玉階前單膝跪下:「參見教王。」

「帶著藥師谷主按時返回了麼?真是個能幹的好孩子。」教王讚許地微笑起來,手落在妙風的頂心,輕輕撫摩,「風,我沒有養錯你——不像瞳這條毒蛇,時刻想著要反噬恩主。」

「……」妙風頓了一頓,卻只是沉默。

「放了明介!」被點了穴的薛紫夜開口,厲聲大喝,「馬上放了他!」

明介?教王一驚,目光裡陡然射出了冷亮的利劍,刺向那個手舉聖火令的女子。然而臉上的表情卻不變,緩緩起身,帶著溫和的笑:「薛谷主,你說什麼?」

「馬上放了他!」她無法挪動雙足,憤怒地抬起頭,毫不畏懼地瞪著教王,緊握著手裡的聖火令:「還要活命的話,就把他放了!否則你自己也別想活,我只會把你往死裡治!」

「……」教王默默吸了一口氣,沒有立刻回答,探詢的目光落在妙風身上。

然而妙風卻低下了頭去,避開了教王的眼光。

如果說出真像,以教王的性格,一定不會放過這個當年屠村時的漏網之魚吧?短短一瞬,他心裡天人交戰,第一次不敢對視教王的眼睛。

「不!不要給他治!」然而被金索繫住的瞳,卻驀然爆發出一聲厲喝,「這個魔鬼他——」

「喀」,白色的風在大殿裡一掠即回,手刀狠狠斬落在瞳的後背上,瞬間將其擊暈。

「敢對教王不敬!」妙風在千鈞一髮時截斷了瞳的話,一掠而出,手迅疾地斬落——絕不能讓瞳在此刻把真像說出來!否則,薛紫夜可能會不顧一切的復仇,不但自己會被逼得動手,而教王也從此無救。

「住手!」薛紫夜厲聲驚叫,看著瞳滿身是血的倒了下去,眼神裡充滿了憤怒。

他卻是漠然地回視著她的目光,垂下了手。

「風,在貴客面前動手,太冒昧了。」彷彿明白了什麼,教王的眼睛一瞬間亮如妖鬼,訓斥最信任的下屬——敢在沒有得到他命令的情況下忽然動手,勢必是為了極重要的事吧?

教王望著瞳,冷笑:「來人,給我把這個叛徒先押回去!」

「不許殺他!」看到教徒上來解開金索拖走昏迷的人,薛紫夜再一次尖叫起來。

「薛谷主果然醫者父母心。」教王回頭微笑,慈祥有如聖者,「瞳這個叛徒試圖謀刺本座,本座清理門戶,也是理所應當——」

薛紫夜驀地一驚,明白過來:明介費盡了心思奪來龍血珠,原來竟是用來對付教王的?!

他……是因為返回崑崙山後謀逆不成,才會落到了如今這樣?

「但既然薛谷主為他求情,不妨暫時饒他一命。」教王卻輕描淡寫地開口,承諾。

沒有料到教王如此好說話,薛紫夜一愣,繼而長長鬆了一口氣。反而覺得有些理虧:無論如何,人家處分教中叛徒都是理所應當,自己的要求實在不合理,難得教王還肯答允。

「教王這一念之仁,必當有厚報。」薛紫夜掙了幾下,卻站不起來。

「風。」教王蹙了蹙眉,「太失禮了,還不趕快解開薛谷主的穴?」

「是。」妙風俯身,解開了薛紫夜雙腿上的穴。

「薛谷主,你持聖火令來要我饒恕一個叛徒的性命——那麼,你將如願。」教王微笑著,眼神轉為冷厲,一字一句的開口,「瞳本是我的奴隸,從此後他的性命便屬於你。但是,只有在你治癒了本座的病後,才能將他帶走。」

是要挾,還是交換?

薛紫夜唇角微微揚起,傲然回答:「好。一言為定!」

「谷主好氣概,」教王微笑起來,「也不先診斷一下本座的病情?」

「紫夜自有把握。」她低了低頭,眼神驕傲。

「那麼,請先前往山頂樂園休息。明日便要勞煩谷主看診。」教王微笑,命令一旁的侍從將貴客帶走。然而在她剛踏出大殿時,老人再也無法支持地咳嗽了起來,感覺嘴裡又有衝上來的血的腥味——看來,內力已然再也壓不住傷勢了。如果這個女人不出手相救,多半自己會比瞳那個傢伙更早一步死吧?

所以,無論如何,目下不能拂逆這個女人的任何要求。

呵……不過七日之後,七星海棠之毒便從眼部深入腦髓,逐步侵蝕人的神智,到時候你這個神醫,就帶著這個天下無人能治的白痴離去吧——

我以明尊的名義發誓,你們兩個,絕不能活著離開這座崑崙山!

※※※

在侍從帶著薛紫夜離開後,大光明殿裡重新陷入了死寂。

「風,抬起頭,」教王坐回了玉座上,拄著金杖不住地喘息,冷冷開口,「告訴我,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這個女人,和瞳有什麼關係?」

妙風猛然一震,肩背微微發抖,卻終不敢抬頭。

「看著我!」第一次看到心腹下屬沉默地抵抗,教王眼裡露出鋒銳的表情,重重頓了頓金杖,「她為什麼知道瞳的本名?為什麼你剛才要阻攔?你知道了什麼?」

沉默許久,妙風忽地單膝跪倒:「求教王寬恕!」

「你說了,我就寬恕。」教王握緊了金杖,盯著白衣的年輕人。

「薛紫夜她……她……乃是當初摩迦村寨裡的唯一倖存者!」頓了許久,妙風終於還是吐出了一句話,臉色漸漸蒼白,「屬下怕瞳會將當初滅族真像洩露給她,所以冒昧動手。」

「摩迦村寨?……瞳的故鄉麼?」教王沉吟著,慢慢回憶那一場的年前的血案,冷笑起來:「果然……又是一條漏網之魚。斬草不除根啊……」

他拄著金杖,眼神裡慢慢透出了殺氣:「那麼,她目下尚未得知摩迦一族覆滅真像?」

「是。」妙風垂下頭。

「那麼,在她死之前再告訴她罷。」教王唇角露出冷酷的笑意,「那之前,她還有用。」

那樣的語調輕而冷,彷彿一把刀子緩慢地拔出,折射出冷酷的光。深知教王脾性,妙風瞬間一震,重重叩下首去:「教王……求您饒恕她!」

玉座上,那隻轉動著金杖的手忽地頓住了。

「風,」不可思議地看著階下長跪不起的弟子,教王眼神凝聚,「你說什麼?」

「屬下斗膽,請教王放她一條生路!」他俯身,額頭叩上了堅硬的玉階。

金杖閃電一樣探出,點在下頷,阻攔了他繼續叩首。玉座上的教王眯起了眼睛,審視著,不知是喜是怒:「風,你這是幹什麼?你竟然替她求情?從你一進來我就發現了——你臉上的笑容,被誰奪走了?」

妙風無言,微微低頭。

教王凝視著妙風蒼白的臉,咬牙切齒:「是那個女人,破了你的沐春風之術?」

「這一路上,她……她救了屬下很多次。」妙風彷彿不知如何措辭,有些不安,雙手握緊,「一直以來,除了教王,從來沒有人,從來沒有人……屬下只是不想看她死。」

「我明白了。」沒有再讓他說下去,教王放下了金杖,眼裡瞬間恢復了平靜,「這還是你第一次顧惜別人的死活——風,二十八年了,你從來沒有這樣過。」

妙風沒有說話,彷彿也不知道怎麼回答,臉色蒼白,沒有一絲笑容。

教王沉吟不語,只看著這個心腹弟子臉上露出了從未有過的種種表情:茫然、苦痛、尷尬、掙扎,懵懂和絕決。不由暗自心驚:不過短短一個月不見,這個孩子已經不一樣了……十幾年如一日的笑容消失了,而十幾年如一日的漠然卻被打破了。

他的眼裡,不再只有純粹、堅定的殺戮信念。

——終於是被折斷了啊……這把無想無念之劍!

「如果我執意要殺她,你——」教王用金杖點著他的下頷,冷然,「會怎樣?」

妙風的手無聲地握緊,眼裡掠過一陣混亂,身子顫了顫,垂下了眼簾,最終只是老老實實的回答:「屬下……也不知道自己會怎樣。」

那樣茫然的回答,在教王聽來卻不啻於某種威脅。

「……」他的眼神一變,金杖帶著怒意重重落下!

然而妙風沉默的低著頭,也不躲,任憑金杖擊落在背上,低哼了一聲,卻沒有動一分。

「竟敢這樣對我說話!」金杖接二連三的落下來,狂怒,幾乎要將他立斃杖下,「我把你當自己的孩子,你卻是這樣要挾我麼?你們這群狼崽子!」

然而妙風只是低著頭,沉默地忍受。

「好罷。」終於,教王將金杖一扔,挫敗似地往後一靠,將身體埋入了玉座,頹然嘆息,「風,這是你二十年來對我提出的第一個要求,我答應你——那個女人,真是了不起。」

「多謝教王。」妙風眼裡透出了欣喜,深深俯首。

然而一開口便再也壓不住翻湧的血氣,一口血噴在玉座下。

教王同樣在劇烈地喘息,摀住了自己的心口——修煉鐵馬冰河走火入魔以來,全身筋脈走岔,劇痛無比,身體已然是一日不如一日。在這種時候,無論如何不能捨棄這枚最聽話的棋子!

「這一次,暫且饒了你。」教王微微冷笑,「希望,你不會和瞳那個叛徒一樣。」

「屬下誓死追隨教王!」妙風斷然回答,毫不猶豫。

「那麼,替我盯著那個女人。你也該明白,她如果敢和我玩什麼花樣,死的就是她自己!」

※※※

黑暗而冰冷的牢獄,只有微弱的水滴落下聲音。

這個單獨的牢獄是由一隻巨大的鐵籠構成,位於雪獄最深處,光線黯淡。長長的金索垂落下來,釘住了被囚之人的四肢,令其無法動彈分毫。雪獄裡不時傳出受刑的慘叫,淒厲如鬼,令人毛骨悚然。然而囚籠中被困的人卻動也不動。

「啪」的一聲響,一團柔軟的東西扔到了籠中,竟是蛇皮纏著人皮,團成一團。

腥氣撲鼻而來,但那個被鎖住的人還是沒有絲毫反應。

「怎麼,這可是你同黨的人皮——不想看看麼?」藍衣的女子站在籠外,冷笑起來,看著裡面那個被鎖住的人,譏諷,「對,我忘了,你現在是想看也看不見了。瞳。」

對方還是沒有動靜,五條垂落的金索貫穿他的身體,死死釘住了他。

自從三天前中了七星海棠之毒以來,那個曾經令天下聞聲色變的絕頂殺手一直沉默著,任劇毒悄然侵蝕身體,不發一言。

妙水不由有些氣不順:自從教王把瞳交由自己發落以來,她就有了打算——她想問出那顆龍血珠在叛變失敗後去了哪裡。

自從妙火死後,便只有她和瞳知道這個東西的存在。那是天地間唯一可以置教王於死地的劇毒——如果能拿到手的話……

然而無論怎樣嚴刑拷打,瞳卻一直緘口不言。

修羅場裡出來的人,對於痛苦的忍耐力是驚人的。有時候,她甚至懷疑是七星海棠的毒侵蝕得太快,不等將瞳的記憶全部洗去,就已先將他的身體麻痺了——不然的話,血肉之軀又怎能承受種種酷刑至此?

「那麼,這個呢?」啪的一聲,又一個東西被扔了過來,「那個女醫者冒犯了教王,被砍下了頭——你還記得她是誰吧?」

瞳霍然抬起頭來,那雙幾近失明的眼裡瞬間放出了雪亮的光!

他不顧一切的伸手去摸索那顆被扔過來的頭顱。金索在瞬間全數繃緊,勒入他的肌膚,原已傷痕纍纍的身體上再度迸裂出鮮血。

然而,手指觸摸到的,卻是一顆長滿絡腮鬍子的男子頭顱!

「哈哈哈哈……」妙水仰頭大笑,「那是妙火的頭——看你嚇的。」

彷彿被擊中了要害。瞳不再回答,頹然坐倒,眼神裡流露出某種無力和恐懼。腦海裡一切都在逐步的淡去,那種詛咒一樣的劇毒正在一分一分侵蝕他的神智,將所有的記憶都消除乾淨——然而,那個女子的影子卻彷彿深刻入骨。

「你不想看她死麼?」妙水眼裡充滿了獲勝的得意,靠近了囚籠,低低開口,「你也清楚那個女醫者上山容易下山難吧?她已經觸怒了教王,遲早會被砍下頭來!……呵呵,瞳,那可都是因為你啊。」

瞳的肩背驀然一震,血珠從傷口瞬地滴落。

「妙水,」他忽然開口了,聲音因為受刑而嘶啞,「我們,交換條件。」

「嗯?」妙水笑了,貼近鐵籠,低聲,「怎麼,你終於肯招出那顆龍血珠的下落了?」

「說吧,你要什麼?」她饒有興趣地問,「快些解脫?還是保命?」

「你讓她平安回去,我就告訴你龍血珠的下落。」瞳只是垂下了眼睛,唇角露出一個譏諷的冷笑,「你,也想拿它來毒殺教王——不是嗎?」

「呵,」妙水身子一震,彷彿有些驚詫,轉瞬笑了起來,惡狠狠地拉緊了他頸中的鏈子,「都落到這地步了,還來跟我耍聰明!猜到了我的計畫,只會死得更快!」

然而下一瞬,她又嬌笑起來:「好吧,我答應你……我要她的命有什麼用呢?我要的只是教王的腦袋。當然——你,也不能留。可別想我會饒了你的命。」

瞳表情漠然——自從知道中的是七星海棠之毒後,他就沒想過還能活下去。

「龍血珠已經被我捏為粉末,抹在了瀝血劍上——」他闔起了眼睛,低聲說出最後的秘密,「要殺教王,必須先拿到這把劍。」

「……」妙水呼吸為之一窒,喃喃,「難怪遍搜不見。原來如此!」

她笑了起來,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我會守諾言——畢竟要了那個女人的命也沒任何意義。」頓了頓,妙水臉上卻浮出了意味深長的微笑:「只是沒料到你和妙風這兩個無情之人,居然不約而同的拚死保她……可真讓人驚奇啊!那個薛谷主,難道有什麼魔力嗎?」

「妙風?」瞳微微一驚。

他這樣的人,為什麼也要保薛紫夜?

「還得謝謝你的薛谷主呢,」妙水嬌笑起來,「託了她的福,沐春風心法被破了,最棘手的妙風已然不足為懼。妙空是個不管事的主兒,明力死了,妙火死了,你廢了——剩下的事,真是輕鬆許多。」

瞳一驚抬頭——沐春風心法被破了?

多年的同僚,他自然知道沐春風之術的厲害。而妙風之所以能修習這一心法,也是因為他有著極其簡單純淨的心態,除了教王安危之外心無旁騖,一舉一動都充滿了無懈可擊的氣勢。

然而,如今居然有人破除了這樣無想無念的空明狀態!

她……是怎樣擊破了那個心如止水的妙風?

※※※

崑崙絕頂上,最高處的天國樂園裡繁花盛開,金壁輝煌。

這個樂園是大光明宮裡最奢華銷魂的所在,令所有去過的人都流連忘返。即便是修羅場裡的頂尖殺手,也只有在立了大功後才能進來獲取片刻的消魂。

那是一個琉璃寶石鑄成的世界,超出世上絕大多數人的想像:黃金八寶樹,翡翠碧玉泉,到處流淌著甘美的酒、醇香的奶、芬芳的蜜,林間有永不凋謝的寶石花朵,在泉水樹林之間,無數珍奇鳥兒歌唱、見所未見的異獸徜徉。泉邊、林間、迷樓裡,來往的都是美麗的少女和俊秀的童子,向每一個來客微笑,溫柔地滿足他們每一個要求。

「薛谷主,可住得習慣?」瓊玉樓閣中,白衣男子悄無聲息地降臨,詢問出神的貴客。

室內火爐熊熊,溫暖和煦,令人完全感覺不到外面是冰天雪地。薛紫夜正有些朦朧欲睡,聽得聲音,霍然睜開了眼睛——

「是你?」她看到了他,眼神閃爍了一下。

妙風無言躬身,迅速地在其中捕捉到了種種情緒,而其中有一種是憤怒和鄙夷。看來,昨日以來他一連串的惡行,已然完全破壞了她心中對於自己的印象吧?

對於醫者而言,凶手和屠戮者是永遠不受歡迎的。

「薛谷主好好休息,明日一早,屬下將前來接谷主前去密室為教王診病。」他微微躬身。

「明介呢?」薛紫夜反問,站了起來,「我要見他。」

「在教王病情未好之前,谷主不能見瞳。」妙風淡然回答,回身準備出門,然而走到門口忽然一個踉蹌,身子一傾,幸虧及時伸手抓住了門框。

薛紫夜微微一怔,低頭的瞬間,她看到了門檻上滴落的連串殷紅色血跡。

「妙風!」她脫口驚呼起來,一個箭步衝過去,扳住了他的肩頭,「讓我看看!」

他卻沒有回頭,只是微微笑了笑:「沒事,薛谷主不必費神。」

「胡說!」一搭脈搏,她不由驚怒交集,「你舊傷沒好,怎麼又新受了傷?快過來讓我看看!」

妙風站著沒有動,卻也沒有掙開她的手。

兩人就這樣僵持,一個在門外,一個在門裡,彷彿都有各自的堅持。

雪在一片一片的飄落,落滿他的肩頭。肩上那隻手卻溫暖而執著,從來都不肯放棄任何一條性命。他站在門口,仰望著崑崙絕頂上翩然而落的白雪,心裡的寒意和肩頭的暖意如冰火交煎:如果……如果她知道鑄下當年血案凶手的便是他,會不會鬆開這隻手呢?

「咳咳,咳咳!」然而只是僵持了短短片刻,背後卻傳來薛紫夜劇烈的咳嗽聲。

崑崙山頂的寒氣侵入,站在門口只是片刻,她身體已然抵受不住。

「快回房裡去!」他脫口驚呼,回身抓住了肩膀那隻上發抖的手。

「好啊。」她卻是狡黠地一笑,抓住了他的手臂往裡拖,彷彿詭計得逞,「不過,你也得進來。」

室內藥香馥郁,溫暖和煦,薛紫夜的臉色卻沉了下去。

「誰下的手?」看著外袍下的傷,喃喃,「是誰下的手!這麼狠!」

妙風的背上佈滿了淤傷,色做暗紅,縱橫交錯,每一條都有一寸寬、一尺許長。雖然沒有腫起,然而一摸便知道是極厲害的:雖然表皮不破損,可內腑卻已然受傷。

她輕輕移動手指,妙風沒有出聲,肩背肌肉卻止不住地顫動。

「這是金杖的傷!」她驀然認了出來,「是教王那個混帳打了你?」

妙風微微一震,沒有說話。

「他憑什麼打你!」薛紫夜氣憤不已,一邊找藥,一邊痛罵,「你那麼聽話,把他當成神來膜拜,他憑什麼打你!簡直是條瘋狗——」

話音未落,一隻手指忽然點在了她的咽喉上。

「即便是貴客,也不能對教王無禮。」妙風閃轉過身,靜靜開口,手指停在薛紫夜喉頭。

「你……」她愕然望著他,不可思議地喃喃,「居然還替他說話。」

頓了頓,女醫者眼裡忽然流露出絕望的神情:「我是想救你啊……你怎麼總是這樣?」

他的手指停在那裡,感覺到她肌膚的溫度和聲帶微微的震動,心裡忽然有一種隱秘的留戀,竟不捨得就此放手。停了片刻,他笑了一笑,移開了手指:「教王懲罰在下,自有他的原因,而在下亦然甘心受刑。」

他也不等藥涂完便站起了身:「薛谷主,我說過了,不必為我這樣的人費神。」

薛紫夜怔怔地看著他站起,扯過外袍覆上,逕自走出門外。

「雅彌!」她踉蹌著追到了門邊,喚著他的名字,「雅彌!」

然而大光明宮的妙風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彷彿,那並不是他的名字。

雪花如同精靈一樣撲落到肩頭,頑皮而輕巧,冰冷地吻著他的額頭。妙風低頭走著,壓制著體內不停翻湧的血氣,唇角忽然露出一絲苦澀的笑意——是的,也該結束了。等明日送她去見了教王,治好了教王的病,就該早早的送她下山離去,免得多生枝節。

他既不想讓她知道過去的一切,也不想讓她知道自己曾為保住她而忤逆了教王。他只求她能平安地離開,重新回到藥師谷過平靜的生活——

她這樣的人,原本也和自己不是屬於同一世界。

「我想救你啊……」她的話語還在耳畔迴響,如此的悲哀而無奈,蘊含著他生命中從未遇到過的溫暖。她對他伸出了手,試圖將他從血池里拉上來。但他卻永遠無法接觸到那隻純白的手了……

十二年前那一夜的血色,已然將他徹底淹沒。

※※※

暮色籠罩了雪域絕頂,無數的玉樹瓊花都黯淡了下去,逐漸隱沒。

薛紫夜獨自一人坐在溫暖馥郁的室內,垂頭望著自己的手,怔怔地出神。

明日,便要去給那個教王看診了……將要用這一雙手,把那個惡魔的性命挽救回來。然後,他便可以再度稱霸西域,將一個又一個少年培養為冷血殺手,將一個又一個敵手的頭顱摘下。

自己……原來也是一個極自私懦弱的人吧?

為了保住唯一親人,竟救一個惡魔的性命,令其荼毒更多的無辜者!

她唇角露出一絲苦笑,望著自己的手心,據說那裡蘊含了人一生的命運。——她的掌紋非常奇怪,五指都是渦紋,掌心的紋路深而亂,三條線合攏在一起,狠狠地劃過整個手掌。

她沉迷於那些像征命運的渦流中,看得出神,沒有覺察門口一個人已然悄然出現。

「薛谷主。」藍衫女子等待了片刻,終於盈盈開口,「想看手相麼?」

「妙水使?」薛紫夜一驚,看到門口抱劍而立的女子。

這個妙水,雖然只在橋上見過一面,卻印象深刻。她身上有一種奇特的靡靡氣息,散發著甜香,妖媚入骨——她一眼看去便心裡明白,這個女人,多半是修習過媚術。

「我看薛谷主這手相,可是大為難解。」妙水逕自走入,笑吟吟坐下,捉住了她的手仔細看,「你看,這是『斷掌』——有這樣手相的人雖然聰明絕倫,但脾氣過於倔強,一生跌宕起伏,往往身不由己。」

薛紫夜望了她一眼,不知道這個女子想說什麼,於是沉默。

她目光落到妙水懷裡的劍上,猛地一震:這、分明是瞳以前的佩劍瀝血!

「薛谷主,你的宿命線不錯,雖然中途斷裂,但旁有細支接上,可見曾死裡逃生。」這個來自西域的樓蘭女人彷彿忽然成了一個女巫,微笑著,吐出一句句預言,「智慧線也非常好,敏銳而堅強,凡事有主見。但是,即便是聰明絕倫,卻難以成為賢妻良母呢。」

妙水細細端詳她的手,唇角噙著笑意,輕聲曼語:「可惜,姻緣線卻不好。如此糾纏難解,必然要屢次面臨艱難選擇——薛谷主,你是有福之人,一生將遇到諸多不錯的男子。只不過……」

她抬起頭來,對著薛紫夜笑了一笑,輕聲:「只不過橫紋太多,險象環生,所求多半終究成空。」

薛紫夜蹙起了眉頭,驀然抽回了手。

「妙風使,何必交淺言深。」她站起了身,隱隱不悅,「時間不早,我要休息了。」

聽得這樣的逐客令,妙水卻沒有動,低了頭,忽地一笑:「薛谷主早早休息,是為了養足精神明日好為教王看診麼?」

「不錯。」薛紫夜冷冷道——這一下,這個女人該告退了吧?

「薛谷主醫術絕倫,自然手到病除——只不過……」然而妙水卻抬起頭望著她,莫測地一笑,吐出輕而冷的話,「救了教王,只怕對不起摩迦當年慘死的全村人吧?」

「什麼!」薛紫夜霍然站起,失聲。

這個女人,怎麼會知道十二年前那一場血案!

「噓。」妙水卻豎起手指,迅速向周圍看了一眼,「我可是偷偷過來的。」

「你說什麼?」薛紫夜臉色瞬間蒼白,「你剛才說什麼?當年摩迦……摩迦一族的血案,是教王做的?!」

妙水施施然點頭:「大光明宮做這種事,向來不算少。」

「為什麼?」薛紫夜眼裡燃起了憤怒的光,低低,「為什麼?」

「為了瞳。」妙水笑起來了,眼神冷利,「他是一個天才,可以繼承教中失傳已久的瞳術——教王得到他後,為了防止妖瞳血脈外傳,乾脆滅掉了整個村子。」

「……」薛紫夜只覺怒火燃燒了整個胸臆,一時間無法說出話來,急促地呼吸。

「當時參與屠殺的,還有妙風使。」妙水冷笑,看著薛紫夜臉色蒼白下去,「一夜之間,殺盡了全村上下一百三十七人——這是教王親口對我說的。呵呵。」

妙風?那一場屠殺……妙風也有份麼?

她忽然想起了白日裡他說過的話——「你會後悔的。」他說,「不必為我這樣的人費神。」

一瞬間,她明白了他為什麼會有那樣的眼神。

「畜生。」薛紫夜雙手漸漸顫抖,咬牙一字一字,「畜生!」

「那麼,」妙水斜睨著她,唇角勾起,「薛谷主,你還要去救一個畜生麼?」

「……」薛紫夜急促地呼吸,臉色蒼白,卻始終不吐一詞。

妙水面上雖還在微笑,心下卻打了一個突愣:這個女人,還在猶豫什麼?

「不救他,明介怎麼辦?」薛紫夜仰起頭看著她,手緊緊絞在一起,「他會殺了明介!」

「哈……原來是因為這個!」妙水霍然明白過來,忍不住失聲大笑,「愚蠢!教王是什麼樣的人?你以為真的會因為你救了他,就放了瞳?」

「想去看看他麼?」妙水笑著起身,抓起了桌上的瀝血劍,「那麼,跟我來。你看到他就會明白了。」

薛紫夜看著她走出去,心下一陣遲疑。

這個大光明宮裡的每一個人,似乎都深不可測,從瞳到妙風無不如此——這個五明子之一的妙水使如此拉攏自己,到底包藏了什麼樣的心思?

「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她心下凜然,啞聲詢問。

妙水回眸嫣然一笑:「你說呢?」

不等薛紫夜回答,她翩然走了出去,拉開了秘道的門:「當然是因為——我想讓教王死。」